《清宫.红尘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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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宫.红尘尽处-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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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熙忙得无法落座,每日巳时去给太后请安,也是匆匆来、匆匆去,等到六月大局底定,才稍微清闲了点。太后便想回到畅春园闲居,康熙对自己一手建设的畅春园,本就存着比紫禁城更深的感情,很快就吩咐众人,搬回畅春园居住。
  畅春园在北京西北角一片平原上,这里的地势柔和,平原西边是绵延的玉泉山、西山与香山,一条清河在畅春园上方蜿蜒流过,支流万泉河则往下注入北京城中,沃野平畴、澄波远岫。这柔美平顺的地形从风水上看来,正是兴隆昌盛的表征。皇家的园林,在建筑前就不知请多少风水堪舆大家看过,就连园里堆砌的大小太湖石、亭台楼阁,也没有一处不是好风水。
  康熙二十二年那次往古北口避暑后,隔年,首次南巡,回京时同时带回一批江南园林的图样,选定了明代的清华园原址,在上面建筑畅春园。
  在建筑的过程中,康熙破格拔擢了一位年轻工匠雷金玉。在畅春园正殿三经九事殿上梁时,康熙亲临观礼,但是楠木大梁却因为尺寸不合,装不进卡榫,康熙越看越不耐烦,脸色也越发沉重。此时,打下手的雷金玉自告奋勇带着斧头爬到梁上,相了相,砍了几斧,尺寸对上,大梁安稳地落进卡榫中。
  康熙很欣赏这小工匠的胆量,亲自召见垂询,并将带回来的图样拿给雷金玉看,发现他除了工艺纯熟外,还具有独到的眼光与美感,便赏了他七品官,封工部营造所长班,也就是所有皇家工程的总建筑师。
  雷金玉长在南京,对于江南园林特色比北方工匠更清楚,他没有辜负康熙的厚望,将畅春园融入了江南的圆润秀美与北方的朴实简洁,更得康熙喜欢,人称“雷长班”,因此民间有句话说:“上有鲁班,下有长班,紫微照命,金殿封官”,后来掌管了样式房,人称“样式雷”。雷氏一门八代全都替皇家效命,后来的避暑山庄、圆明园、颐和园、东陵、西陵……等不计其数的皇室建筑都出自雷氏之手,这是后话不提。
  康熙这回在南京逛了几圈,等到再见畅春园,觉得更加可爱,南巡回来那一阵忙得翻天,没空细细观赏自己的这处别苑,这次来到畅春园闲居,吃饱了饭,让人叫了雷金玉来给他说说最近盖的几处小院。
  雷金玉匆匆赶到康熙的住处清溪书屋,见康熙背手望着不远处的湖泊,连忙请了个双腿跪安:“奴才雷金玉,恭请主子圣安。”
  “良生啊……”康熙很亲切地喊他的字,微笑着叫他起身,“你领朕去看看新盖的太朴轩。”
  “奴才遵旨。”雷金玉领着康熙走过一段段游廊,这些游廊没有雕栏画栋,朴素地呈现了木材本身的色泽,他问康熙,“主子,前些日子,太子爷问这些游廊是不是要加点彩饰,奴才想,这样看起来也确实太素了,您看?”
  康熙站住脚,抬头四下看了一圈:“不用吧?朕觉得这样很好啊,东西本来就自有颜色,吃饱了撑着才在上面画龙画凤,俗气,不用动。”
  “主子圣明。”雷金玉不敢多言,其实他自己也觉得加彩饰俗气,但是太子说了,他也不能不问一声。
  康熙迈着四方步,摇着折扇,一派悠闲地望着自家的院落。他的心情看起来很好,温和地对雷金玉说:“良生啊,你记着一件事,其实这皇家气派,倒不是什么明黄朱红、金银珠宝,那是摆给老百姓看的。家居时候呢,就是朴素无华,可这尊贵越是从朴素中越能看出来。人的尊贵,那不是硬用金银堆出来的,要像美玉东珠那样,从里头透出尊贵来。镶金嵌玉、大红大绿的,跟琉璃蛋似的炫目,但里头是草包,那平白让人笑你粗野,就算本来就尊贵吧!给这些珠宝彩饰一扮,也减损了,知道吧?”
  雷金玉诺诺称是,跟着康熙又往前走,来到太朴轩外,这太朴轩是在秋冬时候盖的,康熙只看过图,但是这一看,却站住了脚,错愕地瞪着太朴轩看,雷金玉以为他不喜欢,小声地问:“主子……这太朴轩……”
  “这太朴轩的样儿,是从哪里来的?”康熙慢慢地走近,不自觉地压低了嗓音。
  雷金玉跟了过去,回答:“回皇上话,这是奴才的爹从前在南京盖过的样儿,奴才前些日……”
  “这院子样儿可是盖在玄武湖边、盖给个蒙古将军的?”康熙猛地转过头来,见雷金玉愕然地点头,康熙抚摸着曲廊里的木头,白壁黄木与那些窗格的样式都那么眼熟。出得廊来、走进月洞门,闻不见梨花清香,院里植了一片低矮桂树,时节不到还没开花,除了种的花不同,这闲庭小院分明与留瑕的家一模一样。
  “主子……”雷金玉见康熙半晌没说话,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嗯……”康熙回过神来,打开门进去绕了一圈,里面的格局也大致相同,只是使用的器皿很不一样,康熙绕出来,问跟在旁边的畅春园副总领,“这儿安排人住了吗?”
  “回皇上话,原本是预备着宜娘娘住的。”副总领回答,宜娘娘,就是这些年最得宠的宜妃。她个性泼辣强悍,除了她宫里的小妃子,与哪个妃嫔都处不好,居住在妃嫔集中的畅春园西路,时不时要吵要闹,因此皇贵妃佟氏便想把她塞到东路来。
  “把她移到藏拙斋去,传朕的话,叫她学着藏拙,不要动不动就拿着鸡毛当令箭作践其他人,修身养性净口才是妇德。”康熙严厉地说,副总领听了,心中一凛,这话说得重,只怕宜妃是要失宠了。却见康熙深深地望着这小院,嘴里淡淡地说:“若是留瑕回来,这院儿……就给她住吧。”
  康熙徘徊在北方的畅春园,而留瑕此时坐在临湖的书斋里,嗅着湖上飘来的荷香。已经在南京待了快半年,一开始确实难过,养好了病,却觉得每日不知要做什么好,那个照顾她的御医看她闲着也是闲着,便常拉了她去参禅论道,或去山中庵观小住几日,澄心静养,慢慢的也就冷了心。
  留瑕一方面跟沐太太学着管家管账、一方面打坐静心,两把头也不梳、旗装也收进衣箱里,只管过着江南闺阁千金的日子,还算自在,只是看见宫中带回的一些东西时,那份思念有些难挨。
  留瑕正在检视账目,因为江南今年雨水丰沛,管家本想多加一些租子,留瑕说不用,只让佃户农闲时来帮着整理家中一些失修的房屋。管家与她定了许多秋收之后要做的事,说了一个晌午才谈完。
  南京的夏天很是闷热,艳阳照在湖上,蒸起热气,黏在身上很不舒服,留瑕换了一身汉装,睡了午觉起来,却听门上一声通报,说是曹老太太、曹大太太来了。留瑕与曹寅来往多时,深觉此人精明能干之外,做人也厚道,也就常到曹家拜访,与同样照料过康熙的曹老太太谈起康熙,有说不完的话。曹老太太每逢初一十五都要到鸡鸣寺进香,也顺道来留瑕家喝杯茶。
  留瑕一迭连声让把曹老太太往临湖的“曲院风荷”让,那里是留瑕家的最高处,傍着一片荷田,既能赏花,蚊虫也叮不着,景致最是怡人。留瑕转到厨下,吩咐了厨娘做几样点心,便往“曲院风荷”去。
  曹孙氏与曹寅妻子李氏来到这临湖楼阁,都觉得眼前一亮,听得后面脚步声响,回头去看,只见留瑕穿着嫩绿的春绸苏绣蜂蝶右衽短衫,下系湖色海纹绫面裙,清水脸子,松松地绾了个团髻,斜簪着一支玉搔头跟几朵茉莉,出声招呼:“阿姆、大太太,可好几日不见了。”
  “格格也不往我们家去,老太太挂记着呢!”曹李氏扶着婆母坐下,与留瑕见礼,丫头送上茶水点心,这才分宾主坐下。
  曹孙氏念了声佛,微笑着说:“格格这一身,凌波仙子似的,老爷子身边的姑娘,就是不一样,那什么……扮上仙姑是仙姑、扮上佛爷是佛爷。”
  留瑕谦逊了几句,她知道曹老太太对喂养过康熙是非常自豪的,不容许人说康熙一个不字。南巡时伺候过康熙的一个侍女,有一回随口说了句“皇上嘛,也不过两个眼睛一张嘴”,马上就被曹老太太叫人拉出抽了三十鞭子。留瑕那日刚好去曹家,听见那侍女被打得没处逃,出面说了情,把那侍女要到自己家来。
  曹孙氏捧着个烟袋抽了起来,笑眯眯地对留瑕说:“我们娘儿俩今日来,是来恭贺格格大喜的。”
  “我哪有什么喜啊?”
  “格格大约还不知道吧?老爷接到内务府行文来,让上交一份亲王福晋的袍服,内务府刘头儿给老爷的信,是显亲王爷要续弦,里头81传的消息,说是太后老佛爷把格格指给显王爷。我们本来不信,今儿,宫里来信,让老爷给您预备舟车,请周御医送您回京,这不,就来贺喜了!我的格格呀,这显亲王府,那可是八家铁帽子里的头一人!您哪,往后可就福晋啦!”曹李氏连珠炮似的把话说完,又东拉西扯了一堆话,才看天色不早,回家去。
  留瑕送了曹家婆媳出去,回得院来,坐在“曲院风荷”里,望着烟波浩渺的玄武湖出神。又听外面一声通禀,是老御医来了,他上得“曲院风荷”来,微笑着对留瑕说:“福晋吉祥。”
  “谁是福晋?”留瑕淡淡地说,背过身闷闷不乐,“谁稀罕当福晋!”
  老御医无儿无女,这些日子来把她当成女儿一般,一拈白须说:“曹太太跟你说过了吧?这显亲王我见过的,家产殷实、人品敦厚,很不错呀!”
  “他有钱是他家的事,与我没什么相干,我谁也不嫁,就在南京吃自家的饭、喝自家的水,什么福晋,我不做!”留瑕闹起脾气来。
  老御医也不生气,静静地看着她,半晌才慢吞吞地说:“难不成还嫌福晋不够?要做娘娘?”
  “周先生!”留瑕站起身来,涨红了脸说,“您再说这话,我这就跳湖去!”
  “难道不是?”老御医显得很平静,他深深地看着留瑕,悲悯似的说,“孩子,你尽可以在我面前说不做娘娘,可你问问你自己的心,难道你心里没有皇上?”
  留瑕冷着脸,大步走了。
  老御医也不计较她的失礼,从怀里拿出一封信,让丫头拿给留瑕,自己默默地在“曲院风荷”欣赏满天晚霞。不久,就听见后头脚步声响,到了阁前又停住,老御医看着湖景,沉重地说:“留瑕呀!他心里不是没有你,正是因为太疼你了,才不留你……”
  “我恨他自以为事事为我想!可他根本不懂我!”留瑕悲凄地大喊,老御医转过头,看见她眸中含泪、泫然欲泣,“周先生,他若疼我,为什么不开口留我?为什么不肯费心思保护我不让人欺负?他以为为我想,所以叫我嫁了瑛大哥哥,可我不爱瑛大哥哥,大哥哥也不爱我。大哥哥的心里装着洁姑娘,死了的人最纯洁、最美丽,大哥哥根本看不见我!惦着他、念着他、想着他,我还能爱谁?就算是日久生情,可我跟大哥哥中间,永远梗着一个他、还有一个纳兰洁!他清净了,可我怎么办?”
  留瑕说到最后,放声大哭起来,老御医沉默了片刻,正想说话,又听留瑕边哭边说:“我宁愿是苏麻喇额娘,苏麻喇额娘伺候了老太太一辈子也没离开,那我为什么不能跟着他一辈子?他说我任性、说我爱闹、说我不适当在宫里。可他就没想过,是他的心太大……我的心……太小,是他自己挑得我心乱!”
  留瑕猛地发现自己讲得太多,连这些女儿心事都一股脑儿冲了出来,可她一咬牙,伸头一刀、缩头一刀,横竖已经说了:“我在乾清宫六年,一天十二个时辰,他至少一半时间在我跟前,他自己嘴敞,开心了就拉手说疯话,把衣裳乱丢,光膀子在我身边跑,他就没想……我还没嫁人!他就没想……我……我……”
  留瑕说不下去了,抬头看那老御医尴尬得不行,一跺脚,捧着羞红的脸哭着跑走了。
  隔日起来,留瑕的眼睛肿得桃儿似的,老御医还来看她,她已经平静许多,只是神色之间很是憔悴,她问老御医:“先生,我昨儿想了一夜,想得头疼也没个出路,佛也没法儿告诉我怎么办,您能告诉我吗?”
  老御医的眸光暗淡了些,似乎陷入了深深的回忆里,他的声音从胸腔深处发出,如同空谷里的回音:“留瑕,我在太医院里四十多年了,我医治过的皇亲国戚不计其数,在这世间绕了一遭,我看过太多达官显贵、天皇贵■,每个人都是风光灿烂,像你、像皇上、像那些宫妃,可谁的心里不是苦得说不出?我的话,你现在是听不进的,可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听完了,也许你会有些想法。”
  “我是包衣出身,顺治元年入太医院的,那时候,北京城里打得一团乱,有名的医生死的死、逃的逃,只好把我们这些年轻些的塞给一个前明的老御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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