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宫.红尘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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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宫.红尘尽处- 第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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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他们拥抱了多久,时间凝滞着,那个以他们为中心的世界似乎遗忘了他们,阳光一寸一寸地退去,把他们推进一个十分恍惚的地方。夏日的夜一向吵闹,但是太朴轩里有种太庙似的安静、死寂,他们站在天与地之间,上不去、下不来,太朴轩、畅春园、北京城与大清国一环环地排在他们身外,像侍卫、也像探子,祖宗们那看不见的眼睛从上方亮晶晶地瞅着、天下人那无所不在的耳朵静静地埋伏在他们脚下,他们被那种无形的沉重封住了,比时间、比空气还要胶窒,像一对落进蜂蜜里的蝴蝶,翅膀依然那样鲜艳,却永远在琥珀色的汁液里,表演着最痛苦的那一幕。
  康熙的手伸进留瑕的宽袖里,紧紧地握着那只变得细瘦的手臂,留瑕感觉到了他的手轻轻地爬着她的皮肤,他的手很冰,她的手臂也很凉。留瑕想起了七夕那个下午的想象,两缕亡魂,在阴与阳的交界拥抱着,谁都不敢动,怕一动,扯醒了鬼卒,逼着他们永远分开。
  黑暗里,不用眼睛去看,心头却比明镜还清楚,那千丝万缕的情愁,指向了一个“断”字。留瑕已经无法承受太后、巴雅尔等人施加的压力,也无法去控制自己对康熙日益增加的独占欲,她爱他爱得入骨入心,要把他推到别人怀里,就像在自己心上狠狠划上一刀。
  终于明白自己没有认命,六年来学会的宽容不嫉妒,全都是自欺欺人,伏在康熙怀中,留瑕无声地流着泪。她听见他的心跳,与她的心跳一致,隔院有人弹起了蒙古三弦,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在远处不停地轮转着。十三年的岁月伴着那拨子的速度,也在心头滚了一圈。
  留瑕记起的是第一次的拥抱,在太皇太后的梓宫旁边,那一夜迷梦,吹长了情丝,而这长在宫中的情,在她心中成了密密麻麻的荆棘,不动不痛,一试图挣扎,就把心戳得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康熙则想起了首次西征的时候,她的笑靥在帐中显得那么弥足珍贵,她要的是彩凤双飞。但是他们中间夹杂了太多人太多事,把两颗原本应该相连的心分得遥远。他认为她可以承受的,但是没想到,她已经被伤得那样脆弱了。
  “你不要难过了……别的人朕不好说,但是她,朕决不碰她一根手指,好不好?”康熙的声音,在黑暗中那样嘶哑地在留瑕耳边说,“不要为她计较,这么多年,我们都过来了……朕三十岁才认识你,可人生苦短……朕不一定能有下一个三十年,也不会再有一个你……”
  留瑕沉默无语,两个人都低下了头,像是哀悼那已经永远回不来的时光。留瑕的手臂还握在康熙手里,她的身子也还倚在他怀里,却那样陌生,人生已经过去了。可是康熙还要作最后的努力,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别走,留瑕,别走……这么多年,图的不就是现在吗……”
  现在……留瑕眼眶一热,现在……她拥有的是他最多的爱,也许现在,是他最没有保留的一刻……一股温热从心头直冲上来,却在口中被硬咽了下去,呛得胸口咳血一般疼痛。她想起从前由旁人处受过的所有委屈,都比不上他一句无心的挑剔令她耿耿于怀。她咬了咬下唇,才能哽咽地说:“承乾宫里再也容不下一个你、一个我了,我为你忍、你为我忍,忍来忍去,我们什么话都不敢跟对方说,爬得越高,我们就越孤独。我怕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变成一个我不知道的人,皇上……你走不了,只有我走,才能把这一切保留,我们,才没有白活。”
  康熙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低吼了一声,像一只受了重伤的猛虎,伏在留瑕颈间,却又像只渴望着温暖的小兽。留瑕抱着他,三弦的声音停下来,远处传来的是永宁寺的钟声,暮沉沉地砸下来,把他们的一切封住,像戏里能把作怪妖精镇住的紫金钵,打开之后一看,也许只是只千年金簪、只是个百年钿盒。留瑕眨了眨眼,读过了那么多诗文,在此刻只记得两句,她轻声地说:“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把一切寄托在天上人间,这是大权在握的君王也无能为力的事情,整个人都被掏空了,康熙的身子颓然落在留瑕怀中,他低声说:“天长地久有时尽……”
  “可我没有恨……我只希望我们之间,不是谎言、不是梦……”
  康熙直起身子,紧紧地拥住留瑕,他郑重地说:“一个人一辈子,不一定能有几回真心,但是朕对你,绝不是假!”
  “我知道。”留瑕的声音又轻又细,最后那个“道”,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像一个叹息。
  “你不知道……”
  康熙原是苦涩地笑着,笑声突然遏在空气中,他放开了留瑕,点亮了烛火,留瑕猝不及防,于是,她的不信任、她的绝望全部收入康熙眼中。他的脸皱紧,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要哭,留瑕最见不得他这种痛苦的表情,原本想决裂的意志动摇了,她很自然地向他伸出手。在他身后,是明亮的烛光,留瑕顿时觉得,双臂像扑向火焰的蝶翼,她闭上眼睛,手没有收回。
  也许,这样发自于母性的爱情,是要牺牲自己的。
  然而,康熙只是站直了身子,拒绝再往前一步,即使他心中明镜也似,这电光火石般的一瞬,十多年的情分,正在他的凝立中流逝。他是个极其懂得把握时机、甚至创造时机的人,但是,他只是选择了站在原地,在那明亮的光线下,他的表情显得冷酷而无情。
  “你从来就不知道……你从来就不相信朕对你是真心……你以为朕贪的是你的美貌、你的身子,可朕不是……你不懂……你不知道……你认为朕只是纵欲……所以你怕色衰爱弛,是不是?”
  “是。”是,也不是……留瑕心中塞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全部涌到胸口,堵住了更多的解释。
  “所以……你也不懂朕……连你……都不懂……留瑕,连你……也不懂啊……”
  康熙大笑起来,他的手端住箭袖,眸光冷冽如冰,胸中澎湃的情思也冰冷了,他是自私的、自傲的,不容许别人的拒绝,即使是留瑕。如果要断,那也是从他说出口,他告诉自己,原来这些年来的知心也是自欺欺人,连她,都不懂得他……
  康熙感觉自己的心像一片碎纸,被扯得粉碎,升起的却是无可压抑的恨和怨,恨她不争、怨她退缩,但是声音已经如常,他淡淡地开口。
  “你以为你抛弃的不过是一个爱你的男人,所以把这些年的情分随手抛了?你还是不是黄金血胤?你还姓不姓博尔济吉特!你打败过宜妃、惠妃还有数不尽的妃嫔,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你就这样丢盔弃甲、落荒而逃!留瑕!”康熙的话音原先还强压着平静,越到后面,气得连声音都发抖,嗓音干哑得像是哭了好几天,“你怎么就这么无用!你怎么就不去跟她争一争!斗一斗!你知道朕会帮你的!留瑕!”
  康熙紧绷的表情终于崩溃,他猛地发出一声闷吼,背转身去,扫掉了几上所有的东西,顺手抄起一个砚台,砸碎了墙角的大玻璃镜。一声巨响后,晶亮的玻璃碎了一地,他在无数个碎片中看见自己从眼角无声滑下的一滴泪。
  康熙非常明白自己这样的举动不符合一个皇帝、一个男人的身份,一哭二闹是女人的权利,晓得自己太蠢,可是他没有办法能告诉留瑕,他是如何花了二十年,才终于把心打开,准备着要接受着她进入,可是她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对他敞开的心扉视而不见。
  留瑕没有看见康熙背转的身子在轻轻地抽搐,闭上眼睛,她终于明白,也许不只是她不懂康熙,康熙也是不懂她的。怎么争?怎么斗?她确实怕了,她怕的是巴雅尔身上那个隐隐约约的少女留瑕,她怕的是从前的自己,那个骄横任性却敢说敢为、敢哭敢笑的留瑕,人,最大的敌人永远是自己,又有谁能打得过自己?
  她张口欲言,她想告诉康熙:“我不是为了一个巴雅尔痛苦,我痛苦的是每天被束缚在贵妃这个位置上,我痛苦的是我越来越不是自己,眼见着一天天老去,我害怕失去你,我更害怕我会做出什么蠢事来留住你、甚至伤害你……”
  但是留瑕没有说话,她静默无语,即便她眼明心亮,知道只要在康熙面前坦白这样的恐惧,他会更加怜惜她的。她也是个懂得时机的人,在皇宫中,不懂时机的人只有被牺牲的份儿,不过,留瑕选择了沉默。她也晓得自己太蠢,多沉默一秒,她与康熙的距离就多远几分,她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挑战他的权威,她一向选择顺从。
  留瑕垂首含泪的模样,在阴影中显得那样柔弱,却又无比倔犟。康熙被她的倔犟惹恼了,他戟指冷然警告:“留瑕,你抛弃的是一个皇帝,可朕不杀你,朕会放你走。不过,朕永远不会告诉你,为什么只对你依恋难舍,朕要你花一辈子去猜、去想。你会永远记得你抛弃的不是个普通男人,是一个皇帝!”
  于是他走了,他需要去找一找自己的心,拼起来,这样才能继续活下去。而留瑕站在外寝,静静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是没有泪了,心却一下子胀了开来,挤在胸腔里,梗得她痛苦地呕吐起来。人们抢进来服侍,留瑕任由他们摆弄,躺在床帐里,外面已经替她熄了灯,只留了远处的一盏,她兀自张着眼睛,看着黑洞洞的帐顶,搁在长枕上的脚悬空,碰不着地,她觉得自己也像被悬在半空中。多少恨,已是昨夜梦魂中,犹记花月春风时,她摸着自己的脸,眷恋地,她要记得自己曾经的美丽、曾经的坚强。
  她伤了他,伤了自己,她知道自己是自作自受、甚至是自以为潇洒……黑暗中,她眼前闪过无数的回忆。
  如果回忆有声音,应当是像蛇鳞擦地那样的沙沙声,听在耳里、磨在心头。前方摇曳的烛光中,那些美好的、甜蜜的、忧伤的、猜疑的时光,像数条鳞上闪着幽幽光芒的蛇,只露出森森的白牙,它们那样满足地离去了,带着满腹被咬死的爱情,绕过她脚边,缓缓地爬入了户外的黑暗中,再也找不到了……
  留瑕侧过脸,她终于能闭上眼睛,也许她就是那些蛇,是她亲口咬死了爱,在爱还不到千疮百孔的时候,她吞下了完好的爱,从此,爱就不再是康熙与她共有,而是她独自享有的,她咀嚼着腹中爱情的尸体,感觉到一种久违的自在,却痛苦。
  巴雅尔的贵人册文很快就拟好了,太后心中有鬼,知道自己在这事上对不住留瑕,就想把巴雅尔放到其他妃子那里去做宫里人。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了她是踩着自己姐姐做的贵人,妃子们虽不一定与留瑕过心,然而这种事,还是让人觉得巴雅尔不是个正经人,没有人愿意收她,到最后,太后还是找来了留瑕。
  “留瑕啊……我是要跟你谈谈,巴雅尔的事。”太后端着一碗茶,慢慢地啜着,“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可这是没办法的事,满蒙两家是大清的根基,只有你一人在皇帝身边,本家总觉得不安,巴雅尔是草原上来的,跟漠南、漠西都认识,收她进来,也是给蒙古吃颗定心丸,死心塌地给皇帝效力,至于受不受宠,那是她自己的造化了,是吧?”
  “奴婢没什么好不痛快的,其实,今日是要来讨太后一个恩典。”留瑕沉静地端坐着,她今天比平常朴素许多,清水脸子,只淡淡地搽上一层粉,显得有些苍白。
  太后不自然地一笑,敢情是要讲价了?她淡淡地说:“那你就说吧!”
  “求太后恩准,让奴婢往奉安殿守陵,带发修行。”留瑕缓慢而清晰地说。
  太后大惊,她定了定心神,戏谑着说:“这是怎么了?跟皇帝拌嘴了?”
  留瑕起身侧立,整敛衣裳,直直地跪了下去:“回太后的话,是奴婢德薄才浅,这个贵妃的位子,实在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甘愿出宫守陵,请太后另选贤德掌管六宫。”
  “不成!”太后断然拒绝,她皱紧了眉,紧紧地扣着茶碗,耐着性子说,“你不要因为巴雅尔的事情上心,皇帝那么疼你,听说外边也已经有人递折子请立你为皇后,太子也说了,若有人说你没有子嗣,他愿意拜你为母,留瑕,你且宽心,我绝没有不喜欢你的意思。”
  “太后深恩,奴婢点滴在心。”留瑕磕了个头,恭敬地说,“奴婢不是为了巴雅尔的事情拿乔,是奴婢实在心力交瘁,再也没有办法担当起贵妃的责任,皇上也答……”
  “不用说了!”太后起身,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用蒙语清晰而沉痛地说,“你真让我失望!”
  说完,太后叫了人进来:“贵妃累了,送贵妃回去太朴轩。”
  留瑕默默地叩了头,起身出去,她知道太后这关没那么简单过的,静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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