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说过，可是——”
曹丕笑了，长相极是英俊的贵族男子，一派敏达风流，让人难以忘情。
“我都不畏死，莫非你怕？”见赵云不说话，曹丕狡猾地给他猛下套，“还是对当初自己说的话，后悔了？不该与我再有任何瓜葛？说我轻率，你当初轻易许下那样的诺言，又何尝不是轻率？”
应该是被这样的态度激怒了，赵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回答：“我说过的话，从不言悔！”
“死撑着对你我也没有好处。”曹丕笑笑，神情温和地看着赵云的眼睛，“你有你的立场与苦衷，我都明白。大战在即，我专挑这种时候过来，却也是为了你好。只要你一句话，从此我们两清，除了两军交锋的战场，我绝不会在其他地方出现在你的面前，如何？”
一时间，整个世间都沉寂下来。曹丕始终在笑，赵云始终面无表情。
“只要你一句话，我也可以除了两军交锋的战场，不在任何其他地方出现于你面前。”赵云冷冷地瞪着他，一字一语，“是你自己欲做背信弃义的小人，却拉我做垫背！你真当我是傻瓜吗？”
下一秒，曹丕抚掌大笑起来。
“好嘛，看的出来你真是变厉害了不少！现在我对那个卧龙先生，真是无限景仰了，居然连你都能教出来。有时间介绍认识一下？”
“好！说！”赵云额角上青筋乱凸。
“既然我们都不打算先做无信小人，那只好暂且这么瓜葛下去了。”曹丕冲赵云摆摆手，“看来最近你的事情也很多，我就不叨扰了，后会有期！”
“等等。”
听到这话的曹丕回头，一脸的纯良。
“不用留我吃饭我已经吃过了真的！”
赵云那伤脑筋真是伤的一个头赛两个大。他深吸一口气后，镇定地告诉曹丕：“你现在不能走。大战在即，谁也不知道你是不是来刺探军情的。所谓朋友归朋友，公事归公事，我职责所在，不能放你离开！”
听了这样的话，曹丕也不吃惊，一脸狡猾的笑。
“那可不行。“他说，无比坦然自若，“我不回去的话，我爹会打断我的腿的。”
赵云刚想说什么，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让他全身的血液都降至冰点。
“子龙？”
居然是主公！然而更没有想到的是，曹丕居然比赵云还要主动地迎了上去。赵云的脸色都从白色吓成了绿色，当年曹军百万之众都没能让他怕成这样的……当时他觉得曹丕这人真他妈的无敌了！
“在下张桓，原是洛阳人士，四处游历求学至江东。今日能得见刘皇叔，实乃三生有幸。”
曹丕张嘴就胡诌，轻车熟驾完美无缺。
而刘备显然对曹丕这种金玉其外一表人才的类型相当欣赏。
“先生莫不是子龙故友？”
“在下曾受赵将军救命之恩，今日得知将军也在夏口，所以特来拜会。”
两人在那里寒暄得滴水不漏宛然天成，倒赵云被晾在一边很久，直到曹丕开口向刘备告辞。
赵云意识到曹丕准备开溜了，当时嘴一张就险些叫出来。
“怎么了，子龙？”刘备察觉了赵云神情不对，疑惑地问道。
“……”
赵云哑口无言。如果不说出曹丕的身份，曹丕人肯定是走定了；可是如果说出曹丕的身份，那么曹丕的下场……
心中的纷乱与苍白，竟让赵云也彷徨了。周遭的一切都是浑浑噩噩，摇摇欲坠的。曹丕清楚地看到他几次都张嘴欲言，可始终都没有吐露一个字，真正像着了魔一般。于是曹丕笑了，得意之情溢于言表，那一瞬间他很清楚自己得到了什么，足以让他向世人无尽地夸耀！
——
“子龙以后有什么打算呢？”
一道瀑布飞泻而下，冲击着下面的岩石，激起万朵雪花，在阳光的照射下，犹如一条玉龙在喷云吐雾。金击玉叩的巨大水声，几乎都淹没了曹丕的声音。
赵云似乎完全没有听到曹丕的提问，他专注地看着潭水中条条树根状的怪石如无数条绿蛇窜来窜去，表情是种让人琢磨不透的茫然。
“子龙？”
“啊……啊？”
他慌忙地抬起视线。
“我刚才问你，今后有什么打算。还是准备回卧牛山吗？”
赵云偏着头想了想，慢慢说道：“当然不能真的一直……呃，我是说我准备带着元绍他们从军。”
“子龙心中，已经有甘为其效命的主公了吗？”
曹丕正在为怎么安置赵云而烦恼，因此其实比赵云还心不在焉。此时只是非常随性地问了一句，可是赵云却非常认真地回答了一句。
“荆州刘皇叔，仁德四海，怀济苍生，正是值得誓死追随的明主！”
“…………”
等、等一下！
怎么这个情景，这个对话……都好像在哪见过？
曹丕慢慢地，慢慢地凑上去，伸出双手抓住了赵云的肩膀，看着他的那眼神好像恨不得在对方脸上瞪出一个洞！
赵云不解地看着逐渐逼近的曹丕。
“你刚才说什么？”
“荆州刘皇叔……”
“那不行！”曹丕一蹦三尺高，“刘备和我爹的关系越来越那个啥，你如果给刘备做事，那我们两人可真得绝交了！”
赵云的反应在曹丕看来几乎是一种异想天开，他居然不假思索地说道：“怎么会？无论日后两家的关系如何，局势如何，你我都是朋友啊！”
曹丕瞠目结舌，哑口无言。
因为赵云简直就是一本书，旧得发黄的那种。无论从头翻到尾，还是从尾翻到头，都是一摸一样的内容！也就是说，现在两人的情景对话，和当初赵云告诉曹丕他准备投刘备时是完全一样的。
曹丕觉得他和赵云的感情就是在这种彼此互相“震撼”，互相“霹雳”的循环中磨炼出来的……
如果他们之间真有什么“感情”的话。
“那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赵云坦坦荡荡，那话说得简直是掷地有声浑然天成，“除非你已经不当我是朋友了。”
很多年后，曹丕还在苦于揣摩这个时候赵云的思维模式。他觉得最大的可能，就是赵云的确是少根筋！简直单纯，或者说简直愚蠢得不可思议！
或许赵云的出身以及天性铸就了他这种天马行空的理想主义。他看得到百姓的疾苦，却看不到人心的险恶；他看得到枭雄们豪气干云的公开表演，却看不到当权者私下勾心斗角的五毒俱全。
即使在政治立场上处于敌对面，有不得不去执行的命令，不得不去达成的任务，但是人心却永远是自由而真挚的，依然能够相知相惜，并在这艰苦卓绝的环境下弥足珍贵——可能赵云是真的不想失去他这个朋友，然而赵云真正看重的，却是这种承诺中那座他所信仰的，巍峨却虚幻的丰碑……他居然妄想着乱世之中还存有恒久不变，不为生死名利所动的东西？
往事历历在目，风与花擦身而过，又是一生一世的轮回。
曹丕的心境，也与当初一样啼笑皆非，且充满了恶毒的嘲弄。
如果让赵云去刘备，或者其他任何人那里煎熬几年，他断然不会再轻易对曹丕许下这种诺言；但无论是已成往事的过去，还是故伎重演的现在，曹丕都认为赵云应该为他最初的天真和愚蠢，付出相应的代价！
“你今天说过的话……”
曹丕盯着赵云的眼睛，慢慢地说着每一个字。似笑非笑的眼瞳，连拂过他面颊的风，都好像格外优雅而多情。
“是认真的吗？”
“当然，难道我是言而无信之辈吗？”
“倘若有一天为了主公的大业，必须杀了我呢？”
这个问题直白得让赵云半天都不敢说话，曹丕好整以暇地望着他，脸上还是那般浮华的微笑。彷佛提及的并不是自己的性命一般。
“子龙？”
“抱歉……”在曹丕的逼迫下赵云的脸色都微微发白了，他咬了咬牙后神情慎重地说道，“你这个问题，我现在无法回答。我只知道，如果真有这么一天，我自然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相应的代价！”
“好！”曹丕突然提高的声调让赵云一怔，那个男人慢慢抬高了下颌，脸上万年不变的嬉皮笑脸也慢慢隐去了。傲然而视，隐隐生威。
“既然子龙如此重情重义，曹某自然不能不投桃报李。无论日后天下局势如何，各人命数又如何，只要是我曹丕能做主的地方，绝对留你一条生路！”
“……”
赵云愣住了。
他看着曹丕冰冷的面孔与眼睛，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如果日后有谁违背誓言，定当人神共愤天诛地灭！”
见赵云不说话，曹丕微微掀起嘴角：“子龙莫非不敢应誓？”
“当然……不是。”
可能是被曹丕的气势震住了，赵云也只能无意识地接下他的质问。
清澈见底的眼睛，宛如初初相遇。
曹丕好像再自然不过地伸出手，握紧了赵云的掌心。肌肤相亲的温度不知道为什么却让赵云哆嗦了一下。男人用力地按了按他的手，彷佛嵌入了一枚灼热的烙印。
“那么，我们一言为定。”
龙泉
卷八
据史书记载，诸葛亮去七星台装神弄鬼借东南风之前，给赵云留了个字条：记得来接应我，时间地点如下。说真的，我可全靠你了……
赵云当时还真是个直脑筋，不明白为什么军师要用这样沉重的方式对自己以“性命相托”。莫非会有曹军的刺客来阻扰他的借东风大计不成？可是赵云又觉得东吴的保密和安全工作不至于做得这么差才对。想来想去，他也想不出到底诸葛亮在防备什么，但是诸葛亮的话，他是一丝不苟地照办了的。
等他去接到了诸葛亮，才知道这个世间居然有人的思维能复杂到这个地步，对未来情势的计算能精确到这个境界的——他指的是周瑜和诸葛亮两个人。
诸葛亮借风成功就让周瑜上纲上线把他直接列为了东吴未来最大的危机，二话不说起了杀心，这过河拆桥都拆出了史无前例的气魄！按理说周瑜的这种行为赵云应该生气的，可是他又始终气不起来，因为诸葛亮居然连周瑜这种曲折的心理活动都面面俱到地猜到了，而提前做好了安排……一番刻骨铭心地比较后，赵云觉得诸葛亮比较让人寒战……
——
“诸人都以为我与周都督不和，互视对方为眼中钉，这实在是个天大的误会！”
一番兵荒马乱后，安坐在船上的诸葛亮正慢条斯理地套袜穿鞋。跟周都督斗智自然是要争分夺秒的，因此他一身标准神棍的行头都没来得及换下就迅速开溜了。至于后世电影电视中装束齐整风姿卓越立于一叶扁舟上的诸葛孔明，那都是毫无责任心的YY而已！
“实际上，我们是一见如故相见恨晚惺惺相惜肝胆相照！因为在世上要找个和自己一样没心没肺的人实在是太难了。这我们一见面，还能不天雷勾动地火，欢欣鼓舞吗？”
“那他还要杀你？”赵云脱口问道
“他要杀我和欣赏我又没有什么必然联系。更何况，彼此欣赏又不一定非要成为莫逆之交。”
诸葛亮笑吟吟的，见赵云茫然不语，便很洒脱地摆了摆手。
“子龙是真性情的好人，我这种歪理，听不懂的话不听也罢。”
这张“好人卡”本来是递得风情万种完美无瑕，可是船头撑着竹竿子的赵云沉默了好一会后小声嘀咕了几句。
“……其实不能说听不懂。”
“啊？”
诸葛亮只以为自己耳背加上江面风太大。
“不，没什么。”
赵云想自己与曹丕其实也是差不多的道理，只不过和军师的情况是正好相反的。其中本质的区别在于目前的情势下，军师可以光明正大地夸夸其谈，而自己只能暗自瞎琢磨。
诸葛亮也不再追问，束好衣发后从身后抽出琴来搁于膝上，总是一副意气风发成竹在胸的模样。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如今东风也有了，在己方事事已然万无一失，剩下的就是各方面条件综合作用的结果。成了，当然有运气成分在内；败了，自然是能力上有所欠缺。诸葛亮并不是妖怪，可是装装神棍形象稳定军心的工作还是要做的。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
江南的冬天虽不如北地严寒，却是极其干冷的。青鸦鸦的天际，素净得凝烟聚碧。连长江的浪花，都泛出一股脂白的晕色。浑厚低哀的琴声也彷佛在这种苍白昏昧的光影中被凝固住了。
恰逢陌生的笛声从不知明的方向飘来，婉转悠扬，趣致横生，与中规中矩的琴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却又颇有分寸地不抢光风头，声声分明地合着琴弦的调子。
一瞬间，赵云握紧了手里撑船的竹竿！
可是诸葛亮却丝毫不为所动，连头都没有抬，就彷佛那吹笛之人是他熟识的老朋友般，专注地调拨着琴弦。演奏者心灵相通，乐声彼此水乳 交融，江上苍茫僵冷的景致顿时也灵动起来，水雾飘飘渺渺长袖善舞，彷佛无数飞天的霓裳。
是曹丕吗？
赵云不得不有些慌乱地猜想。诸葛亮可不是刘备，如果曹丕见到他，必然被识破身份。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