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3届-徐兴业:金瓯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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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3届-徐兴业:金瓯缺(-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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肩负重担,意识到他们投身进去的这场政治赌博,是要把朝廷的命运当作赌注的巨
额赌博。强烈的责任感迫使他们不但要完成别人指挥他们去做的工作,他们还要考
虑应当让别人怎样来指挥他们行事。
  马扩虽然强烈地支持这场战争,可是对于朝廷并没有对战争真正下定决心,特
别对权贵们的泄泄沓沓,得过且过,缺乏深谋远虑,感到很不满。刘锜问到他关于
“也立麻力”的传说时,他乘机发挥道。
  “女真国家虽小,人口不多,却是万众一心,号令严明,分明是个强敌,岂可
等闲视之?在围猎中就可看出,他们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必有所获,否则决不罢
手。相形之下,朝廷专门忙些不急之务。例如今天的告庙,就是一项色厉内荏的举
动。正因为自己内视有所不足,所以要借这个大典来掩饰一番,以炫耀远人的耳目,
实际上能收到什么效果呢?只怕金使正在暗中窃笑哩!”
  “女真小而锐,”马扩接下去分析比较道,“久受辽廷压制,一旦奋起,猛厉
无前,所以能在数年之内,纵横决荡,逐走天祚帝。我朝大而疲,朝士空论虽多,
无裨实际。最可笑的是夹攻之议,已经谈了两三年,在军事上却漫无布置,一心只
想坐收渔利,不劳而获。一旦时势紧迫,不得不仓猝命将出师,心里还在害怕真正
打起仗来。譬如弈棋,已经落了后手,还不奋发图强,所以处处受制于人。这件事
说起来,令人不寒而栗。”
  “如此说来,伐辽前途,隐忧很多,贤弟何不与令岳谈谈,他是坚持反对之议
的。”
  “这等大事,怎容得再生异议!”马扩坚决地回答道, “今日金人燎原之势
已成,无论我出兵不出兵,它之灭辽已易如反掌。如让它独占了辽,尽占形胜之地,
那时挥兵南下,长驱直入,大河南北就无一片干净之土了。泰山谙练军事,恁地见
不到此?”
  “依贤弟之见,金人居心叵测,今日与我约和,只怕也未必可靠的。”
  “正是如此!”马扩以职业的自信,深有把握地说,“所谓约和,只因彼此利
之所在,各有所觑,权为一时的苟合而已。小弟在金邦,见闻较切,深信它灭辽以
后,不出数年,必将转而谋我。这和约是一纸空文,到了那时,还抵得什么用?”
  “金人既然终将谋我,若按令岳之说,我方暂不出兵,养精蓄锐,坐观成败,
这例还不失为卞庄子刺虎之术?贤弟怎能把反对的意见一概抹杀?”刘锜又故意辩
难道。
  “不!”马扩再一次坚决地否定他的岳丈的意见,“金人与我虽然终将用兵,
但目前谁先占了燕云形势之地,谁就占了先着。不但主客之形有异,抑且劳逸之势
不同。我方处处落后,这一着万万不可再落后手了。”
  “贤弟所虑甚远,”刘锜过去也没有想得那么远,现在经马扩一说,才清醒地
看到灭辽后可能出现的局面,不禁憬然说,“只是朝廷衮衮诸公,全不以此为念。
即如愚兄一力主张伐辽,又何尝想到来日大难?”
  “《兵法》不是说过,‘毋恃敌之不我攻,而恃我之不可攻’。只要我方有了
防备,金人又何足为惧!小弟区区之见,今日之伐辽,正是为了来日之御金。主其
事者,倘能全局在胸,通盘筹划,前段伐辽顺利,异日防御金人,也就容易措手。”
  “贤弟说得不错,俺所深虑者,也只怕朝廷对北伐一举,持之不坚。今日轻言
伐辽,一旦事有磋砣,又畏缩不前。攻辽尚且不能,遑论御金,那时进退两难,倒
弄得势成骑虎了。”然后他又请教马扩道,“依贤弟看来,伐辽既属必要,制胜可
有奇策?”
  于是他们的谈话就转入两人都感兴趣的战略、战术的讨论。马扩临时在桌面上
摆出一幅军事地图:他拈起一只瓯桔,就算燕京城,在它旁边,摆几个糖果,权充
作涿州、易州、良乡等战略要地。自己解下腰绦,当作芦沟河和国境的界河白沟,
抓一把花生,一把炒栗分置在白沟两岸,算是辽宋双方的大军。他们就在这幅临时
地图上运筹布算,研究起攻守两方面的各种可能性。有时他们对垒不动,有时一进
一退,有时吃掉敌方的一支军队——真的吃掉一粒花生,然后再从碟上的大本营里
补充新的兵力。
  刘锜倾向于设计一个大规模的歼灭战,想在白沟河南制造一个陷坑,把辽军诱
过河来,聚而歼之。那一带的地理,他是十分熟悉的,当他还是个环卫官时,就曾
几次前去视察,还绘制了多幅地图,可惜不在手边,一时拿不出来派用场。
  马扩不排斥这种战略安排,他认为在河南、北进行一次主力决战是必要和可能
的,可是他还有一个设想。
  “军旅之事,瞬息万变,非事前所能估计。只是小弟还有个奇着,兄长看看可
行得通?”他抓起几粒花生,越过腰绦,迂回过几块糖糕,一直摆到桔子旁边,说
道:“用兵之道,贵乎奇正相辅,将来种帅的正兵在白沟河边与辽军周旋,何妨派
一支奇兵,得谋勇之将如杨可世、姚平仲等人率领,潜渡白沟,绕到敌方大军背后,
取道涿州,抢渡芦沟,直袭燕京。此计若成,不出旬日,就能溃其心腹了。那时白
沟河北的大军,还不是我囊中之物?”
  “兄弟说得恁地痛快,”刘锜把桌子一拍,使得几座“城池”和“二十万大军”
都跳蹦起来,乱了行列,“真叫人意气风发。只是辽全师还在十余万以上,实力与
我西军正相颉颃,怎可小觑了它?”
  “兄长说得不错。辽军目前合奚、契丹之众,锐士尚不下十万,不可小觑。但
我方除西军正待开赴前线外,尚有百万生兵,应援前方,兵源充沛,声势浩大,兄
长不可不把它估计在内。”
  “贤弟休得笑话,”刘锜吃惊道,“我朝精锐也只得这支西军。京师禁兵及各
路厢兵、乡兵、土兵、弓手等,都徒有其名,仓猝之间,怎得集合起来,开赴前线
应援?”
  “河北数百万汉儿,心向我朝,不愿臣虏,”马扩笑笑回答,“一旦大军渡河,
自然要壸浆箪食,以迎王师。其中不乏年青壮健的,尽可编为劲旅。再则,辽人历
年用武力驱迫签征的汉军,为数不少,其中也多有雄武才杰之士,只要有人振臂一
呼,就可反戈回击。那时辽军的后防,就成为我军的前哨了。这两支大军合流起来,
就为我平添百万生兵。”
  这又是刘锜没有考虑过的一个问题,乍一听认为马扩说得夸张了,仔细想想果
然很有道理,不禁点头道:“贤弟眼界开扩,所见甚远,俺坐井观天,怎见得到此?

  他们谈得如此入港,以至忘记了大门外面还有一个元宵佳节。刘锜供职禁廷,
家住在距禁城不远之处,灯市的中心,宣德门外大街和棘盆,离开他家只有数箭之
遥。他们听到一阵阵犹如山崩海啸的呼声,从“无忧无虑、无挂无碍”的群众中间
迸发出来。它的干扰如此之大,几次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可是并没有能够分散他们
的注意力。他们只等欢声一过,略为安静些,就又继续谈下去。
  只有当刘锜听了马扩的这些议论,沉入长时间的默思中时,马扩才注意到外界
的环境。他一仰首忽然瞥见窗外那竿似乎要矗入云霄之间的高竿上,换上了两盏绿
灯,接着观众们又以不可阻遏之势,热烈地,长久不息地欢呼起来。
  “兄长,这长竿上的红灯为何换上了绿的?”马扩好奇地向。
  这种问话的声音,刘锜是熟悉的。当年在部队时,马扩就常常向他惊讶地发问。
如今他已经改变了很多。但在这句问话中仍然保留了那么多的稚气,宛如当初。刘
锜的位置坐得别扭,看不到长竿,反问道:
  “长竿上挂了几盏绿灯?”
  “两盏。”
  “升起第二盏绿灯时,已交三更天。”刘锜指着客厅里的一项奢侈设备——钟
漏说, “贤弟看那铜箭不是正指到丑正。官家此时起銮回宫。稍停升起第三盏绿
灯时,灯市也就散了。”
  今夜的这一席谈话,使得刘绮又陷入深思中:他感觉到自己好像一艘碇泊在港
湾里的海船,长期停航,它的底腹船舷已经长满海苔晶藻,正在发霉腐烂了。东京
的宦场生活,就是它的腐蚀剂。可是他的兄弟却像一艘涨满着帆,正在惊风骇浪中
横冲直撞的船。他替马扩高兴,对他羡慕,却引起自己无限的感慨。他刘锜的一生
难道就此毁了不成?他慨然对马扩谈到自己的抱负,希望官家实践诺言,放他到前
线去参加作战。
  “战端一启,前线正在用人之际,”马扩急忙安慰刘锜道,“兄长如此才略,
官家岂有不加重用之理?何况又有成约在先?但愿我兄弟两个仍像当年一般,并肩
作战,生死同命。”
  “但愿俺兄弟两个,带了那支奇袭队,夺得燕京,成就得这段大功回来。”

  第二盏绿灯在高空中逗留得那么长久,这临去的秋波一转,要给人留下特别深
刻的印象。那盏灯刚挂上不久,从大内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炮仗声,它们好像从远
处滚来的雷鸣。接着到处都放起炮仗来,小炮仗噼噼啪啪,大炮仗砰砰嘭嘭,顷刻
之间,就形成万马奔驰、万炮轰鸣之势,似乎要把这座欢乐的东京城埋葬在火炮底
下,把百万东京人永远留在欢乐的高峰中。千万年后,人们重新发掘这座陆沉的古
城,从每一块化石上都发现一张难以抑制的狂欢的脸,那该是多么壮现!
  炮仗刚过,在宣德楼的高空中又出现了五色缤纷的焰火,它们是千百道射向天
空去的玛瑙、翡翠、明珠、宝石的喷泉,在往回落下的途中又把珠宝的粉屑变成一
场滚珠溅玉,抛红坠绿的倾盆大雨,洒落到观众的头面上,衣服上,让他们在万点
陨火底下洗个焰火的淋浴。
  然后,高空中才挂出第三盏绿灯,它是一个信号,又是一道命令。转眼间,振
耳的炮仗,耀目的焰火和鳌山灯楼上的千万盏明灯突然都消失了、熄灭了。它们来
的那么热闹,去得这样洒脱,犹如一个舞台上的红角儿,倏然而来,悠然而去,给
观众留下这么多的去思。于是又是一阵黯然销魂的欢呼,人们希望出现奇迹,好像
他们希望用一阵热烈的欢呼声催请这位名角儿重新出现在舞台上,向观众挥手谢幕
一样。
  到了一切都成为不可能的时候,有些人开始滑脚,然后成群的人都跟着走动起
来,静止了的万花筒重新急遽地旋转起来。人山崩裂了,人海坍陷了,人墙倒毁了,
人河分散了。人们从大集体中分裂出来,又分成无数细流支渠向大街小巷中流散。
  这时官方的灯虽已熄灭,私家和行人手里提着的灯还有不少亮着,还有不少又
换上了新的蜡烛。它们此明彼灭、此隐彼显,好像在浮动不定的天幕上眨着眼睛的
星星。人们提着明灭的灯,携着乐器玩具,拿着从头饰上被挤落下来的闹蛾儿⑧、
双飞蛱蝶、白玉梳子,带着方兴未艾的兴致,在街道上挤来挤去,没来由地喧呼着,
没来由地嘻笑着,没来由地跟别人争吵,吵了又说笑起来。孩子们甩脱了妈妈的手,
到处乱钻乱跑。妈妈找孩子,孩子找妈妈,没找到时又急又哭,找到了又笑又骂,
没个了结。
  初度钟情的少女,也找到她的男伴,大着胆破题儿第—遭地走在一块。在拥壅
的大街上,人们挤来挤去,把他们两人间所有的距离——空间的距离以及传统观念
给他们造成的精神上的距离一下子都挤掉了。两个越来越挨紧着厮并着走。不巧,
迎面走来一簇女伴们,少女乖觉地甩脱了男伴,错眼不见,两个就分散了。他在成
千上万的人丛中转来转去,兜过几条大街去找她,这恰似一枚绣花针掉在大海里,
哪里找得到一点影踪儿?他不禁焦急起来,嗔怪那造成他们分散的女伴们,嗔怪那
些使他找不着她的人群,嗔怪……谁知道背后一串银铃似的笑声,他蓦地回过头去,
在那灯火阑珊、光影掩映之处,她可不是就在他背后!
  “你往哪里去了?”他狂喜地问,“半天也没见影儿,叫俺找得好苦!”
  “这不是俺好端端地就在这里!”少女调皮地噘一噘嘴唇,却在心里暗暗笑道:
“咱跟你半天了,何尝离开你一步,只怪你背心上没长着一对眼睛,瞅不见人。”
然后自以为理由十足地谴责他道,“谁叫你背心上没长着一对眼睛,人家浑身眼浑
身长着几百对眼睛哩!”
  夜这样深了!人们还尽在大街小巷中流连,谁也舍不得回去睡觉。这是个忘记
疲倦、严寒,也不知道害臊的日子。十三、四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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