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3届-徐兴业:金瓯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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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3届-徐兴业:金瓯缺(-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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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这样深了!人们还尽在大街小巷中流连,谁也舍不得回去睡觉。这是个忘记
疲倦、严寒,也不知道害臊的日子。十三、四岁的女孩儿学着内家妆束,俏皮得好
像成年的少女,她们三、五个串成一串,在街上边走边哼起流行的词曲来:
  “风销焰蜡,露挹洪炉,花市光相射。
  桂华流瓦。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
  衣裳淡雅,看楚女纤腰一把。
  箫鼓喧,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
  她们唱到过片,就慢慢地把嗓音拉开了,许多行人跟在她们后面和唱起来。业
余的伴奏者拿出箫笛,呜呜地吹着,为她们配乐。她们越唱越高,越唱越欢,顷刻
间就围成一团,形成一个街市的中心。
  舞儿们都有特殊的服装,他们头戴花帽,身穿满绣描金的紧身舞衣,脚踏软底
舞鞋。他们应官方之命在宣德门、在州桥街、在府衙前的鳌山灯楼前已经舞蹈了大
半夜,舞得腰酸背疼,舞得头轻脚重,可是还没有过足舞瘾——这用行家话说来叫
做“婆娑之意”,他们一听到歌声和伴奏,不由得从脚底一直痒上心头,选择一方
月华如水流泻着的石板地上,儯'地踏起舞步来,从影子里欣赏自己的美妙的身段
和正确的舞姿。他们整天为官府、为别人而舞蹈,只有这一回才是为自己舞蹈,留
给自己欣赏。这种从内心流出来,有着由衷的要求的舞蹈才是最最富有感染力的,
行人都被他们吸引住了,在内行人中间引起了“婆娑”的共鸣,两条腿不由自主地
滑动起来,也加入他们这一群一起舞蹈。
  出卖焦鎚⑨的小贩,做了一夜生意,卖完焦鎚,这时收起担子,也赶来凑热闹。
他们不管是否谐合舞蹈的节拍,咚咚地打起鎚鼓来。偶然打中了点子就赢得大家的
欢呼。
  受到大人欺侮,被哄出舞蹈圈子的男孩们围住焦鎚担子,团团打转,自认为也
在跳舞。可能是跳出一种既有模仿、又有创新的美妙的舞蹈。卖零食的小贩是小孩
们的天然的盟友,乐于为他们打拍子,他们也形成了一个欢乐的申心。
  这里那里都是一簇堆、一簇堆的露天的歌榭舞台,人人都是歌女舞儿,不然就
是他们的伴奏者、助兴者。他们疯狂地歌舞着,直要把天上的这轮银蟾舞到人间来,
唱到地下来,才算过足了瘾。这使得住在广寒宫里淡雅的素娥也真被勾动了凡思,
她撇开身旁的浮云,满涨着锦帆,沿着银河急遽地驶向人间,准备和欢乐的东京人
一起歌唱,一起起舞。
  门外越来越大的喧闹给刘锜和马扩的谈话带来极大的困难,现在很准找到容得
他们说话的间歇了。而恰恰他们在这个时候正要讨论到具体问题,商量亸娘和马扩
的婚事。
  恰恰就在此时,刘锜娘子重新打扮梳匀了走下楼来。原来和哥儿俩一样,她和
亸娘在闺房里也是彻夜不眠的,她们也在谈话,只不过在谈着与他俩完全不同的内
容。刘锜娘子一边谈话,一边警觉地倾听着楼下的谈话声。听到他们比较长久地中
断谈话时,就断定男子们已经谈完了男性间的谈话,现在将要进入一个必须由她参
加入内才能达成正式决议的新阶段了。于是她果断地走下楼来。
  “你们谈了一夜,还没谈够!”她问,“兄弟可是累了,饿了,还要吃些什么?

  她一眼看见为他们准备下的元宵、焦鎚,原封不动地搁在那里,早已冰凉了。
满桌子堆着盘儿、碟儿,还有糖果花生,东一把、西一把摆得满桌都是。她不禁
“嗳呀”一声,冲着丈夫责问;
  “你这做哥哥的,不说招呼兄弟吃点心,倒把糖果乱丢乱撇,连个腌臜都不怕。
还有咱好不容易弄来的两裹李和儿炒栗,规矩要趁热吃甜香,冰凉了就走味,难道
连这个都不懂!你倒说说是什么道理?”
  “战场上饿慌了,连马粪也要吃呢,桌子上摆摆打甚么紧?”刘锜故意拿起一
个乳糖狮子,掰开来与马扩分着吃了,笑笑道,“娘子也来一个!”
  刘锜娘子从桌上拈起一颗栗子,轻轻地揩试一下,吹一口气吹掉栗壳上根本看
不见的灰尘,轻轻咬开栗壳说:
  “咱不像你们吃过马粪牛溺,可是怕脏的。”
  刘锜、马扩一齐笑起来。
  “娘子,你把良乡城里一万辽军吃掉了。”
  刘锜娘子怔了一怔。刘锜指绐她看:这是涿州城,这是燕京城,那是界河北的
辽军大本营……她好容易才弄明白是怎样一回事,索性一把将桌面上的糖果都搅乱
了,把他们的军事地图和兵力配备都搅得一塌糊涂,又剥着那只瓯桔道:
  “咱的胃口可大呢!一口气就把燕云十六州统统吞下去,省得你哥儿俩再去前
线动兵弄仗的。可是哟,总得先办好咱妹子跟兄弟的喜事,喝了喜酒,再好去办那
桩事。”
  “俺两个正待娘子来商量婚事咧。”
  “咱早就说过,没有……”这时门外又是一阵巨大的喧呼,打断了她的说话。
她提高嗓音,骂一声“崽子们!”听得出在这一声狠骂中仍然包涵着亲热的庇护,
她自己要在外面,肯定也要参加这些崽子们的一伙的。“看你们闹到几时才罢休,
都四更天了,还不回家去睡觉?……咱刚才说着什么来……哦是了,咱早说过,咱
不下来,你们谈不好这桩事。可不是吗?好兄弟,你休去听哥哥的,这桩喜事算是
你嫂子包下来了。只是到时,妹子跟兄弟让你嫂子多喝几杯喜酒。”
  “兄弟人地生疏,又不会办事,这婚事全仗嫂子玉成了。”
  刘锜娘子早已取得亸娘的全权委托,她是用默默认可的方式来委托她的,现在
又得到马扩的委托,心里十分得意。更加得意的是她的这个兄弟已经办成了朝廷大
事,而他个人的私事却要等待她来替他办成。虽然在她的心目中,并不认为前者要
比后者重要多少。她只在口头上客气一句说:“兄弟说得过谦了。”接着就提出具
体问题,要求马扩,“兄弟把吉日定得从容些。别的都好办。”
  “都是你说的,总要在战前办好喜事,”刘锜插言道, “大军出发在迩,眼
见得兄弟就要派往前线去,这婚期缓不得。”
  他们屈指计算日程,目前外交谈判,即将结束,金使明天拿到国书,几天内即
将返国。估计到三月中,宣抚使司将在雄州前线成立,西军也将陆续开抵前方。马
扩已由童贯保奏,调到宣抚司去当差。因此他只能凑在把金使送走、宣抚使司尚未
正式成立以前的这个空档里举行婚礼。时间很迫急,马扩除了公务外,还得抽身去
保州老家把母亲接到东京来参加婚礼。可是把十万大军从西北动员到河北前线去也
只允许用三个月的时间,他们筹备一场婚礼,难道还嫌时间不足?再说,刘锜娘子
虽然豪气冲天,却也没法命令辽、宋两军推迟战争的日期。她最后只好让步了,约
定吉日就在三月初一目。
  这时银蟾初落,东方已现微明。马扩去拜谒了还没有从酩酊状态中完全清醒过
来的泰山,禀告了他们商量的结果。赵隆也早已把一切都委托了刘锜夫妇,她们商
量定当的事,他无有不同意的。
  当天马扩的任务还是十分紧张,一清早就要去接赵良嗣的班,接伴金使,然后
伴同他们入朝去领取国书,晚上还有酬酢。因此一到昧爽,他就告辞泰山和兄嫂,
匹马径奔班荆馆。
  经过了漫长的春节和灯节,东京人长期地、无休止地沉浸在欢乐中,已经支出
和预支出全部精力,然后在一夕之间突然瘫痪了。马扩骑在马背上,只看见除了少
数“拾遗人”以外,大街上都是空荡荡的。拾遗人背了一个箩筐,用一副竹夹把夜
来游人遗落的什物一一夹起来,放进背筐去。即使经过这样规模的“净街”,满地
上还留下许多彩色的炮仗的残骸,烧了一个窟窿的破灯笼,被挤坏和踩过的玩具,
这些连拾遗人也不想要。偶而还有逃过拾遗人锐敏的目光的坠珥遗履、金银首饰,
静静地躺在街边闪光。东京真是个“遍地黄金”的世界。
  过一个元宵佳节,犹如经过一场战争,在打扫过的战场上,仍旧留下战争的痕
迹,表示它经过多么激烈、紧张的战斗。
  可是战斗还没有完全停歇,有些深院大宅中仍然泄露出残余的笙歌声和零落的
灯烛光。他们是属于最后一批的狂欢者。到了这时,歌唱者早已声嘶力竭,演奏者
也已精疲力尽,连得掩盖在重重帘幕后面的灯光也显得油干灺烬、有气没力的了。
节日的欢乐已变成为痛苦的延续,不是他们还在享受残余的节日,而是节日的残余
正在消竭他们的生命。可是也们还不肯罢休,他们无非是为了最后总结自己的一生
时,比别人多过十个八个完整无缺的元宵节而在奋斗。
  生命好像一丸墨,放在科举的、宗教的、诗酒的、节日的砚台上磨,很容易就
把这一生磨完了,他们用消竭的生命来换取这些光荣的记录,多看几出戏、多喝几
杯酒、多逛几处庙宇、多过几个节日,也就感到不虚此生。
  一夕长谈使马扩错过了欣赏京都元宵节的大好机会,可是在十六清早,居然还
来得及有机会在马背上看到、听到“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的阑珊景象,倒也
出于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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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尚书右丞李邦彦绰号浪子。
  ②太学生给秦桧取的绰号。
  ③陈东字,陈东是大学生的头儿。
  ④慧字无心便成“彗”字,彗星俗称扫帚星。是古人污蔑、咒诅女人的话。
  ⑤相当于后代的履历。
  ⑥命妇的一个等级。
  ⑦唃厮罗是北宋中期羌族的领袖。是唐朝时吐蕃西陇觉阿王系的后裔,在青海、
甘肃一带建立政权。
  ⑧宋人称蝉为“闹蛾儿”。这里指用金属制成蝉状的饰物。
  ⑨一种应节的零食。鎚原作“饣追”(dui1),不存于字库,以“鎚”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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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一)

  封建社会上层人物的幸福观,归根结蒂来说,无非是看一个人的私欲是否得到
满足。但他们用以衡量幸福——欲望满足的程度,却有两种不同的尺度。
  他们衡量别人的幸福,常常根据别人已经被满足了的欲望,那是一望可知,人
人清楚的。他们衡量自己的幸福,却常常根据自己曾经设想过、希望过、作过努力
或尚未努力过而还没有得到满足的潜在的欲望,那只有他本人知道得最清楚,别人
未必能够完全了解。
  正是由于这两种不同的尺度,他们觉得别人常常是幸福的,而白己却常常不幸。
  在旁人的眼睛里看来,宣和天子富有四海,贵为官家,已经享了二十多年太平
之乐。据《宣和三年国计录》所载,当年全境户口之盛,赋税所入之多,不仅为本
朝所未有,并且超轶汉、唐,蔚为郅治之世。此外,他住在矞丽堂皇的宫室里,每
年还要踵事增华,续建新的宫殿。他绣衮披体,玉食万方,又搜集收藏了天下的名
画法帖、宝鼎铜彝,真可谓琳琅满目。他本人又是风流潇洒,书画双绝。凡是一切
人间可以希望得到的东西,所谓富贵风雅,他莫不具备,无不擅场,并且一切都得
到最大限度的满足。
  难道他还不是天上人间最幸福的人儿?
  可是这仅仅是别人对他的想法,他本人绝不是这样想的。他虽然贵为天子,拥
有无限权力,却仍然有许多事情超出他的势力范围,无法得到满足。譬如,他的内
府收藏,号称富甲海内,他枉自搜集了几十种《兰亭序》①的拓本、摹本,甚至把
一些狼狼亢亢的石碑也舁入内廷珍藏起来。可是王右军的真迹早被唐太宗埋入昭陵,
久已化为尘土。如果当真如此,倒也心死了,谁也没有这样的本事,能把已经腐烂
的字帖还原为真物。叵耐唐朝末年,昭陵遭到发掘,缄藏在陵内玉匣里的钟、王②
墨宝,大量出土,《兰亭序》真迹,喧传尚在人间。他整整花了二十年功夫,千方
百计地弄到十多本,虽然到手时都有一系列理由支持他,认为这回得到的肯定是真
品了,可是经过一再鉴定,结果还是赝鼎。
  看来,他的权力再大,也无法把它弄到手,又不能确定《兰亭序》的真迹到底
还在不在人间?这真是一件令他十分遗憾的事情。
  不但这样,在他的私生活中也有许多憾事。
  首先,他的伉俪生活就不是非常美满的。自从来夫人、刘安妃相继逝世以后,
他在宫闱里早已感到索然无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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