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3届-徐兴业:金瓯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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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3届-徐兴业:金瓯缺(-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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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先,他的伉俪生活就不是非常美满的。自从来夫人、刘安妃相继逝世以后,
他在宫闱里早已感到索然无味。其实,就是刘安妃、来夫人她们也还算不得真正是
他心坎里的人,更何况郑皇后、乔贵妃等流辈了。他要的是“真迹”,后宫枉自拥
有这许多后妃嫔嫱,她们都是些“拓本”、“摹本”,她们都是“赝鼎”,“赝鼎”
代替不了“真迹”。“真迹”确实是在人间的,她就藏身在东京茫茫的人海中,不
像《兰亭序》那样已在虚无飘渺之间。可惜她又偏偏不甘归他所有。他想尽办法,
也不能使她回心转意,进入宫闱。这又是一件帝王之力不能办到的事情,叫他徒呼
奈何。一般说来,官家的欲望总比别人容易得到满足,可是一切满足都有它的限度,
即使是最大限度,而他的欲壑却是无限的,因此就得不到绝对的满足。因此他常常
自怨自艾,认为自己是个不幸的人。有时陷入这样的迷惘苦恼,简直自认为是个十
分不幸、非常苦恼的人。
  现在,这个不幸和苦恼的九五之尊,正在葆和殿东序一问标着“琼兰之室”的
书斋里盘桓徘徊。从他坐立不安、蹀躞环行的动作里,可以看出他的心情确是沉重
得很。
  “琼兰之室”是一间只有数楹之地的小小书斋。按照他的要求,一切宫廷的装
饰,例如美丽的油漆丹雘、天花板上的藻井图案以及金碧辉煌的琉璃瓦筒,在这里
统统蠲馀了。它只在粉饰得雪白的墙壁上画着浙东山水的水墨画,把西、北两面没
有门窗的墙上都画得满满的。余势不尽、滔滔的钱塘江水一直灌注到东壁三分之一
的地方,这幅壁画在不大的篇幅中,概括、提炼了千里江山的精华,显然是一幅杰
构。它出自翰林院待诏张戬、王希盂二人的手笔,还溶入了他本人的意见。他到这
里来,本来可以享受一次卧游天姥之乐,可是今天他来此并不是为了欣赏壁画,而
是自己要构思一幅画稿。墙上这些落笔烟云的重重叠叠的山和曲曲折折的水,虽然
画得精神十足,却不能帮助他、启发他,反而扰乱了他的构思,使他心烦意乱起来。
他头脑中构思的柔美的情致与壁画上雄浑的境界,从艺术上来说,是属于两个不同
的范畴,怎么也不能揉合起来。他在构思失败之后得出一个结论:这雅致的艺术环
境,反而妨碍他创作出良好的作品,他后悔不该到这里来画画。
  他索性走出室外,靠在临漪亭的栏杆上,俯眺环碧池中春冰初泮,游鱼唼喋,
在水面漾出一圈圈涟漪。一团食饵投入池中,几百条游鱼好像听到了号令,一齐涌
来,抢得了被池水溶解、分成无数细屑的一分,满意地游回原地。得到食欲上的满
足,游鱼们振鳍掉尾,悠然而逝的那种无忧无虑的境界,引起了他的兴趣。
  他看了半天,然后若有所得地回进琼兰之室,走到画几旁边,望着一幅用玉石
压在几上的晶莹透彻的鹅溪绢发怔。
  知道官家在这个时候脾气很大的宫女们,远远地站在外面侍候,不敢走近身去。
但她们还是要假借各种理由前去窥探、了解他正在干什么、将要干什么,以便稍停
见到“圣人”时,可以加油添酱地报告他的动态。“圣人”对官家的一切都是非常
关心的,她不仅想知道他正在干什么,还想知道他下一步想干什么以及他干这一切
的动机和可能产生的后果。
  知道自己正在受到监视,并且早已习惯了这种被监视生活的官家也锻炼出一种
与此相适应的能力。他严密地防卫着,不让自己头脑中的思想,被密探般的宫女们
偷窃去。“圣人”的监视,从宫廷的角度来看,并非没有理由。事实上,正在他头
脑中酝酿、形成的一幅画稿,的确与宫廷中每一个人的利益相冲突。他明自一旦泄
露了它,就会面临整个宫廷的联合挑战,虽说她们中间也存在着重重矛盾和尖锐的
斗争。
  上月问,他给拜贵妃画了一幅《鸂鶒戏水图》,结果引起一场风波,赐画不成,
最后还是不免把画毁了,使他十分痛心。如今,他仍要利甩这个题材,运用被乔贵
妃她们曲解了的象征的手法,来画另外一幅画,赠送给另外一个人。这才是他真正
愿意把赠画人和受赠者比拟为一对鸂鶒的人。他已经有了一个构图的腹稿,并且想
好两句题词,但是转念一想,这个构图未免还有点落套,特别是没有跳出上月间那
幅画的窠臼。他准备把画儿赠予的那个人有这么高的艺术素养和欣赏水平,如果他
不能刻意翻新,把它画好,就不免见笑于她了。他没有意识到,作为一个高明的艺
术家,决不愿重复自己的旧作。艺术家的逞胜好强,常常是创新的原动力。这个积
极因素,虽然被他自己所忽略,却在不知不觉间起了作用。
  他决定放弃第一个构图,重起炉灶,再设计一个新的。他不断绕室环行,苦思
冥想,蓦地在脑中展现出一幅仲夏的图景:
  几片云彩轻快地飘浮在天空中,几丛水藻轻快地漂浮在澄碧的水面上,烘托出
一个晴朗、明净的世界。水面上由浅而深地留着两弯波纹,它们始终保持着亲密地
平行的距离,最后消失在一丛茂密的荷叶下面。荷叶在荡漾的涟漪中轻轻颤动,几
颗溅上来的水珠正在叶面上滚动。荷叶丛中有一朵亭亭玉立的素莲占苞欲放。
  要创作这样一幅在静止中蕴含着微妙的动态的画,显然是不简单的任务。他明
白它的难度,但他似乎感觉到在自己的意识深处早就存在着这样一种朦胧的美的境
界,而且早就渴望有那么一天能通过呕心沥血的构思,捉摸住这种美,化朦胧为清
晰,运笔完成这幅图画。这样寄以心的呼唤和祈求的作品,才值得奉献于她。另一
个艺术家的潜意识又被他忽略了。他们认为最新颖的题材,最能刺激他们的创作欲,
越是艰巨的任务就越想完成它。这个潜意识在不知不觉间又起了积极作用。
  他动手画起来,克服了最初的犹豫和手涩,随着笔意的深入,逐步沉入到创作
的境界中去。图画以外的客观世界正在逐步消失。
  在他的心意中,只存在水的波动声、荷叶欹侧的媚态以及这一对甚至在画面中
也没有出现的鸳鸯。这些客观事物,通过艺术家的折光,反映在他心室中的一个特
殊结构的圆镜中——这是他长期绘画形成的结晶品。这对鸳鸯是多么亲密无间呀!
大自然的一切似乎都是为了要爱抚它们、掩护它们、衬托它们而被创造出来的。他
以自己也意想不到的得心应手,迅速用线条、笔触、用墨汁和颜料把那涌现在意境
中的华严世界固定在素绢上。他赋予它们以生命。这固定在绢上的一切都活动起来,
它们用着人的思想、语言、动作,想着、说着、行动着。而他自己却长时间地停留
在艺术创作的喜悦和迷惘中。
  如果他真能与她达到双栖之愿,跟这对只存在于想象中的鸳鸯一样,那是多么
好的事情!他发誓不再为收复燕云之事操心,它已经够他受了!收复了她,岂不比
收复燕云的价值大百倍、千倍。事实上收复燕云这件事,虽然有许多冠冕堂皇的理
由,在他的内心,也无非是为了满足好大喜功的欲望,而且在他的衡量中,这个欲
望远不如那个欲望重要。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也不必再去管宫闱里那些钩心斗角、
没完没了的闹剧,那实在使他腻极了。只要她一进来,她们都将化为尘土。如果真
有那么一天,他也不必再去理睬朝野之间的流言蜚语,那些不识时务的言官,好像
夏天的蝉儿,到时候总要鼓噪一阵——否则,为什么要称他们为“闹蛾儿”?倘使
她进了宫,正式册立为贵妃,他们还有什么可以胡闹的,比不得她在外面当歌妓。
  他又甜蜜、又苦恼地想到她。她是他的痛苦和欢乐的源泉,也是他目前压倒一
切的欲望。只要她肯点点头,她就是“李明妃”了!这是他为她预拟的封号,他有
意要用这个“明”字来反衬她的“冷”的性格。
  可是他做不到。
  她宁肯做一个高洁孤傲、凛然鹤立于宫墙之外的李师师,而不愿做一个受到官
家宠幸、人人艳羡的李明妃。这个弱女子具有无比的勇气,冷静而顽固地挡住他的
一切攻势,使他真正尝到了一个失败者的滋味。
  可是,在这个问题上,他也是不屈不挠的,一次失败了,再来一次新的攻势,
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躲过了宫女的窥伺,他把亲信内监张迪唤来,要张迪把这幅刚脱手的画连同他
早已准备好的一顶册封贵妃用的“九花九翚四凤冠子”装在镂金匣子里一并赐与师
师。要张迪当面告诉她:今天官家摒弃一切俗务,专心致志地为她画成这幅画,希
望在她的“妆台旁拓得一方之地”,把它张挂起来。他要张迪记清楚她的每句回话
和每一个动作的细节,回宫来详尽复奏,不得有误。
  平日,官家的一句话可以决定一个人或许多人的命运。现在,他本人的命运要
由师师的一句话来判决了。这一天余下来的时间,他当真摒弃了俗务,只推说身体
不畅,躲在葆和殿里看书——那半天肯定要使郑皇后为他大大操一番心的。
  师师让他等候得很长久,直到晚晌,张迪才垂头丧气地回来复奏。他说的是:
  “奴婢去时,贵人正在鼓琴,饬奴婢在廊下等候。后来弹琵琶的刘继安去了,
谈得很久。直到晚饭后。刘继安走了,贵人才叫小藂传见奴婢。”
  “这个姓刘的派头儿倒不小,”张迪在自己心里想道,“可他是官家身边红人
的朋友,咱家怎敢得罪他?老远地听他下来,就侧转身子,叉着双手向他施礼。叵
耐他竟不肯赏点脸,大剌剌地腆着肚子走过去了。连正眼儿也不瞧一瞧。哼……哎
呀!咱家想到哪里去了?”他急忙来个急刹车,继续回奏道:
  “贵人赐见后,奴婢就照官家的旨意回了。贵人看了画,搁在琴桌上——就是
那张摆在东壁窗沿下的黑漆琴桌,叫奴婢回来道谢,却把冠子退下来了,说:‘这
个不如官家收回,转赐给别人也罢!’奴婢再三叩头,苦苦哀求贵人赏收,说冠子
退回去,奴婢要受千刀万剐。贵人一言不发,只叫小藂捧了盒子,把奴婢打发回来。

  张迪不禁又在心里想道:“这个小藂不知天高地厚,竟也把咱家看成为低三下
四的人,呼来喝去。还把咱推推搡搡,扠出门外,全然不留点面子。这个黄毛丫头
可知咱张内相在朝廷里的面子有多大啦!王太宰万事要让咱三分,高殿帅整天跟在
咱家屁股后面转,咱还爱理不理哩!你小藂又算得什么……哎呀呀呀!咱家想到哪
里去了,活该扪嘴。”
  于是他大声地把最后的一句话说出来,清脆地在自己面颊上批了一掌,立刻又
爬在地上,磕两个响头道:
  “奴婢没有办好官家交下来的差使,特来领受千刀万剐!”
  官家挥挥手,斥退了张迪,嘱咐他休得在宫里胡言乱道。
  虽然他明白在宫廷的环境里,能够保守秘密的程度是十分有限的。他怀疑过不
了半个时辰,这条狗子已经蹿到皇后寝宫中去搬弄是非了。可是让郑家的知道了又
怕什么。他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
  他斥退了张迪,自己陷入深思中。
  赐冠和赠画是在他的头脑中酝酿了好多天的一个猛烈攻势的开端。师师退回冠
子,连看都不屑一看,表示她仍然坚守壁垒。丝毫不愿退却。可是她又收下画。这
幅画的示意如此明显,她岂能不明白用意?她既收下了画,等于默认了画中的涵意,
说明事情还有希望。他决定明天亲自去走一遭,来个奇袭,索性把话明讲了,看她
又待怎样!
  当夜他辗转不能成眠,他想出种种方法:软求、哄骗、轻微的要挟,坦率的愬
告……一切他能够想到的花招他都想到了,准备明天使用。可是经验告诉他,不管
他下定多大的决心,不管他准备了多少套办法,一旦到了她面前,他的一大半的攻
势都会被她一瞥轻蔑的目光所挡住。优势在她那方面,她是很难,或许是不可能被
征服的。
  这一夜,他觉得自己比往常更加是一个不幸和苦恼的人。

  (二)

  官家第一次驾幸镇安坊李师师的行馆,已经是十三年前的往事了。那一天是大
观③元年八月十七日,中秋节的后两天。官家所以清楚地记得那个日子,并非因为
它特别值得留念,而因为那一天安排得异常别扭的戏剧化的场面,曾经使他丢脸,
留给他的只是一个十分耻辱的回忆。
  事情还不止耻辱而已。官家认为直到十三年以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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