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3届-徐兴业:金瓯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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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3届-徐兴业:金瓯缺(- 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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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还了得!”刘锜连连摇头道,“京师乃辇毂之地,渐叔又是奉旨去和童贯
厮见的人,他再歹毒些,也不敢动渐叔一根汗毛。俺看他一定是去哪里喝酒解闷了。

  “俺看童贯也不敢出此毒手,”马扩跟着说,“只是泰山近来身子又不结实,
这样豪饮剧醉,令人好不担忧!”
  “伯伯昨晚还说‘与尔同消万古愁’,咱看他忧心如捣,几杯酒怎解得开他的
愁怀,倒是‘举杯消愁愁更愁’了。”
  “渐叔对这场战争,一直忧心忡忡,放怀不下,”刘锜叹口气道,“再加上他
对童贯这伙人气恼难平,五中郁结。你道不让他喝几盅解闷,叫他怎生排遣日子?”
  “泰山身经百战,履险如夷,多少大风大浪都经历过来了。怎生对伐辽之战倒
没有把握起来?心病要用心药医,俺看只是全军用命,打赢了这一仗,才叫他放心
得下哩!”
  “渐叔可不是为这个烦心?”刘锜又叹口气,“依俺看来,不但渐叔如此,就
是种帅、端帅他们也是气势不壮。记得腊底在渭州,与他们辩难分析,费了多少口
舌!”
  “主帅乃三军司令之人,他先自挫了锐气,怎得叫三军鼓舞起来?”
  “师克在和。朝廷与将帅的看法不一样,各持一说,却不是前途的隐忧?”
  男人们故意说些迂远的话,想把恐怖的思想从亸娘心里引开去。可是他们做不
到,亸娘一心只想着爹为什么到此刻还没回来。联系近来发生的一连串的事实——
这些事实一直被紧张的婚礼筹备工作掩盖着,随着婚礼之告成,它忽然突出地暴露
出来,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怕有什么重大的不幸将要落在他们头上。
  檐间的雨加紧了,雨声隔着窗户和厅内单调的铜漏声相互应和。在焦虑的刻度
上一点一滴漏去的时刻特别令人难堪。亸娘就是这样闷闷地坐过申时、酉时,眼睁
睁地看着铜箭已经指到戌时一刻,爹还是没有一点信息。派出去寻找的人,一个个
回来都没有带来确定的消息。这一点点、一滴滴滴进亸娘心头的漏声恰似这支铜箭
射穿了她的胸膛。
  “这早晚了,伯伯还未回来,派去的人,又不顶事,你自己出去找一找。”刘
锜娘子一语提醒了刘锜,他霍地站起来,顺手捞一件雨兜披在身上,说道:
  “贤妹休急,俺亲自出去找一找。”
  “嫂子宽心,咱两个一起去找。”马扩也同时站起来说。
  他们还没离开厅堂,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片喧呼声和急遽的脚步声。他们急忙
迎出去,只见赵隆已被几个军汉架着踉踉跄跄地一直搀进厅堂来。他不是像往常那
样喝醉了脸皮通红,而呈现出一种死人似的煞白,幞头斜歪,衣襟零乱,一进得门,
就口吐鲜血,接着大口大口地吐出血来。人们来不及用盆盂去承接,他就吐在地上,
溅到各人的衣裙上、脚面上,溅得点点斑斑的到处都是,他似乎还想支撑一下,做
手势叫大家休得惊慌,可是胸口的剧痛,使他不得不用双手紧紧按住。在疼痛和吐
血的间歇中,没头没脑地大声嚷嚷“聚九州之铁,铸此大错……只怕将来噬脐莫及
了……”。但这是一句没有能说完的话,一阵涌上来的血潮,遏止了它,接着血又
大口喷出来。他倒在马扩的手臂弯中,徒然张开口,努力要想把这句话说完而不成
功。他保持在这个气急、愤怒的表情中昏厥过去了。
  马扩、刘锜急忙把他移进卧室。抬上床铺。刘锜娘子还有主张,她煎来了三七
参汤,又找出元胡散来止他心口的疼痛,然后对丈夫道:“请邢太医来急诊,还得
丈夫亲自走一遭,才能把他找来。这里的事,咱会办。”刘崎一听有理,赶忙走马
而去。
  这里刘锜娘子和亸娘一起给昏迷的病人灌下参汤和碾碎的药宋。有一个瞬刻,
亸娘以为爹不会再甦醒了,灌下去的药汤都从口角边流出来。她控制住自己的呜咽,
拉起他的手,听他的脉搏,唯恐它随时停止。那脉搏是十分微细的,时断时续。但
是爹悠悠忽忽地醒来了,喃喃地又在对自己说什么。刘锜娘子推推她,问她听见了
没有?亸娘起初还当是继续留在耳际的檐雨声和铜漏声给自己造成的错觉。她希望
但又不敢想象爹还能说话,但他真的在说话了。后来她们两个一齐听清楚了,还是
那一句没有说完的话:“聚九州之铁……大错……”只是说得更加含糊,接着又转
换一个急怒的表情加上说:“……发誓……发誓……”随即再度陷入昏迷。
  在她们焦急的等候中,刘锜总算把翰林医官邢倞请来了。他诊了脉,足足化去
两刻钟,然后用着精通本行业务的那种自信安慰病家说:
  “不相干,痛是心痛,血却是胃血,不是心血,可以医得。”
  然后,他又以同样的自信,发出警告道:病人一定要安静休息,心痛时倚在高
枕上,休得卧平。以后绝不能再喝酒,再要大吐一次,动了肝阳,斫了本原,你就
请个神仙来也难措手了。
  洞达世情的老医官邢倞即使局处在他的小范围里,却能知天下之事。来自社会
各层次的病家给他结成了一道和各方面接触,联系的交通网,他像只大蜘蛛似地安
居在自己的独立王国中,截留住一切落进他网中来的社会新闻。他完全了解并且能
够正确判断出眼前这场急病中所包孕的政治因素。即使刘锜只字不提,他也知道得
够清楚了,何况刘锜还要简单地介绍病因。
  太医反复叮嘱的“不能再动肝阳”一句话,就充分表达出他的同情与关切。他
留下方子和药,临别时,又特别进来跟病人打个恭。这不是一个医士给病人的礼貌
上的敬礼,而是出于—个普通人对于能够向权贵挑战的英雄好汉所作的衷心的敬礼。
然后摇摇头走了。
  病人比较安静一点时,刘锜把跟去的亲随找来,问了这一天的经过情况。
  亲随回答道:
  “今天拜访太师的官客特别多,坐满了一房间,太师对钤辖另眼看待,第一个
就延见钤辖。家人听四厢的吩咐,也跟进去,陪侍在侧。开头说话时,太师十分谦
虚客气,堆下满面笑容,说什么‘钤辖铁山之战,天下闻名,连朝廷也知钤辖的大
名’。接着就拱手道:‘伐辽之事,只要钤辖肯说句话,咱们就同富贵,共功名的
了。’
  “后来钤辖说了两句话,触犯了太师,他的脸色慢慢沉下来,问道钤辖此来,
是出于种师道之意,还是自己来的?钤辖回答了。太师叫两个堂吏捧来一叠文件,
让钤辖自己看。过了半晌,太师忽然打哈哈道:‘种师道早已遵旨出师,杨××、
刘××带着部队,眼看就要开抵前线。哪里又跑出一个参谋到东京来阻挠出师,隳
坏庙算?这岂不成了海外奇谈?’接着又打两个哈哈。叫钤辖自己看清楚文件,又
连说两遍,‘海外奇谈’!
  “钤辖一时憋不过气来,厉声道:‘太尉休打官腔,赵某此来正是奉了官家之
旨,与太尉争论伐辽得失,不干种师道之事……’太师没等钤辖说完,就胡言乱道
起来。钤辖也着实撞顶了他,张开胡子骂道:‘什么……错……错的。’太师顿时
翻了脸,拖长声音,吩咐送客。他自己再也没有接见别人,就此打道回府。
  “走出经抚房,钤辖气得怔怔的,还想在大门口拦住太师的轿子争吵,家人把
他劝住了。钤辖拔脚就往封丘门跑。铃辖奔得可快啦,家人气咻咻地,哪里赶得上
他?谁知道走到城门外,就在一家小酒店里坐下,一叠连声地唤‘酒来’。只见他
一大碗,一大碗地直往肚里灌,连下酒菜也不要了,哪里劝阻得住?家人使眼色给
大伯①,换了淡酒来,又叫钤辖发觉了。他拍桌痛骂,骂道是:‘你们莫非也与童
贯结成一伙来欺侮俺。’他一头骂,一头摔家伙,不知摔破了多少碗盏盘碟?大伯、
焌糟的和酒客们都惊呆了。家人不放心让钤辖独自留在店里,又没法给家里捎个信,
焦急万分。直到天晚了,钤辖醉倒在地,才得机雇辆太平车把他送回来,不道他在
车里又吐起血来。”
  亲随的叙述像箭矢般地扎进亸娘的心。
  发生了这样剧烈的变故,这才使她第一次正视两个月来发生的一切,由于她过
多地关心自己的婚姻,完全没有看见爹身上正在发生的明显的变化。她欺骗了爹,
也欺骗自己。认为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情况需要她来特别照顾他,以致使他的恶劣
的处境日益加深,他的愤慨的心情日益发酵,终于酿成今天这样严重的后果。她认
为她自己对此要负很大的责任。
  难道真的没有什么值得她注意和关心的吗?不,不!可怕的是这样的事实倒是
太多、太惹眼了,只是她假装没有看见罢了。爹几曾是这样喝闷酒的?还有在那个
小驿站中,公爹和刘锜哥哥长篇大论说话的时候,爹的脸色多么阴沉!在丰乐楼上,
听说王黼、童贯这伙人将在楼下走过时,他忽然发出那种奇怪的笑,那是怎样的笑
呀!还有,他每常从朋友家回来,总是叱咤怒骂,坐立异常。这些事实难道还不够
明显,不值得她注意?可是她没有以他的痛苦为痛苦,以他的愤怒为愤怒,反而在
心里暗暗责备他的脾气大,气性恶,凡事不听听大家的话。她没有及时去慰劝他,
熨平他心头的创痛,反而触怒了他,扩大了他的伤口。她几乎是和所有的人联合起
来反对他,使他陷入更加孤独的地步。因此,她怎么也不能够原谅自己对爹造成的
罪愆。
  深刻的自我谴责,使亸娘产生了一种要求赎罪补过的思想。既然爹的病是对她
的叛变行为的惩罚,那么她必须赎取它,补救它。她下了决心,在爹病着的期间,
要寸步不离地守在病榻前,伺候他,看护他,调理他,直到他完全恢复健康为止。
她认为只有爹的病痊愈了,她自己心头的创痛才能得到平复。
  她抽空把这个决定告诉丈夫。
  “当得如此!”丈夫用了好像锤子敲在铁板上那样清脆的声音回答她。
  可是在他痛苦地凝视着她的眼睛中,她读出了另外一些语言。她知道,他一定
也明白他们必须这样做,这是“当得如此”,毫无疑义的。可是对于他们,这又是
多么地难堪和痛苦。他们本来可以相处在一起的日子已经不多,过不了几天,他就
要上前线去,这一去就不知道要多早晚才得回来。现在这十分珍贵的几天时间又将
被这意外的事件所夺去,以至他们没有什么时间再可以留给自己了。
  他们结婚了才三天。这三天中发生了多少意料不到的事故,不断地干扰了他们。
但是建立起一个磐石般的感情基础不一定要化费多少时间,他们两人间只消交换一
句简单的话,交换一个痛苦的凝视,交换一个彼此会意的微笑,就绰有余裕地把那
个基础建立起来了。原因是:他们之间早就有了这样深刻、坚固的了解。就她的一
方面来说,远在结婚以前,甚至在他们认识以前,当她还是一个扎着一对小辫儿的
小姑娘时,就早从旁人的絮述、夸奖中了解了他。
  他答应了她陪侍爹的要求后,她向他凄凉地笑了一笑。这个笑表示她的深刻的
内疚——她是造成痛苦的原因,表示对他的宽容的感谢。
  她理解真正的爱情,首先不是从对方索取什么,享受什么,而是为对方付出什
么、承担什么。她一生忠实于这个想法,因此他的凄凉的微笑就成为他们感情生活
中的一个独特的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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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对酒店男性工作人员的尊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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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一)

  “一件事要说过多少遍,才叫人家办得成。”师师以一句含有无限娇嗔的欢迎
词来欢迎这两位奉旨而来、唯恐不受欢迎的嘉宾。她还怕他两个不能够领略她的向
往之深,又加上说,“侍儿想屈二位之驾,来此小聚,不知道费去多少口舌和心机
哩!幸蒙惠驾,不觉蓬荜生辉。”这一句说得如此宛转动听,这才使他俩完全放下
心来。
  “娘子说那里话来!”文质彬彬的刘锜立刻趋前一步谦逊地说,“娘子若有差
遣之处,只消命一介之使相召,岂敢不直趋妆台奉候,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刘四厢,你说得好轻松,”师师把一双澄澈的媚眼略略向上弹了一下,含愠
地说,“可是敞妆台未拜沐清光者已经两年有余了,其间又何尝没有请邢医官再三
速过驾?”
  这更加是他们将在这里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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