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3届-徐兴业:金瓯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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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3届-徐兴业:金瓯缺(- 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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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她斟下的这盎“交杯酒”,他也从她的手里喝干了那一盏。经过这一道具有决定
意义的手续以后,他们彼此就属于彼此所有了。
  这时红烛烧得更加欢腾,把因为没有外人在内而显得有点空荡荡的新房照得分
外明亮。
  她再一次偷眼看他,完全忘掉了姊事前的告诫——她自己因为那一瞥付出了多
大的代价。这一次他们相隔得多么近,她的窥视又是多么大胆,只有少女残余的羞
涩感才使她的视线略有保留。她不仅看清楚他的容貌、身量,还深入到他的内心。
她似乎要通过这深情的一瞥来补偿他们间十年的暌离。
  命运的安排真够奇妙!他整整离开她十年,然后他们来到一个城市里,有好多
次在一所房屋里,她好几次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的背影,那声音和背影既是那么
熟悉又似乎有些陌生。然后,在决定性的今天一天中,不,仅仅在这两个时辰之间,
她连续看见他三次,这最后的一瞥是多么重要的一瞥。她仿佛在自己的视线中醮上
了胶液。把一瞥中的印象牢牢地粘在心里。她竭力要用儿时的回忆来和现在的他作
对比。她发现他已经有了变化,他的身量比那时又长高了好些,他的体格更加结实
了,在他的黑黝黝的脸上已经刻上几年来劳瘁辛苦、风霜雨雪的留痕。这些,在今
天以前,姊早就告诉过她了,她自己也在不断地猜测着、琢磨着,他确是像她想象
中那样地高了,结实了、黑了,她甚至还感觉得他有点“老”了。可是,这是一种
青春的老,一种出于少女的过切的期望,把成熟错认为年老的“老”。。
  正是由于这种青春的力量,她虽然感觉他老了,但是更加感觉他是生气勃勃,
精光难掩。
  也正是由于这种成熟的程度,她感觉到在他的沉毅严肃的表情中,有一个没有
向她开放,也是她所不能理解,无从探索的内心世界存在着。
  但她同时又发现他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对于她,他仍然是个既亲切又陌生的人,
他简直没有跟她说话,一句话也没有说。分别了十年,难道他没有什么要跟自己说
的?这里又没有其他的人在旁边!他既没有用儿时的小名来称呼她(她多么期待这
个),也没有以今天缔结的新的关系来称呼她(她理应得到这个,刘锜哥哥就是这
样称呼姊的)。前者总结他们的过去,后者开创了他们的未来,两者都可以消灭他
们间的距离。可是无论哪一种称呼。她都没有得到。他对她只是稍微含点笑意罢了,
她还怕这点笑意无非是他涂抹在深沉的表情外面一层薄薄的糖衣。
  但她发现他确是温柔的,这一层也是无可怀疑的。当她在他手臂弯中喝着满满
一杯“交杯酒”时,因为喝得急了,怕喝呛,中途停顿了一下。他错认为她喝得太
多了,怕她喝醉,就轻轻地弯过手臂,自己喝干了它。她对他是那么了解的,在这
个小小的动作中,她看出他还是像儿时那样处处照顾和保护着她的利益。
  一种感激的心情,迫使她希望跟他说两句话,也希望他跟自己说两旬,却不知
道怎样开口,怎样去引逗他开口。她蓦地记起爹昨夜嘱咐她的话,“要使他成为一
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汉”。她毫不怀疑他本来就是如此,她也一定做得到使他更加如
此。他过去堂堂正正的行为,他们间过去的深情厚谊,特别当他还只有十五岁的时
候就曾说过一个好汉子要像衮刀那样千锤百炼才能打成的话,这一切都为他必然要
成为爹所期望的那种人提供可靠的保证。可是这样强烈的、复杂的思想感情,她怎
能用一句简单概括的话就把它充分表达出来?
  她不能够,她不能够!

  (二)

  被刘锜娘子用了那么善良和诚恳的祝愿置于其中的同心结所绾结起来的亸娘和
马扩的共同命运却不像她的主观愿望那样顺溜。他们一开始就遭到惊风骇浪。
  婚后第一天,刘锜娘子照例送去彩缎和油蜜煎饼。然后在家里布置一个招待新
夫妇双回门的“暖女会”,要把刚遣嫁出去的女儿连同新郎一起请回娘家来“烘烘
暖”,这又是东京的婚礼中一个不可缺少的环节。这一年。春寒特别持续得长久,
三月初旬还脱不了棉袄,把嫁出去的女儿烘烘暖也可以,但不知道双回门的日子在
六月祁暑中怎么办,难道另设名目,来一个“寒女会”不成?看来是很可能的,东
京人最善于巧立名目,借机来寻欢作乐一番。
  “暖女会”应该充满温暖的气氛。可惜,那天一清早,赵隆就被经抚房请去了,
等候了好半天还没见回来。后来,刘锜也被宣入宫内,等候官家传见。缺少了两个
要紧人,暖女会不免要冷落得多,但是刘锜娘子竭力支撑着局面。她当仁不让地代
替了父亲和兄长的地位,亲自主持这个暖女会,使得它保持足够的温度把女儿烘暖。
刘锜娘子对亸娘的身份可以随机应变,她是亸娘的嫂子、姊姊、朋友、保护人……
假使赵隆不能行使父亲的职权,那么亸娘就是她女儿,假使马母做不到一个东京人
所要求那样的婆母,那么她无疑地就要使亸娘成为她的儿媳了。刘锜娘子对亸娘所
表达的强烈的爱情中,既有豪侠温柔的一面,也包含着包办代替的成分,因此她受
到她的默默的感谢和含蓄的反抗。
  刘锜入宫不久就回到家里,他先对新夫妇道过喜,然后愉快地谈了他被传见的
事。
  “贤弟!”他问马扩,并不认为这件又古怪、又好笑的事情需要回避妻子和弟
媳,“你道官家传见俺为什么?”
  “正在和嫂子议论,想必是官家想起了诺言,要委兄长到前线去打仗。”
  “哪里是为这个!”刘锜连连摇头,轻松地笑起来,“俺原先猜的也是为此。
那知官家传见后,东问西问,绕了好大的一个圈儿,后来图穷匕现,道出了本意,
原来是要俺陪同兄弟到镇安坊李师师家里去走一遭。”
  官家一本正经地派了大内监黄珦来把刘锜找去,大家还当要谈什么正经大事,
连家里的暖女会差点开不成,临到结末却是派了这么一件风流差使。听到这话,他
娘子和马扩都笑起来,只有锜娘尽在问李师师是哪个?
  “告诉你不得。这个李师师可是个蹊跷的人儿。”
  “李师师怎生蹊跷?”
  “李师师是东京城里的红角儿,”刘锜娘子用了非常概括的语言,愉快地、一
语破的地介绍了李师师的梗概,“是官家心坎里的宝贝。”
  在刘锜娘子薰陶下,亸娘果然大有进步了,她忽然联系了她看过的乔影戏,问
道;
  “李师师可是与那李夫人一个模样的人?”
  “李夫人哪里比得上李师师?”刘锜娘子摇摇头,急忙为师师辩护,“李夫人
只怕官家不喜欢她,死了还怕官家厌弃她;李师师唯恐官家喜欢得她太多了,躲来
躲去不让他见面。这个李师师倒是个好人。”
  “她还是高俅、蔡京那伙人的死对头。”刘锜接着补充,。他们狐营狗钻,一
心要打通她的路道,借她这股裙带风吹上天,都吃她撵了出来。他们把她恨得咬牙
切齿的,却也奈何她不得。”
  “你怎生回答官家的?”
  “官家圣旨,怎敢有违?”刘锜打趣道,“俺当即回奏:‘马扩昨夜刚办了喜
事,容臣稍待数日,即陪他前去。’官家还催促道,‘卿等要去还是早去为妙,再
下去可要大忙了。’”
  “想是李师师听了兄弟的名声,要你陪去,”刘锜娘子以女性特有的细心插问,
“只是你们真的去了,官家岂不生心?”
  “李师师要官家办的事,他怎敢道个‘不’字。”以侍从官家谨慎著称的刘锜,
在家人夫妻之间的谈话中却也是很随便的。他缺乏含蓄地笑笑说,“官家宁可得罪
满朝大臣,也不敢稍稍违拂她的意思,贤妹听了可觉得好笑?”
  “朝臣有什么稀罕?王黼、童贯作尽威福,在官家心目中只是几条供使唤的狗。
蔡京位极人臣,不过是陪官家做做诗、写写字的门下清客,一旦玩腻了,就把他踢
出大门。怎得比师师是官家的……是官家的……”刘锜娘子一时也想不出既要尖刻、
又要表明官家对她无此宠爱的程度、又不能贬低师师品格的恰如其分的词儿。她问
刘锜道,“你道她是官家的什么?”
  “是官家心坎里的宝贝。”刘锜笑笑,现成地说。
  “咱说过了的话,不许你重说。”
  “再不然,就是官家头顶上的皇后娘娘!”
  “不是,不是!”刘锜娘子摇摇头,“郑皇后哪里比得上她?再说官家几曾奉
郑皇后的一句话为‘纶音玉旨’?”
  。俺说的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娘子你倒说说她究竟是官家的什么。”
  “咱说呀,她什么都不是!”刘锜娘子想了半天还只得这句话,“她就是官家
的李师师。”
  这支插曲为暖女会平添了不少欢笑的气氛。。只是赵隆尚未回来,不免引起大
家的忧虑。好容易,等到晚晌,才见他气呼呼地转回。
  “好大的架子!”他一进门就吼道,“童贯这条阉狗直敢教俺赵隆白等了一天
也不见面。”
  原来经抚房号房外,一排板凳上坐着几十个对童太师有所想告和乞求的人。他
也被他们打发进这个行列,把他冷淡地撇在一边,白白等候了几个时辰,也没请他
吃顿酒饭。最后人家告诉他,童太师今天没空延接他,叫他明天再来候见。他忍不
住发作起来,争论道他找童贯是奉官家的旨意前来计议军国大事,岂能叫他久候?
一个衣冠华美的官儿从里间踱出来,用着有分寸的礼貌告诉他,太师近来正忙着,
但已安排下明天接见尊驾,劝他不必性急。然后难听的话来了:“有人候了大半年,
还不得接见呢!等了半天算得什么?东京辇毂之地,可比不得你们边远之区,到这
里来候见的总管、钤辖多如牛毛,哪在乎……”他没等他说完这一句,用靴跟狠狠
地蹬一蹬地板,拔脚就走。
  赵隆在述说这一天的经过时,不由得气愤难忍。刘锜急忙安慰他;
  “渐叔何必去生这些小人之气,他们要不在势头上逞威作福一番,那还成为什
么小人?”
  暖女会需要温暖的气氛,需要一个愉快的和通情达理的爹和岳丈。赵隆虽然憋
着一肚皮闷气,还是硬咽下去,勉为其难地做到了他们希望能做的事情。他一口唱
干了女儿、女婿敬他的酒,一口喝干了刘锜夫妇敬他的酒,然后举起空杯,向刘锜
打个照面,大声地唱一句不知从哪里听来、学来的唐诗:
  “与尔同消万古愁!”
  这句诗显然不符合暖女会的需要。

  (三)

  第二天不是出于娘家邀请,而是新夫妇自动来娘家“双回门”的日子,东京人
称之为“拜门”,这又是婚礼中的一个盛典,刘锜娘子自然又要为它大忙一番。
  可是那一天绝不是黄道吉日,凌晨开始就下起簌簌细雨,后来雨点放大,一整
天都是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更加可惜的是被“拜门”的正式对象赵隆没等到女儿、
女婿回门,就到经抚房去“拜”童贯的“门”了。那道经抚房的门绝不是令人欢欣
鼓舞的门,他临走前带着那种阴沉的表情,以至一望可知,这次拜门可能带回来什
么样的结果。刘锜预料到今天将会发生的事情,除了无限含蓄地叮嘱他要沉住气,
又特别派了一名妥当的亲随,要他紧紧跟定钤辖,得机就提醒钤辖,家里有事,一
等公事谈毕,趁早回家。
  虽然预先筑了那么周到的防御工事,赵隆还是没有及时回家。午刻以后,刘锜
又派人去经抚房打听。那边的人只知道太师接见钤辖后,就各自走开了,不知钤辖
的去向。刘锜又派人到赵隆平日走动的几家故旧家去探询,都回说钤辖今天没有去
过。
  刘锜预料到赵隆可能与童贯争吵,却没有想到会见后,他会跑得不知去向。双
回门的一点喜气,完全被破坏了,这顿酒席大家都吃得忐忑不安。这早晚他到哪里
去了?会出什么事情?各式各样的猜想在各人心头浮现。
  “爹近来心境忧郁,昨晚回家后面色又恁地难看!”亸娘首先把她的不安表露
出来,“妹子怕的会发生什么意外!”
  “贤妹放心,这小小的东京城,哪里丢得掉一个大大的赵钤辖?俺再打发人去
找,想他不久也自要回家了。”刘锜只得安慰亸娘。
  刘锜娘子却说出了大家心里猜度的最坏的想法:
  “童贯那厮,无恶不作。倒怕伯伯得罪了他,他在暗中弄鬼,计算伯伯。”
  “这还了得!”刘锜连连摇头道,“京师乃辇毂之地,渐叔又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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