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3届-徐兴业:金瓯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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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3届-徐兴业:金瓯缺(-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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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名堂,叫做“铺床”,理应由女方的内眷主持其事。铺好了床,她又细密地视察
一回,看看明天大典中一切准备工作是否都已办得妥当了,然后回到自己家里,走
进亸娘的房,履行一项庄严的仪式。
  她既没有告诉亸娘已经铺好床,也没有告诉她一切准备工作都已就绪,却携起
她一只手,相对流起眼泪来。这眼泪是没来由的,因为在此以前,双方都没有哭的
思想准备和哭的需要。但现在哭得很及时,哭得很畅快,她们流出了那么多的眼泪。
这是因为她们之间已经缔结了如此深厚的情谊,彼此舍不得离开吗?是因为亸娘从
明天开始就要跟自己二十年的少女生活永远告别而感到悲伤吗?是,但又不完全是。
主要因为它是一个伴随着婚姻制度的产生而产生的古老仪式。闺女离家的前夕,必
须流点眼泪,而她的亲属也必须陪她流点眼泪,才算完成了这项仪式。这种被催迫
出来的眼泪,对于因为明天的婚礼而感到发慌的少女起着调节和稳定情绪的作用。
哭过一阵以后,她们心里就轻松、踏实得多,可以面对现实出去办大事了。
  可是亸娘的心却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轻松下来的。她忽然听到爹房里有蹀躞不
安的脚步声。她听得出这种声音表示爹正处在极大的烦恼中。她轻轻从刘锜娘子手
掌中抽出自己的手,轻轻溜进爹的房,小猫儿般地把自己半个身体俯伏在他身上。
  此刻爹完全从嫉世愤俗的酗醉中清醒过来。他一见女儿进来,甚至变得十分温
和和通情达理了。他爱抚地摸着女儿的鬓发,把她当作个小女孩。他喃喃地说。
  “去罢!那是个好人家,他们会像爹一样看待你,不会亏待你的。”
  他好不容易说出这番话来,要克服他对马家父子最近由于主张伐辽而滋生的反
感,确实需要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尽管说,政见可以不同,亲戚还是亲戚,朋友还
是朋友。可是,亲密的亲友们如果在这个根本问题上有了分歧,这滋味真不太好受!
亸娘听得出爹说这句话主要是为了安慰她,不让她带着爹的反感嫁到马家去。他的
声音里仍然留着痛苦地挣扎的痕迹。
  亸娘努力要表现得刚强些,可是从爹的痛苦中,特别从他的难得有的爱抚中感
到了痛苦。她的俯伏在爹怀中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爹立刻制止了她,把她
从怀中推开去,拍拍她肩膀说:
  “刚强一点,刚强一点!俺赵子渐的女儿决不像别人家的女儿那样女儿气的。”
  然后,他唯恐失去最后一个机会似地叮嘱女儿道,
  “要你三哥做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汉,他们马家门有的是好榜样。”他连续把这
话说了两遍,说得那么刚强有力,说得斩钉截铁,好像要用刀子和锥子把它铭刻在
她的心坎里。
  说过了这句,他似乎已经尽了为父的责任,催着女儿回房去休息。
  吉日来了。
  知道并且十分高兴自己将在今天婚礼中起着主导作用的刘锜娘子,一清早来到
亸娘房里。她自己是容光焕发的,却惊异地发现亸娘呆呆地坐在床沿上,似乎辽停
留在昨夜的悲伤中。她理解亸娘这种感情,但是认为必须纠正它、改变它,她必须
使亸娘焕发起来,高兴起来,以便和今天的喜庆气氛相适应,犹如她昨夜必须使她
感伤,使她哭泣,以便和结婚前夕的悲剧气氛相适应一样。
  人在社会上每一项活动中,都有一个凝固的公式限制着他,允许他在公式范围
内自由活动的幅度十分有限。刘锜娘子是这些公式的拥护者,虽然她也有个人的爱
憎和看法;亸娘是这些公式的怀疑派,她不明白这些公式从何而来,为什么一定要
这样做?但她也不得不这样做。她们都是那个社会的人,不可能远远超过那个社会
的水平——社会就是那些公式的缔造者。
  现在刘锜娘子按照那个公式。严肃地,一丝不苟地为亸娘打扮起来。亸娘又身
不由主地按照那个公式,被刘锜娘子打扮出来。
  自从少女时代以来,刘锜娘子就在自己的心目中摸拟出一个十全十美的新嫁娘
的典型。但在她自己的婚礼中没有能够实现。因为当时她也是身不自由地被别人摆
布着,左右着的。别人按照自己对于公式的理解,把她打扮出来,完全不符合她自
己的愿望。此外,在婚礼进行中,她不由自主地偷偷睃了新郎一眼,他们还没见过
面哩!他的俊秀的容仪和迥然出众的风度使她发了慌,竟然失去一个新嫁娘应有的
矜持,她走错了步伐,破坏了婚礼的节奏。这是一个东京的新嫁娘可能造成的最大、
最严重的错误。这一过失使她想起来就感到无限惭愧,而且它还是一个无法弥补的
终身遗憾。
  从那时以来,她又看到过无数新嫁娘,她的眼界益发开扩了,她的典型又有新
的发展、补充和修改,使它更趋于完善。但是它永远不能在自己身上实现了。自从
承揽了亸娘的喜事以来,她一心一意地想把这件事办得十全十美,要把自己的经验
教训全都告诉她,免得她重蹈覆辙。更加重要的,她要在亸娘身上实现自己的理想。
这是为了亸娘、为了马扩、为了大家,也是为了自己。一个结过婚的少妇最大的喜
悦,就是在一个少女身上重温自己少女时代的旧梦,并且在她身上为自己结第二次
婚,以弥补她在第一次婚礼中的不足之处。
  她用着一个造型艺术家要完成一件杰作那样的专心致志工作着。在动手创作以
前,她早已在自己头脑里千百遍地考虑过、研究过,现在不过把那思考的结果复现
在具体的形象中罢了。可是在创作过程中又会产生千百个在她的抽象构思中无法预
料到的困难。只要有一点疏忽、一点差池,就会破坏整体的效果。她一丝不苟地工
作着,绝不允许有一点干扰。
  在这方面已经有了充分经验的亸娘,知道自己只有百分之百地服从,百分之百
地听她摆布。她委身给她,把自己的头发、脸颊、眉毛、嘴唇以及一切可以加工化
妆的部位全部上缴给她。刘锜娘子梳着、描着、洗着、涂抹着,她时而坐着、站着、
看着、凝思着、皱眉着,直到心神俱化的程度。时间和空间的概念已经消失了,她
忘掉她是为了亸娘的结婚,是在亸娘即将离开的房间里,是在婚礼即将举行前,甚
至是侵占了婚礼的时间在化妆。忽然听到外面鼓乐频催,有个妇人欠考虑地闯进房
里来报告道。
  “新郎迎亲来了,请新娘快快打扮好出去!”
  “让他在外边等一会,还早着呢!”刘锜娘子连手里的梳子也没放下,就把那
妇人打发出去。
  第三次催妆的鼓乐又响了,一个妇人小心地把颈子伸进房来,笑嘻嘻地试探道:
  “时问不早了。四厢和官人在外面可等候得心焦啦I”
  “这里还没好哩!”刘锜娘子简捷地回答,“他们等不及,就叫他两个成亲去。

  等着、等着,她终于完成了最后的一笔——画眉之笔,还得留出时间来给自己
欣赏一下,然后得出结论道,
  “这可是十全十美的新嫁娘,无毫发之憾了!”
  就在这一瞬问,她忽然惊慌地发现亸娘鬓边的一支插花从原来的位置上挪动了
二、三分。这二、三分的挪动,非同小可,似乎有使东京城发生陆沉之虞。幸亏她
及时发现,还来得及纠正,才使得这座名城和百万居民免掉一场浩劫!
  经过她再一次地审查、鉴定和验收以后,这才把亸娘交给前来迎亲的马扩。亸
娘自己什么也没有看清楚,她立刻被人簇拥着坐上一架轿子,然后又在男家门口走
下轿子,总共只有那么几步路,上下轿子化去的时间比坐在轿子里走路的时间还多
呢!然后她被人搀扶着踏上一条铺着青布条子的走道。她清楚地记得姊姊事前的告
诫:她必须笔直地在青布条子上行走。如果走歪一步,把鞋底踏在地面上就是很大
的失礼。她不明白作为新嫁娘,她为什么没有权利踏在自己家的地上?但她还是小
心翼翼地不让自己走歪一步。
  然后有一个从来没见过面的妇人捧着一面铜镜,面孔向她,倒退着引导她前进。
这个妇人的步法是这样熟练,她向后倒退着走路,每一步都稳稳地踏在狭窄的布条
上,没有走歪一步。在她身后青布条子的走道中间放着一付马鞍和一管秤。倒退的
女人好像在背心上长了眼睛,头也不回,一步就跨过它们。有一霎那,亸娘犹豫了,
不知道应当怎么办,她举起乞援的眼睛寻找姊姊。姊正在她身旁呢!从她的一瞥中
就了解她要求什么。姊用一个微小的动作示意要她跨过去。她轻轻地把她没有穿惯
的太长的裙裾拎起来。顺从地、勇敢地从象征“马上平安”的马鞍和象征“称心知
意”的秤干、秤锤上跨过去。观礼的人都欢呼起来。为了她已经取得进入新房,坐
上新床的权利,好像她已经取得结婚的一方的“决赛权”一样。
  新房里红烛高照,在逐渐加深的夜幕中,把同样颜色的帐幔、被子,桌围、椅
帔和用绸绢托成高悬在屋梁上的采毬儿融汇成一片喜庆的气氛。许多不相识的女人
都跟进新房来。她们是一群职业的观礼者,只要在接近的阶层中有哪一家举办喜庆
大事,她们都会转弯抹角地通过亲戚的亲戚、朋友的朋友,带着赶庙会一样兴奋愉
快、唯恐落后一步的心情赶来观礼。如果没有她们在旁摇旗呐喊、呼五吆六,婚礼
就不可能进行得这样喜气洋洋、笑趣横生了。如果没有她们的指手划脚、评头品足。
新娘的精心打扮和新房的布置也将变成毫无意义了。虽然她们的持论常常是苛刻的,
喜欢在象牙上找瘢丝,不是与人为善的,但也起了使婚礼热闹起来的作用。她们是
任何礼堂中的点缀品,是人类世界的“喜鹊”。想来喜鹊在禽类世界中也一定喜欢
去参加同类的婚礼,咭咭呱呱,吱吱喳喳,闹个不休,使得结婚者又喜欢、又讨厌。
  可是孤陋寡闻的亸娘不明白她们出现在她婚礼中的重大意义,她觉得她们与她
是完全不相干的,把她单独放在她们之间。使她感到绝对地孤独了。
  她不知道在这绝对的孤独中又等待了多久(有人把结在红烛上的烛花剪了两次,
那一定等候得很长久了),才看见刘锜娘子和他一前一后地走进房来。亸娘今天已
经看见过他两次,第一次在迎亲时,她只看见一片云雾。这一次他走近到她低下的
眼角允许看到的距离中,看到他穿了绯色吉服,下摆有着水波的彩纹,然后再看到
他在幞头左侧不寻常地簪上一朵大红花,热辣辣地似乎正在燃烧他的幞头。但是受
到约束的视线,烛光的阴影以及这一群观礼者的干扰,仍然限止着她,无法把他看
清楚。这是他,这是她早已认识、熟悉、了解而又生疏了的他,错不了。但她现在
能够看到的只是他的轮廓和影子罢了。
  这时刘锜娘子做了一个有决断的大快人心的动作,示意拥在新房里的人群出去。
她们赖着还不想走,刘锜娘子有礼貌地、然而是不容她们抗议地发出号令,命令她
们出去。她们这才不得已地退出新房,咭咭呱呱、吱吱喳喳地又去点缀其他地方。
  新房里只剩下他们三人时,刘锜娘子认真小心地把铺在枕衾上的两端红锦——
男女双方各准备一端——绾结起来,结成一个玲珑、美观、大方、巧妙的如意同心
结。然后满面含笑地把同心结的一端交给他,另一端交给她,使他俩也被同心结绾
结起来,祝福他俩永远如意,永不分离。然后他在前面例行,她在后面顺走,一前
一后牵着同心结一直走到热气腾腾的厅堂。这时鼓乐大作,在欢呼和庆贺声中,她
俩对拜了,又拜了长辈,亲友、刘锜夫妇以及许多不相识的人。
  直到此时,亸娘一直感觉到她是被人“成亲”,而不是自己“成亲”,感觉到
她不是这场婚礼的主角,他也不是,姊才是哩!要是没有她的主持,指挥,活跃地
在前后场奔走照料(如果把筹备的过程也计算在内,她为他们奔走了至少不下于二
百里路之遥),这场婚礼是根本无法进行的。
  但是让他们自己做主角的时候终于来到了。当所有的闲杂人员,连姊也被关在
新房之外的厅堂里举行欢宴之际。她和他第二次回进新房。烧着红烛的桌子上,已
经摆好一只酒壶和一对用彩绸连缳起来的酒杯。她大大方方地从他的手里喝千了他
为她斟下的这盎“交杯酒”,他也从她的手里喝干了那一盏。经过这一道具有决定
意义的手续以后,他们彼此就属于彼此所有了。
  这时红烛烧得更加欢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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