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3届-徐兴业:金瓯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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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3届-徐兴业:金瓯缺(- 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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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最早抵达雄州前线的是西军统帅部的后勤人员,他们先到一步,要为五路大军
安排住宿安顿之处,布置粮站,采办马秣,担负着重要的任务。三月初旬,作为西
军的选锋,由杨可世率领的一万五千名泾原军暴风骤雨般地开到汛地。几天以后,
种师中率领的秦凤军主力也按期到达雄州。
  在这以后,到雄州来的客人越发多了。宣抚使童贯本人和幕僚团首脑、他的左
右手述古殿学士刘鞈、龙图阁直学士赵良嗣虽然还继续逗留在京师,不得动身前来。
但是由李宗振、李子奇、于景等“立里客”组成的宣抚司却抢先种师道一步在雄州
城里正式挂上招牌,择吉开张。他们眼快手快,把雄州城里最好的房舍——接待辽
使的行馆,抢在手里,作为宣抚司办公和他们寄宿之处。接着河北都转运使詹度、
河北转运判官吕颐浩、李邺等人也接踵而至。转运衙门要负责供应大军的军需物资,
是全军的总后勤部,责任重大。可是他们首先忙着从京师转运来大批山珍海味、牛
羊鱼肉,以便知雄州和诜可以排日在州衙大厅及宣抚司里大摆筵席,决无供应不周
之虞。
  雄州原是个边境小城,一年中,只有宋、辽两朝互贺正旦、互祝圣寿的使节送
往迎来之际,才稍稍热闹一番。如今平添了这么多的客人,“立里客”又最好寻欢
作乐,他们委请转运部门连带也转运来大批歌童舞妓、笙管弦乐、赌筹博具,这才
使得这座边城真正热闹起来。
  继秦凤军主力而到达的是马政率领的一部份秦凤铁骑和胜捷军。他们在路上总
算风平浪静,太平无事。
  应当最后抵达的姚平仲率领的熙河军也提前开到了,他只比马政晚几天,而超
过了应当比他早到的种师道的统帅部和泾原军余部。种师道并无愆误,而是万事好
胜逞强的姚平仲以非常识的急行军故意超前了。前线尚未发生战争,这种急行军并
无必要,反而给后勤人员增添不少麻烦。姚平仲明知道种师道不喜欢破坏命令,在
行军中,超前和愆误同样都是破坏命令的错误行为。但他偏要用这样那样积极勇敢
的错误来冒犯种师道、激怒种师道,似乎这种冒犯能够给他很大的快乐。
  到了三月下旬,西军已经开到三分之二,只有种师道和刘延庆及所部尚未抵达。
十万大军在几个月的短促时间中,基本上完成预定的长途行军计划,对西军来说,
简直是一件杰作。可是就在这几天内,各军之间以及全军内都有那么多的共同性的
事务,亟待办理。后勤人员负不起这等重大的责任,于是众望所归的种师中不得不
徇诸将之请,暂时代替老兄几天,摄行统帅部的职务。
  这种临时的摄护,只会给自己带来不少麻烦,丝毫没有好处。种师中虽然具有
对敌战斗的丰富经验,却缺乏对自己人、特别是对不拿武器的文员们作战的经验。
他不明自在宣抚司人员的心目中,他既然摄护统帅,就是他们的头号敌人。在几天
之中,宣抚司的排炮,选中了他这个目标集中轰击。
  没有宣抚使的宣抚司和没有都统制的统帅部处于绝对对立的地位。宣抚司每天
以措词严峻的文书,以咄咄逼人的口舌、以烦琐细小的事务以及只有超群轶伦的天
才们才想得出来的一切办法来折磨种师中。使得脾气一向温和克制的种师中也有忍
耐不住、招架不迭之势。
  幸而到了三月廿九日黄昏,也就是朝廷规定西军统帅部必须抵达前线的最后期
限,种师道带着僚属们赶到了。他在当天晚上就把李宗振早一天送去的一份预先警
告统帅部不得愆期到达的文书痛快淋漓地驳回去。这是种师道个人作战史上一次最
痛快的出击,把对方打得落花流水,体无完肤。李宗振虽然惯于惹事生非,还没有
狂妄到敢于去捋这支出名的“南朝老大虫”的虎须,只好暂时憋下一口气,等到宣
相亲自来到后,再想办法收拾他。
  无论种师道,无论种师中,无论西军中的其他人员都是宣抚司的作战目标。朝
廷结结巴巴地成立一个河北宣抚司,其目的似乎不是为了跟辽作战,而是专门为了
跟西北边防军作战。这是除了刘延庆以外的西军官兵们共同承认的事实,而宣抚司
的人员也不想否认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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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宋人称先锋军为选锋军。
  ②相当于近代的机要秘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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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一)

  二月初旬,马扩伴送金朝使节遏鲁、大迪乌一行到登州坐上海舶。按伴任务暂
告段落以后,他马不停蹄地赶到保州老家,把母亲田氏接到东京来,就在刘锜寓所
间壁,临时租贳了一处屋舍,与刘锜娘子一起着手筹备起结婚典礼。
  除了丰乐楼下匆匆一面外,亸娘还没有跟马扩正式见过面,但是刘锜娘子早把
她直接、间接打听到有关他的一切都告诉了她。他做过什么、正在做什么,她都知
道。而她们闺中最重要的谈话资料就是在猜度他将要去做什么,那使他高兴,还是
使他不高兴,对他是安全的,还是像过去的任务那样要担很大的风险?
  他们母子来到东京后,虽然亸娘仍然没有被许可跟他直接见面,但是他母亲经
常要到刘家来与刘锜娘子商量这个,商量那个。马母没有让亸娘回避她,反而更加
亲切地对待亸娘。她们之间由于几年不见面而产生的疏远一下子完全消失了。如果
人生的道路为亸娘安排了这样一个命运,她必须到那个家庭中去做媳妇和妻子,她
还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她们两家本来就是这样亲密的,她天生就应该成为他的配偶,
这仿佛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就定规下来了,以后一切的发展,都为了更进一步促成
其事。现在他的母亲这样看待她,不仅使她重温旧梦,并且也进一步保证未来生话
的和谐,这是谁都没有怀疑的。
  只有一件事情才令她十分不安。
  近来,父亲的心情越来越变得恶劣,脾气也越来越暴躁。每时、每刻,都想喝
酒,刘锜、马扩没有空则已,一空就得陪他上酒楼,喝得踉踉跄跄,有时是人事不
省,被拖着回家来。否则就在家里喝。一坐下就喝到深更半夜,喝得沉沉大醉。以
致刘锜娘子不得不在暗中做手脚,把酒的数量和浓度悄悄地控制起来。
  在酗酒过程中,他总是使性子,发脾气骂人。凡是支持、参加和赞助这场战争
的嫌疑人,都在被骂之列。嫌疑人的范围又日益扩大。有一天,一个素眛平生的小
军官在酒店中喝酒,也遭到他痛骂,这个小军官老远地从外地跑到东京来,是要钻
门路去参加战争。奇怪的是,给他量酒送菜的酒博士,连带也被骂了,因为这个酒
博士讨好、巴结那小军官,给他量酒送菜,显然也是个主战派。他忘记了酒博士大
公无私的中立立场,只要你付酒钱,他对你这个坚决的反战派也同样讨好、巴结,
给你量酒送菜。
  爹过去虽然也称洪量,但在西军中算不得是真正的酒徒(那里确有几个真正的
酒徒,整天浸在酒缸里,把鼻子和脸孔一起糟得通红)。现在的酗酒,是个新习惯。
有时亸娘把注意力集中到爹身上时,恐怖地发现他似乎正在用一杯杯的酒把自己灌
死、醉死、毒死,看他好像是这样痛苦、焦急,又好像是这样勇往直前,义无反顾
地把自己驱进死胡同。亸娘最好是假装没有看到,然而不能不看到。想到在目前的
情况中,她怎能离开爹去和他结婚,又怎么放心在她结婚后让爹一个人到前线去打
仗?打一场他十分不愿意参加的仗。
  当然赵隆的愤慨不是没有理由的。官家虽然答应他到经抚房去跟王黼、童贯等
人面议辽事,叵耐他去过几次,都被挡驾了。显然他们采取延宕的手法,目前不想
理睬他,而当一切都变成既成事实后,他去了也不再发生作用。对国事的愤慨和个
人感到的屈辱,形成他双倍的激怒。此外,他在东京的老朋友们也对他生疏了,不
是一见面就用一种过度的谨慎把他的嘴巴封起来,就是托故避开他,好像他是一只
白头老鸦,会给他们带来什么祸戾一样。
  赵隆相信朋友们和他的看法一致,在内心中也是反对这场战争的,但出于个人
利害的考虑,他们不仅不敢明目张胆地阐述自己的主张,反而畏懦到不敢听一听他
的意见。他们的舌头、耳朵全部失效了。他瞧不起一个因为受到环境压迫而把自己
想法隐瞒起来的人,特别当他们连这一点也不敢承认,听了他的放肆的议论,就会
面色发白,急急忙忙地表白道:“这可是钤辖自己的话,小弟不敢稍持异议,也不
敢苟同尊兄。”这就更加激起他的反感。。
  他听说过《晏子春秋》中的一段故事:枳实逾淮而变。他发现这些原来也是硬
帮帮的西军老同事。一旦迁地到东京来,年深月久,慢慢地都变成中看不中吃的苦
枳了。但在他激愤的心情中,对于老朋友的反应,既不是设身处地地为他们辩解,
也不是文绉绉地批评几句,而是不客气地斥骂,有时竟然粗鲁到哈哈大笑起来,冲
着朋友问:你的胆子可是像童贯的鸟一样被阉割掉了?
  当然这样发作一次就很可能使他丧失一些朋友,而他在东京的有限的朋友,是
经不起他发作几次的。
  国家大事不要他管,儿女私事他又无心管,因此,他除了把自己驱进死胡同以
外,实在也感到没有其他的道路可走。

  关于婚礼的筹备,现在存在着两种意见。马母,马扩都希望办得简单些,赵隆
在内心中更是如此。但他对此早已不闻不问了——他的耳朵和舌头都不管这件事。
可是男婚女嫁,在东京的社会生活中是件头等大事,有一大套繁文缛节,只许增华,
不许删简。决不能草率了事。地道的东京人刘锜娘子坚持自己的意见,认为这一场
在东京城里举行的特别是经她的手主持包办的婚礼,如果缺少某一道必要的手续,
就不能把它看成为完全和合法的婚姻了。她以如此的豪侠和热心把烦重的筹备工作
——包括物资上的和礼仪上的一切,全部承担下来,而且专横地不容许别人有点儿
异议,以至马母、马扩都很难抵抗她的好意。
  只有已经与她相处了一个多月,逐渐从她的影响下解放出来,取得相对独立地
位的亸娘,才能够在这个与她自身有密切关系的问题上表示一些不同的看法。她并
非对姊姊做的每件事都是默默许可的,她老老实实地对姊姊说了,她不喜欢繁复的
仪节和铺张的场面,她真的不喜欢这样做。这是一场意志和意志的竞赛,刘锜娘子
好容易从别人身上取得的胜利,不知不觉地在比她更坚强的亸娘的意志力量面前屈
服了。她不忍过于逆拂亸娘的个人意见(其实是她也无法说服亸娘放弃她的意见),
可是她又是如此顽固地执着于东京的生活方式,不能轻易改动它。经过激烈的思想
斗争,经过一次次的妥协让步,最后才取得一种大体上双方可以勉强接受的折衷方
案,其结果就是举行一场既是隆重的东京式的、又是简易的西北式的混合婚扎。
  折衷是在形式上双方可以勉强接受而在实质上双方都不能满意的一种临时性的
妥协。既然没有哪一方可以取得压倒的胜利,她们只好满足于这个折衷方案。
  刘锜娘子坚持不能让步的一道手续是在婚前七天,男方要送来一担用大口瓶盛
着的美酒,装在网络里,上面饰以大红绢花。这有个名堂,叫做“缴担红”。女方
要把出空了的酒瓶盛满水,装着河鱼,外加一双竹筋回报男方,称之为“回鱼筋”。
大红绢花当然是取吉利之意,鱼水象征“鱼水之欢”,至于一双竹筋象征什么?筋
者筷也,莫非是怕婚礼还有什么反复,催促快点举行的意思,这个连博学多闻的刘
锜娘子也说不出名堂。但是祖祖辈辈、家家户户的婚礼中都少不了这道手续,因此
她就坚持不能省略。好在这是一项实惠而没有多大化费的仪节,连亸娘也不加反对。
而且送来的酒也好,送去的鱼也好,归根结蒂,都要回到赵隆的食桌上来。他现在
是一日不可食无鱼,一餐不可饮无酒,在这茫茫的人海中,如果没有一个醉乡让他
托迹,他还能到哪里去立身安命?
  结婚前夜,刘锜娘子代表女方,到新房去,亲手挂起帐子,铺设衾具。这也有
个名堂,叫做“铺床”,理应由女方的内眷主持其事。铺好了床,她又细密地视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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