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3届-徐兴业:金瓯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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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3届-徐兴业:金瓯缺(- 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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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涂过一层釉彩。它还没有开足,就有盥水盆大小,开足了恐怕真是一尺左右的直
径。这种天上仅有,人间绝无的名葩,如非来自禁中,师师又何从得到它?
  内行的刘锜,一见就知道它的来历不凡,正待要问。
  “四厢休问!”师师拦住了他的话,微笑道,“这盆花儿可是大有文章的,此
刻休提,停会儿再说与两位听。”
  师师与官家的关系已经尽人皆知,对于任何人都没有保密的必要了。可是师师
在自己朋友面前,决不炫耀它,她既不愿在朋友面前提到他,也不愿朋友在自己面
前提到他。反之,在她憎恶者的面前,她非怛不讳言这重关系,有时还把它当作一
种武器来压制他们的嚣张气焰。师师决不让他们利用她和官家的关系,她自己却要
利用它来压倒他们。对待“君子”用君子的办法,对待“小人”用小人的办法,师
师在这里划下了一条径渭分明、不容混淆的界线。她这样做的结果是从两极扩大了
人们对她的爱憎:尊重她的人因她的自尊而更加尊重她了,憎恨她的人也因为她当
面给予难堪而更加嫌恶她。当然她知道即使最嫌恶她的王黼、高俅一伙人,也只敢
在背地里搞些阴谋诡计,在私底下发泄他们的仇恨,决不敢与她明枪交锋。如果他
们要公开反对她,那就等于公开反对自己的利益,他们决不敢走上这一步。权贵们
只好在弱者面前摆威风,一旦遇到比他们更大的权威时,都变成一条条的软骨虫了。
师师用了这种“小人”的办法,把他们打出原形来,这种办法虽然不无有点可耻,
却也非常痛快。
  现在师师是在自己的朋友面前。她卡住了“一尺黄”的故事,先细细地打量这
位第一次来此的客人。
  她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经过一番周折才把马扩请来的。没想到马扩与刘
锜的关系十分密切。这从刘锜的一句过火的雅谑中就可以窥测到。刘锜是她的朋友,
马扩是她的朋友的朋友,这首先就使她对马扩发生好感。
  其次马扩的本身条件也有利于他。如果马扩装出一股比他本身多的纠纠武夫的
气概,那要使师师感到他的虚伪了,如果马扩装出一副他本身没有的文人学士的斯
文相,那要使师师感到发腻了,但他两样都不是。他本来是怎样的人,在师师面前
也还是他的本来面目,一点没有走样。他是师师生活领域中很少接触过,或者竟然
是从未接触过的那种类型的人。
  根据经验,师师知道凡是来此拜访她,特别是第一次和她见面的人都要把自己
乔装打扮一番,有时打扮得面目全非。嘲笑他们的“失真”,并且利用一些机巧,
使他们“还原”,是师师生活中的一种乐趣。可是她发现眼前的这位客人却是没有
被加过工的原汁,仍然保持着那一分直接来自土壤的新鲜感。他以自己的诚实、聪
明、朴素和蕴藉给予师师以深刻的印象,以至他在师师的闺阁之内,大有用武之地。
  他们的谈话从师师要求他谈谈使金的经过开始。
  师师显然也关心这一件国家大事。她迫切地希望从他这里听到有关的第一手材
料。可是这个题材马扩已向朝廷汇报过,也曾在刘锜的客厅里抵掌长谈过,现在又
要在师师的闺阁里一本正经地谈论起来,未免有点不好意思。到这里来之前,他虽
然作过种种悬揣,却没有准备一开始,就认真地把它当作一桩正经事情在这里谈开。
  师师及时帮助了他。
  师师有一套别人怎么学也学不到手的本领。她的眼睛是识宝的波斯人的眼睛,
能够一直透视到别人的心灵深处,知道埋藏在那里有什么宝藏。然后,她又善于从
各个角度上引逗得他把自己的宝藏一铲又一铲地从心的矿穴里挖掘出来奉献给她。
明明是她引逗了人,可是他们还错认为是自己讨了她的好,说了她喜欢的话。马扩
虽然离军从政,做了三年职业外交官。在业务上,他的谈判对手具有精明、狡狯、
粗率,动不动就以谈判决裂为要挟而事实上却一直保持着谈判持续进行等高级的外
交艺术。他们使得老老实实的马扩也变得精明起来了,否则他就不可能胜任自己的
职务。可是他始终没有从外交的实践中,锻炼出像师师现在在他身上施展出来的这
套钩玄稽沉的本领,以及对付它的防御术。它们可以说是一种更加高级的谈判艺术。
  师师竭力引诱他从猎奇的角度出发讲他在金朝的见闻。把这一整套的话题打碎
了,化整为零,这就使马扩比较容易开口。他不知不觉地走进她的第一个问题的陷
阱里,起先还有点不自然,后来却变得十分流畅,而且非常主动地谈起女真人的日
常生活来。
  男子们的生活离不开打仗和射猎。他们一年到头马不离腿、弓箭不离手。北风
猎猎,斑马萧萧,鸣镝交加,虎豹倞驰。有的猎人隐身在草丛中,用桦皮角吹出呦
呦之声,引得麇鹿出来,一箭就把它们射死,当场架起火烤烧了吃。他三言两语就
把一幅活动在东北山林中的女真人射猎的图景带进醉杏楼。
  “一张好弓,几代相传,弓把子红得发亮了,他们还是视同珍宝,一日几回摩
挲,放不下手。亲友之间,相互馈赠的,不是野味珍禽,就是刀剑驹马,彼此都习
以为常。”他加上说,“不但男子如此,连妇女也不例外。她们大都能驯服劣马,
操纵自如,就是婴孩也多是在马背上养大的。每逢部落移动,或征调人马行军出战,
大部队浩浩荡荡,妇女们背上一、二个婴儿,照样灵活地驰驱往来,帮助男人担当
繁重的杂役,看来好不壮观!”
  “他们的国主、大将们想来都精于此道了!”
  “那还待说!一辈子在马背上过活,陟山渡河,都骑在马上,看见飞禽走兽,
拉开弓就射,还能不娴熟?”接着他应师师之要求,介绍起彼邦的有名人物,他介
绍金主完颜阿骨打、二太子斡离不,四太子兀术、大将娄室、阇母等几个人的经历、
形貌和特技,说,“他们都是从小就带惯了部队作战,在战场上进进出出,就像在
围场中驰猎,毫不在乎。这几年又学会了大规模作战,动不动就把几万人调上战场,
跳荡纵横,锐厉无匹。他们驰射绝伦,行军指挥,都有一套办法,无怪辽军碰到他
们就要望风披靡。”说到这里他不禁发一点牢骚说,“女真贵酋们擅长的绝技是武
艺驰射、行军作战,好比我们的公卿大臣擅长的是宴饮作乐、征歌逐色。两相比较,
真可谓是‘互擅胜场,各有千秋’了!”
  马扩不知不觉地学起骂座的灌夫来,却博得师师和刘锜的同情。
  “宣赞骂得痛快淋漓,”师师沉思地点点头,然后补上一句,“可也不尽然,
譬如我们这里不是也有一个‘也立麻力’?”
  一句话说得马扩脸红起来,刘锜连忙替他解围道:
  “兄弟虽然善射,却不过是个閤门宣赞舍人,等他做到两府执政,可又是一个
样子了。”
  “两府执政,别有一副面目,别有一副心肠,岂是俺这等人可以做到的?”
  “宣赞说得不错,两府执政是天生的另一种人,即如咱这个阁子里,也容不得
他们溷迹。”
  然后师师又问起完颜阿骨打的宫闱情况和后妃们的日常生活。
  “他们草创朝廷,尚无后妃等名色。阿骨打一心灭辽,经常住在营帐里,连不
打仗的日子也是如此。即使回到会宁府①,也是百务倥偬,不遑宁处。俺亲眼看见
过他的几位夫人,每当宴请使臣之际,都出来亲自掖起衣裙,指挥侍役,传菜递酒,
倒也不讲究什么男女内外之别。”
  然后谈到了他们的宫室居住。马扩引用阿骨打亲口说的话:“我家的上祖相传,
只有如此风俗,不会奢饰,只图个屋子冬暖夏凉,更不必广修宫殿,劳费钱财。南
使见了,休得见笑。”马扩以目击者的身分,证实这些话基本上符合事实。他说,
“阿骨打他们经常聚会、议论、办事以至宴饮、休憩的处所,名为宫室,实际上只
有百十间木屋,开些窗牖门户,略加髹漆,取其坚固而已。与我朝的壮丽宫阙,不
可同日而语。阿骨打这话虽是据实而言,并无讥刺之意,俺在一旁听了,却为之汗
颜不止。”
  师师问道:“官阙当然不能相比。可是他们也有穷得无立锥之地的劳苦者,连
个木屋、板棚也住不上的吗?”
  “不错,穷苦者住在桦树皮和木栅建成的小屋里,里面涂些泥,就算是个家,
有时一个人掘个地穴,也可以栖身,哪里谈得到居室之乐。”接着他谈起女真人当
然也有贵贱贫富之分,就他看到的现象来说,“贵族,酋长和富人们虽然不敢过于
华饰,但穿的都是墨裘、细布、貂鼠、青狐之服……”
  “一顶貂鼠帽在浚仪桥大街的皮货行要卖几十两银子。”刘锜道,“如今时兴
这个,王黼、蔡攸他们,一过中秋节,天气尚未转寒,进进出出就戴貂鼠便帽,外
面罩个生色销金花样幞头,又故意在幞头下面露出便帽的边缘,以示阔绰,京师大
大小小的官儿也仿戴起来,市肆里奇货可居,出了这价钱,也未必买得到好的!”
  “貂不足,狗尾续。只怕将来做官的都要时兴戴起狗尾帽了,这才好看。”师
师讥讽道。恣意地诋辱官儿们是她最感到痛快的乐事,这个脾气刘锜是很熟悉的。
  “貂鼠在女真境内也是难得的珍品。贫苦人家冒着被虎豹吞噬的危险,进山林
去捕获了它,却被贵家们勒索去,抵充债务租税。有的本人就是贵家的奴隶,被贱
称为‘阿里喜’②,捕得了貂鼠也要献给主人,哪有他们自用的分儿?俺看穷人奴
隶们夏天只系一条麻布裙,一年中倒有大半年严寒酷冷,冰雪连天。他们又不得躲
在地穴里烤火,只以牛羊鱼皮为衣,走在路外,贫富贵贱,一望可知。”
  “他们男婚女嫁,婚姻之制,也与我们大略相同吗?”
  “两家风俗,虽不尽相同,他们的富室婚嫁,也有送聘礼、纳彩等仪式,成亲
时也用彩缎鼓乐,热闹一番。四太子兀术娶妻那天,特邀宋使去观礼,几十只木柈
里堆着小山般的山珍海错、野味家畜,还有满瓮的酒,一两个月也吃喝不尽。贫家
之女,有谁关心她们的婚嫁?到了及笄之年,自己上市集去讴歌,自述家世,称赞
自己容貌之美,手艺之工,表示求侣之意,家穷未婚的男子们看中了她,彼此同意,
就可带回家去,成亲后再禀告父母,也要拼凑些酒肉野味宴请亲友。”
  “她们很容易就找到如意郎君吗?”师师带着绝大的兴趣闻,不由得和自己的
早年生活联系起来。她暗暗想到:如果当初她也到市集去讴歌求侣,凭着她的凄凉
身世和绝世容貌,准能找个如意郎君,那么她的命运就和现在大不相同了。现在她
处在这个受人作践的屈辱地位上,心灵早受创伤,纵使身分夐绝,面子上好看,她
自己明白她只是一盏早已熄灭了内心之火焰的云母薏苡灯罢了。一盏不会放光的灯,
不管质地怎样好,造型如何美,也不值得人们的羡艳。
  马扩却没有跟踪她的思想,只是按照事实作了回答,大大破坏了她的充满浪漫
气息的想象。
  “贫女们能否找到合适的情侣,”他回答说,“固然要看情况而定。只是俺常
看到她们出来讴歌,一回是她,二回仍然是她。讴歌的调子又是那么凄清动情,想
来总是不如意时居多。”
  “天下的贫苦人都是一般,不如意事常居八九,哪有好日子叫她们过?”师师
感叹道,同时又提出一个要求来,“宣赞既然几次听了她们的讴唱,想必已经听懂,
且唱一只,让我们也学着唱唱。”
  这个要求对于马扩真是太过分了。他生平除了军歌以外,什么曲子都没有唱过,
又何况是女真姑娘的歌曲!他刚才讲的这些,都是根据舌人转译,才知道个大概,
哪里就听得懂歌曲内容!更加谈不上学着唱了。
  师师一见马扩为难,就微笑着收回自己的要求,再问:
  “宣赞去了几趟,总学会了他们的说话,可以和他们对答会话了?”
  “说来惭愧,虽然去了几趟,接伴的官儿和舌人老是跟在脚后跟,哪有学话的
机会?再说俺这个笨脑袋,学会了几句也记不全。到如今,只记得几个单字罢了。”
  “好,好!”师师孩子般地焕发起来,“歌唱暂且寄下。这女真话一定要宣赞
说几句,试试咱这个笨脑袋,在这一夕之间,能够记得下多少。”
  随着他们间的亲密的谈话,一个神秘莫测、高不可攀的李师师逐渐退隐幕后,
代之出现的是一个天真娇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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