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3届-徐兴业:金瓯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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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3届-徐兴业:金瓯缺(- 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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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他们间的亲密的谈话,一个神秘莫测、高不可攀的李师师逐渐退隐幕后,
代之出现的是一个天真娇憨、坦率诚实的李师师。原来来自社会底层的李师师天性
确是真实和坦率的,她并不喜欢作伪。贫家女儿一无所有,无所用其掩饰和遮盖。
可是她不幸当上了歌妓,更不幸成为了名歌妓,职业需要她披上一件伪装。她不得
不按照职业的要求,违反自己的本性来处世。在这方面,她锻炼出一整套高级技巧,
使她得以在上层社会中应付裕如。特别在她和官家的交往中,她几乎是步步为营的,
每句话,每一行动,都含有很深的机心。如果说,她有时也对官家表示了一定程度
的坦率,那种坦率也是经过加工的,不过出于策略上的考虑,用来掩盖她的机心而
已。
  当然她使用机心的目的,也不是为了要去损害人家,而只是为了保护自己,因
为她时时刻刻都处在被袭击的危险中,人家不惜纾尊降贵地跑来迁就她,目的就是
希望从她身上有所得。她不愿出卖自己,就必须用几层厚的铠甲把自己防护起来,
她机心越深,防护越严密,就越加得到主动权,可并不使她愉快。有人只希望他自
己一个人在世间上昂首阔步,独往独来,他自己到处都是主动的,把别人全部打到
被动的地位上去,并以此为乐。天性宽厚的师师,在和别人打交道的时候,并不想
用自己的主动去占别人的便宜,有时当她使用了技巧对别人占到优势时,她常会自
觉到自己是个不好的人,是个弄虚作假,在精神上受到玷污,自己决不希望与之做
朋友的人。
  现在她是跟一个毫无矫饰的年轻人在说话。这个青年既不想取悦于她,也无意
要她取悦于自己(根据她的经验,通常被她接见的人,很少没有这两种、或者至少
是其中之一的想法)。他只是出于善良的意愿顺从师师的要求,老老实实地说着自
己在异乡的感受,他反映的是客观事物,也表达了主观想法,这一切都是那么自然、
真实。作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本来就该如此,好像一棵树木,本来就应该按照自
然的要求那样生长发育。可是偏有人喜欢病态的美,喜欢矫揉造作的美,偏要把一
裸正常的树修剪得或者强扭得像他们所认为“美”的那种变形。师师感觉到当代的
人物也被社会的压力扭曲得变形了,接触到他们,她就会产生一种好像油腻吃得太
多而引起的恶心的感觉。
  正因为如此,马扩的真实、自然的力量很容易就把她征服了。她自己也逐步脱
卸那件为了适应那些访问者而穿上的伪装,逐步撤回一个歌妓对于来客的必要的警
戒和防御,最后成为一座完全不设防的城市。她用不着做作地爱娇了,刚才他们进
门时,她还是那样做作着的。其实一颗天真未泯的少女的心,本来就是爱娇的,无
所用其做作。她用不着以忧郁的甲胄来预防他们的过分接近了,他们并无这样的企
图;她用不着钩玄稽沉地从他的心里去钩取什么,他早已老老实实地说出了他愿意
和可能说的一切。
  只有对付有同样社会经验而又别具用心的人才需要搬出她那套高级的处世技巧,
否则便是一种凌欺的行为。她卸去伪装,恢复了本来面目,自己也感到轻松愉快。
  “多么奇怪!”在一旁观察的刘锜不禁大为惊奇起来,想道,“难道眼前这个
师师就是以骄贵矜重著名于京师的李师师?不!这简直叫人不敢置信了,她变得多
么快,变得多么厉害,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了。”
  “四厢袖手旁观,也不帮衬咱说句话儿!”她看了刘锜一眼,似乎已经猜到刘
锜心里的想法,“四厢看咱变了样吗?不!咱可真想学几句女真话,明儿也被派出
去跟他们打交道哩!”
  “谩都歌!”看见师师一心要想学女真话的那付傻劲儿,马扩不禁说出一个不
太好听的字眼,然后应师师的要求解释“谩都歌”是一心一意要想得到什么的痴心
汉的意思。
  “咱可真是一个想学女真话的谩都歌呢!”师师欣然同意地说。
  其实马扩对女真话的知识也确是十分有限的,他说了几个单字,一般的官儿称
为“孛极烈”,称官之极尊者和国主的继承人为“谙版孛极烈”,大官儿为“固论
孛极烈”,宗室的男子是一个汉化的词儿,称为“郎君”。夫称妻为“萨那罕”,
妻称夫为“好痕”,和睦爱好称为“奴申”,好称为“塞痕”,坏称为“辣撒”。
这最后的一个词儿发音十分拗口,他说了两遍也没说准。
  “还有吗?”师师把它一一记熟了,用了她的女性的柔和的发音在心里重温一
遍。再问。
  “还有一个不好听的字,”马扩又想起一个,“女真人犯了法,轻则用柳条鞭
打,重则用大棒敲杀,这个刑罚,他们称为‘蒙霜特姑’。”
  “听邢太医说起,”师师笑嘻嘻地把已经记得的词儿串成一串说,“令岳是个
蹇谔正直的长者,新近把爱女遣嫁宣赞。宣赞新婚燕尔,一定能曲尽为夫之道。但
愿宣赞是个‘塞痕好痕’,与‘萨那罕’永保‘奴申’,体得惹怒了令岳,把你
‘蒙……姑’的。”
  “师师不必担心!”刘锜道,“宣赞的新夫人与内子亲如姊妹。宣赞要有一点
‘撒野’……”
  “撒辣,不是撒野,”师师含笑地纠正他。
  “是那个拗口的词儿。”刘锜点点头,“宣赞对新夫人要有一点撒辣,休说他
的老丈人,就是内子也不会答应他,顶少也要叫他尝尝柳条鞭的滋味。”
  师师十分高兴听到这句话。然后她以一句东京式的诙谐结束了这场谈话:
  “怪道两位形影不离,原来你们哥儿俩的衣襟是连缀在一块的。”

  (二)

  夜晚来了,就官家交下来的任务而言,他们已经很好地完成了,就他们自己而
言,也过了非常愉快的半天。现在他们交换着眼色,准备兴辞而归。伶俐的师师从
他们的眼睛里看出这项罪恶企图。
  “二位难得光临,”她马上先发制人地把他们截留下来。“宣赞又是头回在此
作客,这一去了,不知要过几时再得见面?哪能这样容易说走就走。今天务必留下
来喝杯水酒,不可辜负了咱这番心意。”
  马扩不知道应不应该留下来,第二次向刘锜递去询问的眼色,刘锜马上作了肯
定的示意。他当然最明白东京的行情,让李师师出面挽托官家邀请他们前来,这还
不足为奇,由师师亲自殷勤地留饭,这却是他们可能膺受到的最大的光苯,东京城
里哪有比这个更高雅的宴饮,连御宴也比不上它。傻瓜才会拒绝她的邀请呢!
  这一切又逃不过师师那明察秋毫的眼睛,她希望他们能够用朋友的观点而不是
用东京人的通常的观点来评价她的邀请,既然她是以一个真诚的朋友的身分而不是
以歌妓的身分来邀请他们。这个,马扩自己应该作出判断。她为马扩的稚气甚至有
点感到遗憾了。
  “宣赞是事事都要向四厢谘询请示的,”她浅浅一笑,带着一只小小的钩子,
希望不至于刺痛他,“真不愧是个听话的好兄弟。”
  于是他们留下来拜领师师的酒饭,默默地咀嚼和品味这个莫大的光荣。师师为
他们准备了很高级的“乳泓白酒”,几色简单然而是很精致的菜,还有师师一时兴
起,亲自下厨去试制的“龙女一斛珠”,这道菜化去师师很多的功夫,在烹调技术
上与她老师比较起来,自然还有“鱼目混珠”之嫌,但是拌着师师的一片盛情,再
加上各式各样可口的佐料,品尝起来也当得起“韵梅”的评语而无愧。
  晚餐以后的醉杏楼,暂时停止了谈话,忽然出现一片静谧的世界。一缕细细的
幽香凝合在寂寞的空气里,似乎把整个阁子都冻结起来,只有烧得欢腾的蜡烛,不
时颤动一下,发出“嗤——嗤”声,才稍微打破了一点室内的均匀感。
  那幅“玉楼人醉杏花天”的楼台人物工笔画早已摘去,官家的赠画也被临时撤
去。一枝斜斜地躺在胆瓶中,睡意朦胧的杏花暂时填补在那方蒙着深紫色壁障的壁
间空挡里。她原来是高傲绝世、孤芳自赏的,现在被折下来,似乎漫不经心、又似
乎是经过精心结构地躺在以壁幛为背景的胆瓶里,陶醉在这片融融泄泄的春意中,
正在娇慵地舒展双臂,一任人们去欣赏她的媚姿。
  杏花好像用一幅冰绡雪縠,轻轻叠成数重,裁剪而成。在花瓣儿冰雪般透明的
质地上,淡淡地化开一层红晕。是哪一双灵巧的手,把一点薄薄的胭脂匀注在她的
粉靥上?再浓一点就太华丽了,再淡一点就太素净了,只有像这样浓谈适中才恰到
好处。或者再浓一点也不嫌其华丽,再淡一点也不嫌其素净,因为在这惬意的气氛
中,没有什么安排不是浓淡适中,恰到好处,这里存在的一切,都是美好的,不允
许有一点挑剔的余地。
  可是这似有若无的一层,又不像从外面敷上去的胭脂,只能是从里面化开来的
薄晕才能化得这样匀称,这样恰到好处。肯定不是!她是从来不敷胭脂的,这是喝
了一点酒在脸颊上泛出来的绯色。这才对了,微醺已经在她身上发生作用。她缬眼
生春,薄晕含花,那幺无力地斜倚在紫缎的引枕上。受到室内盎然的暖意所烘焙,
受到室内荧煌的烛光所衬映。她好像一层薄蜡,正在慢慢地融化,最后要融成一堆
稠厚的流汁。
  杏花醉了。
  这时师师正在想起官家一句更高级的赞词:
  “醉杏酡颜,融溢欲流,真个是羞杀‘蕊珠宫’女了。”
  蕊珠宫是天上的宫阙,也是官家自己的宫殿,这句把她抬高到天上人间,无双
绝伦的地位上的双关语,如此取悦于她,以至于平日难得一笑的她也不得不为之嫣
然一笑了。
  但是最最美好的一刹那倏然过去了。饮酒前水乳交融的谈话,酒后那个凝静的
世界都一去不复返了。这入口似乎很醇冽,实际的性子却很猛烈的乳泓酒,不仅在
师师身上,也在其他两位客人身上产生了同样的作用。
  酒入愁肠,化作一腔悲愤。他们的心情原来也都不是那么平静的,现在渗进去
六十五度的酒精,蓦地兜上满怀心事,在他们的心海中泛腾起阵阵波涛。当他们重
新提起女真那个话题,继续谈论时,一片沉重的感喟和连续不断的叹息声充塞在凝
厚的空气里。
  马扩在刘锜家里第一次谈话中曾经预言过,强有力的金朝一旦灭亡了辽,必将
转其矛锋对我,不知朝廷将何以善其后?当时,他刚从会宁府回来,对强悍贪婪的
女真诸贵酋怀有深刻的戒心。近来,他在东京住的时间长了,与当朝大臣们接触越
多,对我方的弱点了解越深,就越感觉到自己的看法具有非常现实的意义,决非杞
人之忧。他说:一个人的本原亏了,百病就乘虚而入。一棵大树从根子上烂透了,
人家不用化多少气力,就可以把它砍倒。现在的事实是这棵大树早已连心烂透,而
手持斧斤的伐木者也已虎视眈耽地窥伺在侧,对这种危机,焉能置之度外!
  由于对内对外两种因素都了解得最清楚,马扩是最有权利把这重殷忧提出来的
当事人。他已经不止一次地与当局者议论及此,促使他们注意,要他们在考虑伐辽
的同时,预筹防止异日金军入寇的对策。可是言者谆谆,听者藐藐,他们正在兴高
采烈,一心只想到前线去拣个便宜货,哪里听得进他的扫兴的话,为它未雨绸缪起
来?
  不是在师师的闺阁里,而在庙堂之上,像马扩这样一个地位低卑、又无有力靠
山的微员,的确是很少用武之地的。权贵们虽说也很欣赏他的才能,把他连头发带
骨髓一齐分解开来充分使用了,但只把他当作一件外交工具使用,并不允许他参与
密勿,议论大计(在权贵之问,多少也有点差别,童贯有时还听他几句,至少装出
在听他说话的样子。王黼、蔡攸连装装样也不愿意)。马扩多次的建议,都被他们
束之高阁。他们这批人专横地垄断了伐辽战争的决策权和执行权,但据马扩所知,
他们在这个问题上面恰恰是最浅见、最无知、最没有责任心的。作为他们的下属,
而又不得不经常与他们打交道,这是使他感到非常不痛快的事情。他憋了一肚皮的
闷气,亟思一吐为快。现在师师的一双柔荑把他心口的束缚解除了,至少在师师的
闺阁以内、妆台之旁,他可以昌言无忌地畅谈一切。
  他讥笑当局者道:南北夹攻之议,已经谈了三年多。他们这些人连女真在辽的
东、南、西、北的方向还弄不清楚。前两天蔡攸自以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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