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3届-徐兴业:金瓯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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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3届-徐兴业:金瓯缺(- 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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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南、西、北的方向还弄不清楚。前两天蔡攸自以为是地说:“天祚帝逃往云中,
正好擅入女真人的老窠,岂非自投罗网?”他当场纠正他,蔡攸恼羞成怒,说道,
“自古以来,云中之地就是女真人的出没之所,史有明文。你们画的地图,未与古
本校正,弄出纰漏,哪里作得准?”
  权贵们胃口似牛,目光似豆,根本谈不到深谋远虑。他举出一例道:“俺接伴
金使往来,一直主张取道宁可纡远些,沿途更要防卫严密,不让金使觇知了直接的
途径和我边防的虚实。王黼知道后,反而嗔怪俺多事,说什么:‘同盟之邦,何得
妄加猜忌,徒生嫌隙。’俺哪里听他的胡言乱语,这番带了金使来,仍走那条远路。
王黼打听确实。大发雷霆,对童贯说,‘马扩那小子,目空一切,胆敢违抗宰相指
示。如不念他接伴有功,即日撤了他接伴之职。’
  “你说的有理,俺就依你,说的无理,休想理睬你。撒了俺的差使打什么紧!”
马扩越说越气愤,“天下事总要有人管,你们大官儿不管,只好由我们底下人来管。
休说俺越俎代庖,总比让它自行糜烂的好。终不成把大宋朝的天下断送在他们几个
手里!”
  “兄弟不要气恼,”刘锜慰劝道,“在朝诸贵只要天下人去忧天下人之忧,而
他们自己是只想去乐他们之乐的。你看王黼终日周旋在几个姬妾之间,哪有闲功夫
去管到边疆之事?兄弟在东京住上三年,把棱角都磨平了,那时见怪不怪,自然心
平气和了。”
  “如果他们不管闲事到底,倒也罢了。”师师又深一层地剖析道,“只是他们
自己不肯去忧天下人之忧,又不许天下人去忧天下之事。有个名叫高阅的太学生说
了句‘天下事由天下之人议之’,就遭到他们陷害,这才是贻祸无穷呢!宣赞不是
说过,骑射作战是女真的固论孛极烈之长技,那么我家的固论孛极烈的长技,又是
什么呢?这个四厢可知道得最清楚。”
  其实不单是刘锜,他们三个都是那么清楚我家的固论孛极烈们的长技的。他们
你一句、我一句地彼此揭露,互相补充,很快就勾划出一幅《宣和官场现形图》来。
  发展到当时的历史阶段,封建国家呈现出一片空前的繁荣。但它只是一个假象,
或许还是一个迅速衰退的信号。有谁能够透过五光十色的东京城,放眼四野,就可
以看到千千万万的流徙者无衣无食,嗷嗷待哺,或者是忍无可忍,执梃奋起,准备
与官府士绅拚个你死我活的图景。历史证明,伴随着虚假的繁荣而来的必然是一场
真正的毁灭性打击。
  宣和时期已处于这场毁灭性打击的边缘,可是只有最敏感的人才能感觉到祸患
的迫近。
  种师中忧心忡忡,唯恐打不赢伐辽战争这一仗;马扩唯恐金人得志,将转以谋
我;邢倞唯恐处身在上流社会的师师得不到人身安全;东京有些人在过着腻红醉绿
的生活的同时也生怕好梦不长,好景不常,因而遑遑不可终日。这种脆薄的心理都
是他们从某一个角度中朦胧地意识到一场祸患即将袭来的反映。但他们只能从表面
上、局部上找寻原因而不可能从根本上认识问题和解决问题。
  他们仅仅把这些不祥的朕兆之出现,归咎于人,归咎于一部份要对这些朕兆之
出现负较大责任的典型的人物。
  在任何历史时期中都能够找到这样的典型人物,而在某些历史时期中,这些人
物又表现得特别突出。宣和时期的权贵集团就是这样典型地集中了无耻政客的卑鄙
性、封建官僚的残酷性、地主阶级的贪婪性,突出地把自己放在社会的对立面上。
他们正在努力拆毁—座庞大的建筑物,这座建筑物恰恰就是他们寄生生活的母体—
—大宋王朝和赵氏政权。他们在客观上走的正好是与主观愿望完全相背离的道路,
没有这个朝廷和官家的支持和任用,他们一天也不可能站在朝堂上。在主观上,他
们也希望这个朝代千载万祀,传之久远,可是这并不妨碍他们正在不遗余力地拆去
它的墙脚,偷换它的栋梁,眼看有朝一日,轰地一声倒坍下来,把他们连皮带骨压
成齑粉,埋葬在瓦砾堆里。可是他们丝毫也没有这样的自觉,反而沾沾自喜,自认
为正在建造一座万年不拔的殿基。
  他们真是聪明得太愚蠢了。
  他们已经成为人人厌恶、痛恨的对象。除了他们的支持者——官家。
  师师,刘锜、马扩三人虽然有不同的社会出身和生活经历,他们的人生哲学处
于相接近的水平线上,他们的爱憎基本一致,因此他们密集地发射出来的箭矢就集
中在王黼、蔡氏父子、高俅……等活靶子身上。
  可是他们对官家都存在着不同程度的幻想。即使归咎于人,他们的攻击也只是
到权贵集团为止,不敢再往上推。至尊无上的传统观念支配着他们,同时他们也不
可能认识官家的命运早已与权贵们紧紧缚在一起了,没有这些主要的推挽手,就无
法推动他那辆成为罪恶统治象征的玉辂。官家有时也斥责他们中的某些人,这是他
的一时喜怒,与他们之间的根本关系无涉。
  如果马扩他们要想突破这一关,甚至大胆地敢于对官家本人也提出非议,采取
积极的行动,那除非是比较起官家个人的至尊无上的地位来,他们还有着更加重要
的选择。那是他们明明白白地看到非要舍弃这个官家,就无以拯救这个朝代和千百
万老百姓的时候。那是需要通过无数次的政治实践,通过无数次希望和幻灭的反复
交替,才使他痛苦地达到这个结论,毅然作出这个取舍。马扩今后的不平常的经历
将会证明这一点。
  经过这番发泄后,酒精的浓度也随着蒸发殆尽,他们的心里都感到痛快一点,
这时师师蓦地记起一件有趣的事情。
  “二位可要知道薛尚书昨日来此干了些什么体面的活儿?”她换了比较轻松的
调子问。然后代替他们回答说:“这样珍贵好听的新闻,不可不闻。”
  侍立在旁的侍女惊鸿一听师师提到薛尚书就憨笑起来,她笑得那么有劲,笑得
完全失去常态,可见这件事与她有关,并且肯定是大有噱头。
  “你先别笑!”师师吩咐道,“先与小藂把廊下的那盆‘一尺黄’搬上来,让
宣赞与四厢先赏了花,再听新闻。”
  “不用了。”刘锜急于要听新闻,阻拦道,“我们进来时已经有缘拜识过‘一
尺黄’,师师不是说了其中大有文章吗?”
  师师一想不错,点头道,
  “也罢,二位既已赏过名花,且来品赏品赏我家的固论孛极烈薛尚书其人其事。
”师师开始了这个故事。“昨天晌午,薛尚书派一名府里的干办到这里来。宣赞可
认得这位薛尚书,兵部尚书兼相府大总管薛昂?这可是东京城里大大出名的妙人儿!

  “俺来东京后,就闻得他的大名,还同他同过几次席,”马扩回答道,“只是
无缘交谈。”
  “宣赞没听他用钱塘官话大发妙论,真是失之交臂了,四厢可是常常聆教的。
昨天那个干办持来他的书子和名刺,说要借用‘一尺黄’数天,约日归还不误。惊
鸿回绝了他,他悻悻然地走了。
  “没想到,过了一个时辰,薛尚书自己跑来,咱哪有功夫应酬他,还是打发惊
鸿把他拦在庭阶下,问他有何贵干?他先是口口声声地嚷道:有要紧事与贵人密谈。
一见惊鸿倒安静了,说些多日未造潭府致候、寸心不安等客套话,然后央告道;童
太师董师出征在即,公相要举办个‘牡丹会’,打算搜集天下所有的名种牡丹,开
宴饯行。久闻得尊府栽有一盆‘一尺黄,是京中绝无仅有……”说到这里,师师自
己撑不住先笑了,示意惊鸿要她接着讲下去。惊鸿早已笑得打跌,一手握着帕子,
堵住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看你笑得这副轻狂相!”师师佯怒道,“二位等着听呢,你倒底说与不说?”
  “娘先笑了,怎怨得人家笑。也等婢子笑停了再说。”可她还是笑个不停,只
好一边笑,一边断断续续地讲下去:
  “薛尚书说了那句‘京中绝无仅有’以后,”她特别强调这个“京”字,可是
底下的话再也说不清楚了,“他,薛尚书自家想了一想,忽然怔住了。婶子不知道
他为什么在自己的后脑勺子猛拍一掌,拍得那么响,清清脆脆的拍的一声,又连连
口吐唾沫,似乎要用那腌臜的唾沫把那句话冲洗掉……婢子心里想,一定是他的风
病发作了,听说大官儿们都有风病的,就大声呼唤:‘来人啊!你们的官儿发病了
……’谁想得到,他忽然转个身,端下幞头,恭恭敬散地向空中作个揖,愬……愬
告道,‘卑官薛昂无状……一时疏忽,不识高低,误……犯公相尊讳,罪该万死,
乞公相海涵!’”
  惊鸿的最后一段话是模仿薛昂杭州官话的腔调说的,并且搅和在自己的狂笑和
剧烈的全身扭动中,说得咭咭呱呱,含糊不清。马扩简直听不懂,尽在问:“他说
的什么呀?”惊鸿一下子从模拟薛昂的那副弯腰弓背,诚惶诚恐的姿势中伸直了身
体,却无法控制自己的狂笑。只好用手指指着刘锜道,“问他,问刘四厢,他知道。

  与薛昂熟识,并且熟悉他那声容笑貌、熟悉他的为人行事的刘锜自然听得懂惊
鸿的话。刘锜把薛昂的那句话翻译给马扩听了,再补充道:
  “薛昂那厮,最善逢迎,在家里订下规矩,谁要触犯了公相大人的尊讳,就得
受重责。偏生他自己的记性最差,常要触犯。家人挑出他的错,他就连连接自己的
脸颊,说道:‘该死,该死。下官薛昂实属罪该万死!’”
  “薛昂那厮,不学无术。”师师再次补充,“偏喜欢诌几句歪诗。去年官家临
幸蔡京之宅,他当场献诗道:‘拜赐应须更万回’。太学生听了笑歪嘴巴,大伙儿
称他为‘薛万回’。如今依四厢这一说,他的这个‘薛万回’合该让位于‘薛万死’
了。”
  “什么薛万回,什么薛万死,都为的是那个摔不死、跌不倒、脸皮比铁皮还厚
的蔡京。”惊鸿在一旁恨恨地骂,“这个蔡京的名字比大粪还臭,为什么触犯不得。
蔡京、蔡京,菜羹、菜羹,婢子偏要触犯他一千回、一万回。把莱羹泼进茅厕中,
把蔡京踩在泥土里,他从那里来,就该回到那里去。婢子把他骂了,辱了,看他又
待把婢子怎么样?”
  惊鸿的满腔义愤,引得大家都笑起来,然后师师把故事继续下去:
  “公相要讨好太师,尚书要逢迎公相,他们各自怀着鬼胎,”调子显然变得严
肃起来,“咱想他们间的腌臜交易何必由局外人插手其间,成他之美?当即让惊鸿
回绝他。小妞儿想得妙,跟他说,‘尚书来得不巧了,这两天,有位贵客正待要来
赏花,不能奉借,请莫见怪!”
  “薛尚书不到黄河心不死,”惊鸿抢着接下去说,“他死乞白赖地要打听这位
贵客是谁,又胡乱猜了几个人。婢子吃他缠不过,就爽快地回答他:‘尚书体得胡
猜,这是个要紧人,比尚书的蔡京官儿还大,还要紧呢!’一句话治好了他的装疯
卖傻,他顿时改变了颜色,连连打恭作揖,抱歉道:‘冒犯、冒犯,打扰莫怪!’
打起轿子就走。婢子忍住笑送他出去,他还说:‘不敢当,不敢当。’他一走,婢
子就挑水把他站过的脏地方,洗了又洗,冲了又冲,整整冲掉十担水,到今天还有
点腰酸背疼呢!”
  这个即景的真人真事,发生在前线战云密布,大战一触即发的前夕,当事人又
是身当其事的公相、太师、兵部尚书等,这就值得人们的深思而不能一笑置之了。
  看到客人们沉入深思,师师又一次跟踪着他们的思想,引用一只当时流传颇广
的歌谣发端道:
  “‘打破筒,泼了菜,便是人间好世界!’东京四、五岁的小儿都会唱的这支
曲子,二位想也听说过。”然后她以他们意料不到的沉痛和激越控诉道,“蔡京之
下,又有哼哈二将和他的狗子贼婿们,童贯之下又有一大批立里客。滔滔天下,擅
权逞威的官儿,又有几个不是他们的门下?老百姓在官儿无餍的诛求下,终岁劳苦,
胼手胝足,欲求一饱,只想系条布裙而不可得。贫家之女,身世犹如转蓬,自家作
不得自家的主,欲求像女真姑娘那样上市讴歌,寻个如意郎君,也不可得。四厢与
咱结识有年,可知道咱是怎生被卖进这道门来的?正是官府杀害了爹,坑得咱上天
无路,入地无门,才卖身到这里来做这卖笑承欢的勾当。咱不怨官府又去怨谁?”
  接着她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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