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3届-徐兴业:金瓯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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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3届-徐兴业:金瓯缺(- 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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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路,入地无门,才卖身到这里来做这卖笑承欢的勾当。咱不怨官府又去怨谁?”
  接着她指指惊鸿,说下去:
  “且不说咱的身世,咱家这两个小妞儿又何尝不是如此?你们看她笑得这股傻
劲儿,一旦家乡来人找她说话,那一回不是眼睛哭得核桃儿般肿!四厢、宣赞,请
去打听打听咱这一行子,有几个姊妹不是生长于贫苦之家,哪个喉咙里不咽着一口
苦水?只怕她们当筵强笑,未必都肯坦怀相告罢了。这都是官儿们坑了咱们的。官
儿们要不是把老百姓逼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他又怎得爬上高枝,巴结权贵,拿
咱们取乐呢?依咱看来,上自蔡京,童贯,下自开封府、祥符县,连带哪些胥吏押
司、豪奴爪牙,都是一鼻孔出气,一张嘴说话。滔滔天下,哪有不破的筒?哪有不
烂的菜?咱怕打破了一个筒,泼去了一碗菜,人间未必就有一个好世界!”
  这不是对某一个官儿不满,而是对于整个官场已形成一种看法,这不是酒后的
一般牢骚,而是出自心曲的变征之声了。刘锜,马扩不知道师师一旦把天下事和自
己的童年生活联系到一起时,再也抑制不住心头的悲愤。她认为所有峨冠博带、衣
蟒腰玉的官儿都要为她的童年以及普天下有着类似命运的人们负责。
  可是她显然把眼前的两位客人看成例外。她找出理由来为他们开脱。这不仅因
为她对他们有好感,更因为她与他们有着共同的爱憎和接近的语言。他们虽然也拿
朝廷的俸禄,但干着与众不同的事情。师师深信他们所关心和正在做的事业与大众
有益,是堂堂男儿应该做的事业。他们不该为她的童年负责。
  师师一开始就把他们看成为自己的朋友,临到告别时,这种看法就更加巩固了。
她再三与他们约定后晤之期,希望再次见到他们。
  从三月下旬开始,利泽门、新郑门、万胜门等城门口高挂着三省同奉圣旨的黄
榜通告开放金明池,许“应士庶人等入内游行”。近来天气转暖,西城郊外,游人
如织。师师兴致勃勃,要求他们陪同她去参观一年一度的龙舟竞渡。龙舟竞渡在端
午节那天举行,是东京城市生活中又一项盛典。每届举行。都要哄动九城,惹得观
众如痴似醉。难得师师有这样好的兴致,而且又主动提出要求,他们理当奉陪。只
是眼前的局势,瞬息万变,人们行止都要受到时局的约束,不得自由。他们只能答
应,届期如果他们还留在东京,一定如约奉陪,虽然他们心里都明白这种可能性是
微乎其微的。
  他们约定了,兴辞而归。
  师师自己把矜持和爱娇的伪装卸去了,就使她出现庐山真面目。这个真正的李
师师与马扩得之于传闻以及刘锜过去接触到的师师都是大不相同的。她是他们亲切
而值得尊重的朋友,他们被共同的思想感情联系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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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金朝建国时的首都。在今黑龙江阿城南柏自城。
  ②女真人称随军奴隶为阿里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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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一)

  刘锜从醉杏楼回到家中时,一份大红飞金、由太师鲁国公蔡京出面拜手薰沐,
敬邀侍卫亲军马军司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刘台驾光临本府赴宴的请柬像一颗灿烂发
光的宝石搁置在案儿上。第二天,马扩也同样接到一分敬邀閤门宣赞舍人马光临出
席赴宴的请柬。
  刘锜是官家面上的红人,在军界中有很高地位,据说在未来战争中,将担任宫
廷与前线之间的联络官。这个,也是据传闻,是官家亲自与王黼说起过,又由王黼
传与童贯、高俅而加以证实的。马扩职位虽低,他这个閤门宣赞舍人的头衔,还是
“假”的,由于出使的需要,朝廷假他一个比较好听的官衔,以增强其发言地位,
谈判完毕,这个“假”头衔,原则上应该还给朝廷,但他却是始终参与海上之盟外
交谈判的原班人马,童贯已经把他列入宣抚使司僚属的名单中间。这个倒不是出于
传闻,童贯已跟他当面说过,看来他也像是个时局中的风云人物。刘锜和马扩都是
伐辽战争的关系人,因此他们理应出席蔡京为伐辽统帅童贯所举行的这个饯行宴会。
尽管他们不喜欢这个宴会的主人、主宾和主题——牡丹会,他们却无权拒绝出席宴
会。
  关于这个宴会预定的豪华内容和盛大规模,这几天东京市面上早就有了各种骇
人听闻的传说。其中之一就是针对这份请柬说起来的。说有人愿意出价五十两白银,
希望弄到一份请柬。别人料定他出不起这五十两头,还讥笑他说:“凭你老哥这付
尊容,就算弄到请柬,也怕走不进那堂堂相府。”“俺生得哪一点不如人家?”他
生气地反驳:“是少了一只眼睛,还是多了一条鼻子?人家大鼻驴薛尚书还不是每
天在相府进进出出呢!俗语说得好,‘佛要金装,人要衣装’,俺生就这付方面大
耳,拼着再化费它五十两,头戴曲脚幞头,身穿圆领紫袍,少说点,也像个龙图阁
待制,打着轿子,前呼后拥地出来赴宴,只怕有劳公相大人亲自到大门口来恭迎哩!
有巴!”说到这里,他认真做出一个走出轿门与公相相互答礼的姿势。俨然像条小
龙①的样子。然后再拍拍腰包道:“有了这个白花花、硬梆梆的东西,天堂地狱。
还有走不进的地方?管天门的牢头禁子见了俺也得站个班、曲躬恭候哩!你们相信
不相信?”这个白花花、硬梆梆的东西从来是令人肃然起敬的。人家起初还当他虚
张声势,现在两次听到近似的声音,就不再怀疑他进不了相府。大家一齐顺着嘴叫
起来:“有巴,有巴!公相大人要到大路口来恭迓你老龙大哥咧!”
  白花花、硬梆梆的东西果然当面见效,他只弄出一点声音,就被官升二级,从
小龙一跃而升为老龙了。
  这条马路新闻替相府的宴会平添了十倍身价。
  当然以蔡京一向的手面阔绰,再加上他和童贯两个多年来互相提携,交情极厚,
为他举行一次豪宴,也绝非意外。可是据消息灵通方面人士的透露,这次宴会具有
极复杂微妙的政治背景,决不是一次普通的交际应酬。他分析道:
  “公相大人手面阔绰,这话不错,可是不要忘记他同时也以精明出名。他的小
算盘一直打到家酿的‘和旨’酒上,‘和旨’拿到市场上去兜售,每年出落个千把
两银子也十分乐意!官儿们化钱都化在刀口上,他舍得把大把银子丢进水里去?再
说,公相与阉相两个,早年打得火热,这两年拆了档,阉相早已倒向王太宰一边,
和公相势成水火。公相就算肯花银子,难道愿意化在冤家身上?这个道理,你细想
想,就参透机关了。”
  他的分析确实有点道理。
  原来蔡京第三次出任首相是政和二年间的事情。在长期的仕宦生活中屡蹶屡起、
可说已锻炼得炉火纯青的蔡京,轻而易举地扫除了所有政敌,再一次登上了首辅的
危峰。他是一匹幸运地飞进饴糖罐里的金头苍蝇,如果能够在罐子里舐一辈子糖,
自然是称心不过的事情了,可是他明白官场中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叫做“居高思
危”。他明自飞集在罐子周围还有许多候补苍蝇,它们一有机会,也要钻进罐子来,
群策群力地把里面的那匹金头苍蝇撵出去,代替它在罐内舐糖。他要作出一切的努
力来保牢这个位置,它并不像铁桶那样可靠。
  果然,过了几年太平岁月以后,第一个角逐者正式登场了,此人非别,乃是他
的贤郎、长公子宣和殿学士蔡攸。家贼比外贼更加可恶,因此他对这个政敌格外感
到气愤和惊讶。其实这没有什么可以特别气愤的,儿子除了儿子的这重身分外,也
具备一切可以构成政敌的条件,何况在他的培养、教育、薰陶之下。儿子早已学会
扫除政敌、开辟登庸之道的全套本领了。
  这在儿子方面说起来也是振振有词的,“郎罢②”老是那么新鲜健朗,像一只
刚从藤蔓上搞下来的绿悠悠、亮晶晶的西瓜。他享有了几乎有点接近于不识廉耻的
健康,把儿子飞黄腾达的道路堵死了。儿子必须采取行动来改善这种情况。
  终于到了那么一天,儿子未经事前联系,突然带来两名御医,就在大庭广众之
前,俯首贴耳地为公相诊脉、望闻问切,做得面面俱到,还立下脉案,开了方子,
攒眉苦脸地表示事情十分棘手。然后由儿子出面,一本正经地警告郎罢说,他已经
病入膏肓,如果不再摆脱俗务,静心颐养,以保万金之躯,前途不堪设想。事实上,
那一天公相既没有发烧泻肚,又没有伤风咳嗽,而他这个长公子向来也不是以大贤
大德、孝顺亲长出名的。事情显得蹊跷。聪明的郎罢,只经过一会儿的惶惑,就立
刻识破儿子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阿攸孝顺,”他冷冷一笑,对陪侍在侧的哼哈二将说,“意欲老夫称疾致仕
③,可惜老夫顽健,尚未昏眊至于此极呢!”
  角逐者显然不止阿攸一个人。
  观人于微的公相觉察到他一手栽培起来,一向对自己恭顺亲密甚至超过哼哈二
将的王黼,也有靠不住之势。王黼多年来,老是把“此乃公相太师之意,某不过在
下奉行而已”这句口头禅好像招牌似地挂在颈梗上,表示他对公相的矢忠矢诚。后
来,他仍然没有摘下这块招牌,可是说话的场合和语气稍有改变了。本来是对从他
们那里得到好处的人说的,语气十分谦和,现在的对象变为对他们有所要求而未能
予以满足的人,而且语气也变得十分惋惜和抱歉了。这一点小小的改变,对于蔡京
却有着市恩和丛怨的区别。在前面一种情况下,人们更加感激蔡京,在后面一种情
况下,人们因为得不到满足就要把一腔怨气都栽在蔡京头上。这不是区区小事,而
是叛变的开始,蔡京料到事情还有发展。果然,有一天,王黼把这块招牌卸下了,
现在他奉行的不再是公相大人、而是官家的意旨。这种越顶跳滨的行为,意味着王
黼已经可以独立门户,用不着再依傍在蔡京门下,而成为宰相地位有力的角逐者了。
  叵耐他们又把他的老部属童贯拖下水去。童贯虽然是个内监,不可能代替他成
为首辅,可是他惯于兴风作浪,惹事生非,又最是翻面无情,叫人落台不得,眼睛
又最势利。他们三个联合起来,对他构成极大的威胁。
  下面动摇了,他只能依赖官家的恩宠,只要官家对他好,他的地位还是可靠的。
那一阵子,官家喜欢临幸大臣之家,他们彼此以临幸次数的多寡,来占卜自己受宠
的深浅。他巍然保持了被临幸七次的最高记录,但内心犹嫌不足。薛昂的诗说他希
望官家临幸一万回,真是一语道破他的心事,不是从他肠子里爬出来的蛔虫,怎能
把他的心事体会得如此真切?他蔡京确是希望再活三十年,在他有生之年,官家每
天都来临幸一次,这样才能充分满足他的被临幸欲、被临幸狂。
  的确,官家对他还是恩礼有加。隔不了半月一句,就派内监来颁赐酒食果品,
有时送出御制篇什,要他依韵唱和,可说是圣眷隆重,天恩浩荡。可是事情不能单
从表面来看,同样的赐酒赐食,派来颁赐的内监都押班张迪的面孔越拉越长了,留
他多坐一会儿也不肯,还说有事要去找王黼,晚了不行,晚一刻也不行。“月晕而
风,础润而雨”,张迪的面孔一向是政治晴雨表,他的面孔拉长了,总是预示着将
有什么变化来临。再则,官家也关心起他的健康情况了。有一天,他奉到圣旨:
“恩准蔡京三日一至都堂议事,以资颐养。”这是个危险的信号,三日一议事,事
实上就等于削减他三分之二的权力。对于他,嗜好权力已成为嗜好食、色以外的第
三天性,要削减他三分之一的权力也等于让他每天少吃两顿饭,这真是非同小可的
打击,分明是阿攸的进谗已经生效。可是他又不能去对官家声明:“老臣顽健如恒,
尚未昏眊至此呢!”
  严重的事情还在后面。由他一手发起,正在积极进行的伐辽复燕的主持权,忽
然悄悄地转到王黼、童贯手里,不仅不包括在“三日一至都堂议事”的议程范围内,
而且新来的消息都对他封锁起来。表面的理由,也还是为了照顾他的健康,不拿这
件麻烦事情让他操心。对于官场人情脆薄度有着特殊敏感的蔡京终于明白自己已经
是“失宠”的了,并且一步步地走向政治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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