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3届-徐兴业:金瓯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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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3届-徐兴业:金瓯缺(- 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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件麻烦事情让他操心。对于官场人情脆薄度有着特殊敏感的蔡京终于明白自己已经
是“失宠”的了,并且一步步地走向政治上的“长门宫”。
  必须从自己粉饰起来的热烘烘的浮华世界中退出去当一名武陵源中不问兴废的
避难秦人,这显然叫蔡京感到十分难堪。他要收复一切丧失掉的东西,首先要收复
官家的信任,这才是最重要的步骤。趁一切还没有发展到表面化、露骨化的程度,
事情还是可以转化的。可是,正像处于不利地位中的棋手一样,越是求胜心切,越
会走错着,就在这个关键时刻,他又造成一个不可原谅的错误。
  宣和二年中秋之夜,官家大赐恩典,把宰相、执政、侍从近臣等都召入禁中赐
宴。宴毕,官家带领大家赏月,自己反复诵吟了他特别喜欢的李后主的两句词:
“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他以李重光后身自居,似乎很愿意替祖宗
偿还欠下他的那笔人命债),然后宣谕:
  “如此好月,如此清夜,千万不可辜负了它。诸卿可乘坐御舟,往环碧池中去
邀游一番。朕有事禁中,恕不奉陪了。”
  说着,自己果真跨上内监牵来的“小乌”,踏着从密林中筛出来的清光,回宫
去了。
  大臣们刚在御舟中坐定,内侍传旨官东头供奉黄珦忽然取出一分议状,宣布道:
  “奉旨:诸大臣赞同伐辽复燕之议者,可在议状上署名,如持异议者免署。”
  这是官家精心安排最得意的戏剧化场面,在一本正经、坐朝议政的场合中不妨
吟诗作词,谈谈风花雪月,轮到君臣游宴,敞心玩乐之际,忽然来个突然袭击,偏
要大家议论起军国大事来。
  揣摩官家心事,先承旨意,委曲逢迎,这原是蔡京的看家本领。按理说,他身
为公相,领袖百僚,应当毫不犹豫地率先表态,署名拥护,才能博得官家的欢心。
谁知他鬼迷心窍,一时穿凿过度,过高地估计了官家对自己的依赖,认为轻率地署
了名,未必就能改善目前的处境。如果稍持异议,略为搭点架子,可能会刺激官家,
今后在伐辽问题上就会多多征询他的意见,不至于完全把他搁置在一旁了。
  他正在沉吟犹豫,举笔未定之际,机敏的王黼说了一句:
  “太师老成谋国,犹待深思熟虑,下官有僭,率先签署了。”
  王黼说罢就不客气地从黄珦手里接过议状来,抢先在空白的第一行、本来应该
由蔡京签名的地方写了“臣王黼赞同圣意,伐辽复燕”一行字。接着童贯、蔡攸、
王安中、李邦彦等一连串人都跟着签上名。
  王黼的抢先签署,使蔡京大吃一惊,同时也使他的处境更加为难了。现在他即
使签署,也只得署在他们之后的空白处,官家一望而知他是勉强追随,不是衷心支
持。而以余深、薛昂为首的一批热心拥护蔡京的大员们看到他正在沉吟,没有立刻
签署的表面现象,错会了他的用意,就说出“臣等与蔡京之意相同”的蠢话,拒绝
署名。
  应声虫之所以能够成为应声虫,首先要运用听觉器官,听清楚了它们的主子正
说什么,然后才能运用发音器官发出响应它的声响。两者并重,决不可偏废。现在
余深等人强调了后者,忽略了前者,没有弄清楚蔡京的真正用意,就轻率表态,它
造成的后果是,在宰执大臣中间,对于伐辽问题,清楚地分成两派,而蔡京也被肯
定为反对派领袖的地位。当这些应声虫说了这句蠢话以后,蔡京甚至要纠正自己的
错误的机会也被他们“应”掉了。他眼睁睁地看黄珦卷起墨汁刚干的议状,迳往大
内去向官家交差,心里明白已经上了大当,铸成大错。他悔恨不迭,神智昏眊,在
离舟登陆之际,竟然一脚踏空,“噗咚”一声,全身掉入水中。等到内侍们七手八
脚地把他拖救上来时,他已变成一只湿漉漉、水淋淋的“落汤太师鸡”。
  看到这一切过程,心里感到无限得意的王黼乘机调侃一句:
  “公相幸免汩罗之役。”
  善于属对的王安中,不加思索就对上一句:
  “太师几同洛浦之游。”
  当前的施政是以伐辽复燕为中心任务,蔡京既然是它的反对派,显然不能够留
在政事堂中继续“平章军国大事”、“宰执天下”了。拒绝署名的后果迅速表现出
来,他最害怕的“致仕”终于像斧钺般无情地加到他的腰领以上,使他完全、整个
地退出政事堂,留在京师奉朝请④。虽然官家对他的恩礼没有减退,他获得一个致
仕宰相可能获得的一切礼数,他仍旧保持着一大串虚衔,仍旧被人们称为“公相”,
在朝会大飨中,仍旧坐在首席的位置上,俨然为百僚之长,但他已经是一个水晶宫
中的人物,只许大家隔着水晶罩子看,再也不能在实际政务中起什么作用了。
  他以惊人的毅力忍受了这个难堪的局面,“逆来顺受”原来就是一切封建官僚
的处世哲学,但他一刻也不忘记卷土重来。他没有因为暂时的顿挫而失去信心。官
家的恩典可恃而不可恃,不可恃而可恃。官家进退大臣,犹如他递选妃嫔一样,总
是怜新厌旧。官家今天厌他之旧,怜王黼、蔡攸之新;说不定,过了一段时日,又
要回过头来,厌王黼、蔡攸之旧而怜他之新了。新旧是要看他坐在宰辅席上时间之
久暂而定的。先朝哲宗皇帝的孟皇后,不是立了又废、废了又立,经过好几次反复
吗?他本人也有过三次下台、上台的反复经历。总之是有例可援,他不会失去东山
再起的机会,除非自己不争气,等不到那一天。
  只是眼前的处境的确不大佳妙。人家攘夺了他的伐辽复燕的发明权,还心狠手
辣地把他打成反对派,连官家对此也深信不疑。正月十五举行告庙盛典之前,官家
甚至说过“蔡京反对复燕,就叫他不必参加典礼了”的话,后来经他再三乞求,总
算勉强恩准他忝陪末座。其实他又何曾反对过伐辽,只不过人家不允许他从看得见
的利益中分润一杯羹,他心里不免有点小小的牢骚而已。
  “怨灵修之浩荡,终不察夫余心。”
  经过了这番委曲以后,他真的像屈原一样抱怨起官家来了。文章华国的蔡京,
虽然自幼就熟读经史骚赋,只有处于贬谪的地位中,才真正热衷于《楚辞》,近来
他不离口地朗诵《离骚》,从这里很可以窥测他不平静的心境。
  可是朗读《离骚》,毕竟只是一种发泄不满情绪的方式而已,无裨于实际。当
一腔功名心烈火似地燃烧着他的胸膛的时候,他怎么甘心跟倒霉的屈大夫去打交道?
只要看看他这本新刻《楚辞》卷首上附刻的屈灵均的绣像,一副愁眉苦脸、憔悴行
吟的样子,就生怕屈原的一股晦气会像瘟疫般地染到自己身上来,那真叫他堕入阿
鼻地狱,永世不得翻身了。当务之急,他应当拿出实际行动来使官家相信他主张伐
辽复燕的初衷,始终不渝,而他没有在议状上署名,却是别有一段苦衷,并非有意
立异,这样才能为自己的再起创造条件。
  背晦的冷人碰不得,要烧热灶,千万不要烧冷灶。目前天字第一号的热人是童
贯,为统军伐辽的童贯举行一场饯别宴会,才是改变官家看法,纠正一般舆论的现
实考虑。宴会的规模越大,越豪华,就越足以证明他支持伐辽之积极。为此,他作
了广泛的宣传,大造舆论,并且让薛昂到镇安坊李家去借用“一尺黄”,借到了固
然足使宴会生色,即使借不到,此事流传入禁中,也好让“不察夫余心”的官家察
知他的衷情,这才是公相太师一箭双雕的神机妙算。可笑老大粗薛昂从镇安坊碰了
一大鼻子灰回来后,就大发牢骚,说什么要叫人纵一把火,把阁子连同牡丹花一齐
烧掉了,大家赏不成花。这个薛昂枉自追随他三十年,何尝能够体会到他的这层深
意。
  以上就是太师鲁国公蔡京,不惜暂时低下他一向高昂的头,为他的老部属童贯
举行一次盛大宴会的政治背景,不了解内情,不深入探索公相大人的心理状态,徒
然惊奇这个宴会的盛大和豪华,那只是皮相之见。

  (二)

  东京城东的太师赐第是一座沿着汴河北岸建造翻修的大宅院。它依靠太师桥而
出名。东京人也许还有不知道太师府座落在哪儿的,但要问到太师桥,连得八、九
岁的孩子也会干净利落地回答:“老爹,你活了偌大一把年纪,颠倒问起太师桥在
哪里了。谁不知‘春风杨柳太师桥’,就在临汴东街老鸦巷口那座大宅院前面。”
  “春风杨柳太师桥”原是一句诗,现在通俗化到成为小儿的口语,太师桥的盛
名可想而知。不错!太师桥正对蔡京赐第的大门,随着蔡京本人官阶不断地上升,
赐第建筑范围的不断扩大,这座桥也一再翻修,面目全非往昔了。现在的太师桥是
赤栏、朱雕、玉阶石墩,其精丽和奇巧的程度完全可以与蔡京本人的身分相媲美。
虽然这座桥远在蔡京还不过当一名学士的时候,就被他的家人讨好地称为“太师桥”
了。
  在蔡京致仕的两年中,为了不失去东山再起的机会,为了不至于给人造成一种
“车马冷落门前稀”的印象——这是一个罢了官的宰相和一个年华老大、过时的名
妓同样最害怕的事情——他比过去更加注意大兴土木,装修门面。有时是开封尹盛
章的顺手人情,有时是总管艮岳工程的新贵朱勔把吃剩的肉骨头扔几块给他,有时
也不免要自掏腰包,但总之是把第宅花园连同马路桥梁都修建得比他当宰相时更加
讲究了。
  今天,轮到他大宴宾客之日,这座堂堂相府,这一并排五大间、亮晶晶地发出
金钉和铜兽环的炫目光彩的黑漆大门,这座红彤彤的太师桥,全都打扮得焕然一新,
赋有今天相府中任何人应有的逢迎讨好、献媚凑趣的姿态。连得夹岸密植的碧毵毵
的杨柳也在展开笑靥,乱睃星眼地勾引路人,连得蹲踞在大门口的一对石狻猊也变
得眉开眼笑、喜气袭人,不再像往常一样气象凶猛、面目狰狞地欺侮过路的老百姓
了。
  “宰相家奴七品官”,相府的豪奴们本来都是不可一世,站个门班,一个个腆
胸凸肚地欺压行人、调戏妇女、勒索来客,十分威武。今天不但他们,连带一大堆
的干办、虞侯、元从、相府的小总管们,也一个个穿戴起来,一个个都缩进肚皮,
换上笑脸,控背弯腰地迎候来宾,替他们称衔通报,兼管车舆马匹,招待仆从们饮
茶喝水,服务得十分周到。连走两步路,也带着小跑步的姿势,看来十分顺眼。
  刚到未牌时分,就来了第一批趁早的客人,原来客人的身份与作客时间往往成
为反比例,身分越低,来得越早,就越显得对主人家的殷勤。然后是大批客人陆续
来到。临汴东街上顿时出现了车水马龙、人语喧阗的盛况。一条宽阔的大道以及邻
近的老鸦口、小花枝巷等几条街巷都显得拥挤不堪,车马掉不过头来,相府门口这
么多的司宾执事也有接应不暇之势。
  在桥那边也闹嚷嚷地挤着一大批专看白戏的闲汉们。他们虽然拿不出五十两白
银,买到一分请柬,却都是愿过相府的屠门前来大嚼一顿的饕餮之徒。他们带着无
限羡慕的目光,迎接着每一个知名的官儿,看他们被亲随元从从马背上扶下来,从
车舆中吐出来,在门口受到殷勤周到的接待,然后又目送他们被送进好像海洋一样
深邃的二道门、三道门,被里面的看不清楚的花团锦簇所吞噬,感到黯然消魂,无
限动情。
  在这个不受干扰的地区里,永远不缺少相互提供补充而大大丰富起来的马路新
闻,谈话资料。这里也是一片舆论阵地,采风的诗人和注意社会动态的史家们如果
跑来,一定可以听到无穷无尽的骘评人物、贬褒臧否和许多珍贵的新闻掌故,只是
从市民观点出发的月旦,不一定能入得他们之耳。
  “上回圣驾临幸,俺有点小事,没有赶上,今天总算是躬逢其盛了。”
  “圣驾来临,把门口的闲杂人等赶得一个不剩,哪容你大剌剌地在此高谈阔论。
俺是躲在石牌坊后面,好容易偷看得一眼,门口一大堆侍卫,内监,一个个轻声轻
气,比不上今天热闹。”
  “好匹骏马,”有人大惊小怪地叫起来,“连同这副金辔鞍,外加八宝玉柄丝
鞭,怕不值二千两银子?有朝一日,俺骑着它到万胜门外孟家花园去兜一圈,死了
做鬼也风流。”
  “你有眼不识泰山,人家钱皇姑大衙内的宝马,轮得到给你乘?”
  “向驸马、曹驸马联翩来了,这两联襟的派头儿比钱衙内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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