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3届-徐兴业:金瓯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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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3届-徐兴业:金瓯缺(- 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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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这个对他生气了。
  她不明白他暂时还不能够完全理解她的内心世界——一个完全向他开放的感情
世界,犹如她暂时还不能够完全理解他的内心世界——一个并不向她特别开放的事
业世界一样。但她不但希望,而且错误地相信他已经完全理解她,并且随时准备满
足她的要求,而事实上又得不到这方面的真凭实据,这就使她非常痛苦。
  她不能够缄默,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澎湃奔腾的波涛不断涌上来,迫使她想说
些什么,做些什么,才能使自己的心潮平伏下去。回避自己的观点,隐藏自己的感
情,不是她的习惯。她感觉到她是那么强烈地爱着他,这样的强度只有她自己能够
意识得到。他当然也是爱她的,他的强度也是不容置疑的。可是在他们之间,一定
有什么重要的线索失落了、中断了,婚后的多难的生活并没有把儿时诗一般的回忆
带回来。她一定要把断击的线重新接续上。“续断”就是她几个月来追求的最大的
生活目标。
  就在此刻,当她用着深情的眸子凝视着他、探索他的内心的时候,她自己心里
想着的也是这个。
  她缝好了絮袍的最后一针,轻轻把它抚摸一下,仿佛在探测缝进在那里面的一
颗温暖的心是否正在搏动。它是从自己腔子里分出去的一部份,一经缝进絮袍,便
赋有完全的生命。他携带着它、看见它、穿上它的时候,都会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然后她默默地站起来,这是一个含有催促丈夫回家去的动作。没有向爹告别一声,
就随着丈夫回到自己的家。

  (三)

  结婚后的最初阶段,亸娘面临着第一个复杂的,她的能力无法解决的矛盾。这
就是存在于她爹与她丈夫之间的矛盾。那是在她婚前的简单生活中没有碰到过的复
杂情况。
  亸娘并不理解男子们那么关心着的军国大事,但是凭着少女的敏感,她感觉到
他们中间发生了什么麻烦事情,发生了矛盾。后来她找到矛盾的焦点在哪里,她凭
着自己简单的推理把矛盾概括为这样的一个公式:
  她爹强烈地反对这场战争,而她作为妻子和媳妇去参加的那个家庭的主要成员
不但赞成,而且都要去参加这场战争。
  爹强烈地憎恨酿造这场战争的童贯之流权贵,而她的公爹与丈夫都要受童贯的
差遣,她的丈夫还要成为童贯直属的部下,随他到前线。
  在她儿时,她不记得在这两家之间有过什么不同的意见,但这一次的矛盾却是
如此明显。爹的病就是这个矛盾发展到顶点的表现。在那一场致病的过程中,她感
觉到他们站在完全相反的立场上,她的公爹、丈夫、甚至刘锜哥哥都站在一个方面,
爹在东京的朋友也站在他们一边,这是她从爹每次访客回家流露出来的阴沉的面色
中推知的;而爹则是孤零零地站在另外一边,没有人支持他,连得他女儿,她自己
本人也站在他的对立面上,暗暗反对过他。她不是反对他的主张,而是反对他的固
执,因此当他致病时,使她感到刻骨的悔疚。
  她找到了矛盾的焦点,但是没有力量解决它。她不但不能够采取什么行动,说
服哪一方面使之统一起来,这是远远超过她能力强度的,并且自己也不知道何适何
从。女孩儿一般是根据爱情和信赖的深浅的程度来判断是非,选择道路。她爱爹和
结婚前的简单生活,这是丝毫不容置疑的,但她同样也爱这个因为过去的友谊,特
别因为现在结婚而缔结了的新的关系的家庭,并且信赖其中的每个成员,这也是丝
毫不容怀疑的。这两个家庭都是她生命的组成部分,对它们不能有所偏爱偏废,因
而也不能作出是非的判断和选择。它们之问不幸产生了矛盾,这就使她陷入极大的
苦恼。在爹的病榻前,除了侍奉汤药,照顾饮食起居以外,除了受尽爹的折磨以外,
她的思想不断地在这个死胡同里兜圈子。
  “爹从小就喜欢他,把他看成为自己的孩子。”她想道,“多少回说过他长大
了一定是个有出息的孩予。是个像模像样的兵(一个像模像样的兵,就是爹骘评人
物的最高标准)。在结婚前夕,爹还亲口对她说过,‘好好去罢!那是个好人家,
会像你爹一般看待你的。’他们确是这样亲密的,那么他们之间怎么可能出现分歧?
他怎么可能做成出使爹不高兴的事情?不!这是不可能的。唉!如果他们一起都不
赞成这场战争,如果他们也像爹一样,大家都跟童贯闹翻了,那么,他们之间就没
有一点嫌隙,爹的病丝毫也不能让他们来负责了。可是他们确是对立的,互相反对
的。”
  她又清楚地想起在那小驿站中发生的事情和爹当时的面色,这种阴沉沉的表情
以后一直没有离开过他的脸。她明白无误地把那一件事故看成为他们之间确是相互
对立着的一个明显证据。
  “可是爹又为什么这样喜欢他,在成亲前夜说了这番话?爹从来没有在哪个面
前,即使在她面前表示过对他有什么不满意。按照爹的脾气,他不会把自己的怒气
隐藏起来。”
  既然没有对他不满,为什么双方又产生了分歧?她在死胡同里兜了一个圈子,
仍旧回到原来的出发点上,一点没有解决自己的思想问题。而最苦闷的是她不能够
拿这个问题去问爹和丈夫,这是很明显的。她也不能够去问婆母和刘锜娘子,因为
她们也是当事者的关系人。她的独立的性格,使她宁可独自啃着这块啃不动的骨头,
她啃着,啃着,不管它是什么滋味,即使把牙齿折断了,也要啃下去。
  这可怕的漫漫长夜,不断咳嗽着的、有时还有些哮喘,有时还偶而咯出几口血
的爹通常是长夜不寐的。她自己通常也是这样。只有到了凌晨时分,在黎明将要出
现以前一霎那的黑暗之中,她才那么渴睡,希望能让她熟睡片刻。有时她也果真不
安稳地睡着一会儿,等到醒来时,天色已经大明了。爹诧异着凡是需要她的时候,
只要发出一点轻微的声音,有时连轻微的声音都没有,他的脑子里刚刚转到要呼唤
她的念头,她已经清醒地一骨碌离开床铺,迅速去做他需要她帮着去做的事情了。
痛苦和焦急好像一把塞在枕头里垫在褥子下的碎石子,叫她怎么睡得着觉?有一天,
爹忽然想通了,觉得对不起女儿。爹有时也会回溯到二三十年前的往事,觉得对不
起正因为生产这个女儿而被夺去生命的妻子,因而对她无限疼爱起来。但是他又怎
能明白,就算是他的疼爱也无法解除那已深深地扎根在她心中的痛苦。在那些日子
里,她倒宁可希望有些事情做,宁可接连几个时辰地蹲在风炉旁煽炉子,煎药,有
时忘乎所以,把药煎干了,还得加上水重煎。她宁可躲在厨房里为他料理饮食。故
意把简单的工作搞得复杂些。最苦恼的时候,她甚至希望他的脾气再坏些,再来折
磨她,使她有个借口来抱怨他以减轻和麻痹自己内心的痛苦。
  看见她的人——即使是每天见面的人,也都为她的出奇地消瘦而吃惊了。她的
眼圈儿放大了,发黑了,眼睛里放射出一种异常的、显然是不能持久的光芒。好像
在发高烧一样。一件婚前才裁制的春衫,穿在身上很快就显得过于宽大了,宽大得
好像宕在身上一样。她不停手地操作,固然为了事实上的需要,一方面也是希望在
劳动中给自己找个避风港来躲避从自己身上发出来的旋风。她躲避着跟所有的人接
触,有时一连几天都蜷缩在一个小角落里。所有逸一切都逃不过刘锜娘子锐利的眼
睛。刘锜娘子也像大家一样认为操劳过度是这些生理和精神上变态的原因,一定要
她休息,让自己来接管她的侍奉病人的职务。她温柔地拒绝了,痛苦不仅是一种必
须由她自己来承担的义务,也还是一种不容许让别人来分享的权利。她的话说得很
婉转,神情却很坚决,使得刘锜娘子又一次不自觉地屈从于她的意志力量。
  别的女孩子也会碰上由于某种原因而发作暴疾的爹娘,所有的人都会碰上在社
会生活中无法避免的亲人之间的这样、那样的分歧,有的人还会碰到更大、更不测
的变故;人们听到过在一个死亡的亲人旁边不可抑制的痛哭,比痛哭更甚的抽噎以
及窒息;人们看到过由于一场战争造成的流徒、动乱、疮痍满目和绝灭性的毁坏。
自然的和人为的、突然的和慢性的灾祸总是交替地在生活领域中出现,但是每个人
处理这些痛苦的方法不一样,对痛苦的感受和反应也不一样。亸娘不明白、也不可
能明白正是她的薄弱的理解力,过于丰富的内心活动和坚强的意志力量结合起来,
才构成自己无可自拔的苦恼。她具有的这些特殊条件,使她的心理、生理结构变成
为一所制造悲剧的磨坊。在这个“磨坊”里,有一头永远不知道疲倦的老牛,夜以
继日地绕着磨子打旋,只要把外来的各种各样矛盾的原料放进磨子里,就会源源不
绝地从磨子里挤榨出生活的苦汁来。
  亸娘现在和将来所遭遇的命运是那个特定时期、是宣和、靖康、建炎、绍兴①
年间绝大多数的妇女们遭遇到的共同的命运,是受到侵略和压迫的整个民族的妇女
们遭遇到的共同的命运。
  但是在丈夫出征之前的几天中,她最初的矛盾和苦恼解决了,她的第一个危机
被克服了。
  有一系列的事实无可怀疑地表明她爹与丈夫之间存在着的矛盾现在被更大的一
致性所中和了。她明白无误地判断出丈夫这方面对童贯、蔡攸等人的厌恶,决不亚
于她爹,丈夫到他们手下去办事是不得已的。他对待这些新上司和过去在西军中对
待老上司的态度截然不同。这是她从他们的“床边谈话”中用了那么轻蔑的语气谈
到公相和臼子舍人而感觉到的。在她读了公爹的那封信,知道跟公爹作对的那起童
贯手下的小人也就是爹所痛恨的那伙人以后,这种感觉更明显了。
  他们的憎恶原来就是一致的。
  同时,她也明白无误地看到爹这方面对于这场战争的关心以及渴望打赢它的迫
切要求,也决不下于丈夫他们。这是从爹不断地把刘锜哥哥和丈夫找来,向他们打
听这个、那个,并且注意到可能影响战争胜负的每一个细节,特别是爹慰劝刘锜哥
哥时曾经说了一句自己也想上前线去的话中感觉到的。如果没有这场病,爹肯定要
和丈夫、公爹一样都到前线作战去了。而今夜爹对丈夫的再三叮嘱、期望、勖勉,
这更加是他赞同战争,热爱女婿的最明显不过的证据了。
  这个她无法解决而又不能不解决的矛盾终于随着形势的发展自然而然解决了。
童贯是必须憎恨的,他是败坏国家大计以及扰乱她私人生活的罪魁祸首。战争一定
要打,并且一定要打赢的。有了丈夫参加,这场战争就必然是一场胜利的战争,这
也是毫无疑问的。他们既然有了共同的憎恶和共同的愿望,他们就取得必要的一致
性。这就够了,他们的分歧已经结束,她自己内心的分裂也随之而弥合,这是多么
可喜的事情!
  直到现在,她还没有想到那迫近的离别之可怕。正是那重重的矛盾和苦恼的帷
幕把它遮盖起来了,她没有余裕想到它,或者偶然想到它时,也只认为丈夫从军乃
是当然的不可避免的事情,再没往深的一层中去想了。现在,随着最初的矛盾之解
决,这种潜伏的痛苦忽然好像一股决了堤的奔流,一霎时就倾注到她心头来。与他
在一起的冷谈的日子,固然不能够充分满足她的爱情的需要,离开他却是不堪设想
的。她明白离开了他,现在与他厮伴着的每一个冷淡的顷刻都会成为她的珍重的回
忆。
  当她携起活计离开爹的时候,一心只在计算正在迅速减少下去的,她还可以与
他相处在一起的时刻,那即使得到爹的许可,也是屈指可数,十分有限的。
  他们回到自己的家,早已从刘锜夫妇的饯别宴会中回来的婆母正在房里为出征
的儿子叠包袱、打铺盖、整理行装。在家庭里,她是个不突出的、但在实际事务上
却是非常重要的人物。从她自己做媳妇的年代开始,就替他们干这一行,如今已经
积累了三十多年的经验。她是马家祖、孙三代军人的总后勤部。因此她在家庭里也
好像他们在战场上一样熟悉自己的业务。难得再会发生差池。
  如果要用一句现成话来概括她的一切,她是个“本色人”。人的“本色”就应
该像她那样是淡灰色的,是一种冷色调,不耀眼、不刺激、不突出,但有自己的个
性。不管在怎样忙乱的情况中,她总是稳守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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