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3届-徐兴业:金瓯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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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3届-徐兴业:金瓯缺(- 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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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有一面之缘,不敢不以诚告,惟国王审思而熟计之,勿为庸人所误。”
  童贯与耶律淳确有一面之缘,那是在十年前,他击辽廷贺圣寿时,在朝会和国
宴席上,与耶律淳碰过头,相见恐怕还不止一、二次。无如辽的宗室贵族太多,什
么耶律黑、耶律白、耶律长、耶律短的,多得叫童贯实在记不清楚。对于这位位尊
地亲、贵为皇叔、爵为国王的耶律淳,他也没有留下特别印象,只记得别人告诉他
耶津淳的妻子萧普贤女是辽廷第一号美人。在权门豪族所喜欢的一切玩意儿中间,
美人是童贯唯一不感兴趣的一种,使他印象较深的倒是“第一号”的排列。耶律淳
既然拥有号称“第一号”美人的艳妻,想必是个会享福的亲贵。后来听“归朝人”
传说,耶律淳即位后不久,即因病废在床,目前一应军国大事,统由这个萧后裁处。
皇后必定姓萧,皇帝不能亲政时由太后或皇后摄行,这两条都是辽的传统,童贯知
道得很清楚。但除此以外,他对于耶律淳和萧后只存在一个抽象的概念。在他的头
脑里只有一个徒拥虚名的年迈的皇帝和一个想象起来比他年轻、能干得多的皇后而
已。其实不仅是帝后,对于辽的主要将帅,他也是十分模糊的。赵良嗣多次为他提
供资料,但是能够进入到他的高贵的、不大愿意在具体事物上多化心思的头脑中,
只剩得一个脾气暴躁、行动鲁莽的脓包货四军大王萧干和一个虽然号称智勇双全,
但处处受制于人、无能为力的前军统领耶律大石。善于把复杂的、具体的事物转化
为简单的抽象的概念,这是一个朝廷大员之所以能够成为大员的必要条件。
  可是现在的情况改变了。实行了这条计策,使他向实际靠拢一步,这封由他亲
笔署名的书函将成为一片香饵,把皇帝、皇后两条大鱼钓来。他跟他俩的距离缩短
了。他忽然意识到他俩都是实际存在,而不是抽象存在的人物。在他的意识中甚至
于产生了更加具体的形象。这个皇帝一定是个须发雪白、矮矮胖胖的老人(这个得
之于回忆和想象),这个皇后一定是个纤秾合度、仪态万方的女人(这个全凭想象)
。他们之实际存在,对于他不仅是非常必要,而且也变得十分可亲。因为他们将为
他提供一笔简直无法估计的巨大利益。一个大员对于客观存在的事物,只有与他的
切身利害关系联系到一块时,才能产生现实概念。这种联系越密切,概念也就更加
具体。
  但是谕降书能不能发生作用,还得看看张、赵两个能不能搭上李处温的关系。
看来,赵良嗣给李处温的信是更加重要的,这封信是这样写的:
  “顷年沥酒北极庙中,以归朝灭虏为誓,倏忽十年,未即如愿。今幸朝廷遣大
臣领兵百万,将临于近境。足下速集义士,开门迎降。如能执拘虏酋,可以变祸为
福。虏中五京,已陷其四矣!如能完我全燕人以归朝廷,则是足下阴德,与时无穷,
可以坐享富贵矣!勉旃,勉旃!人回希示复。”
  这封信感之以情,歆之以利,怵之以威,李处温读了岂能无动于衷?李处温那
厮身为首相,耶律淳夫妇命运早已握在他的掌握中,他一动手,还怕不能成功?看
来,二百多年来棘手难办的辽局,就要收功于俄顷之间了。
  两封八行书,胜于十万兵,这就是童贯在军事会议中那么踌躇满意地宣称可以
不战而胜的依据。

  (三)

  军事会议后的第二天,东路军统将杨可世亲自率领由泾原、秦凤两路军的精锐
混合编制的先锋部队,开拔到白沟前线。
  杨可世虽然很不理解也很不满意宣抚司不准过河挑衅的决定,但还是努力要想
做一个服从上级命令的模范统将,无论是行军作战,还是执行上级命令,他都要求
自己的部队远远超过兄弟部队,特别是辛兴宗统率的西路军。他通过各级军官,认
真地向全军传达了宣托司的命令。等到部队在前线站住脚,找到了居住点和存放军
需物资的临时仓库,他自己的东路军指挥部也在河南十多里地的南塘洼成立。一切
就绪以后,他就机敏地行动起来,执行朝廷的招降措施。
  他选择了沿河岸醒目突出之处,树立起几杆宣抚司发下来的黄帛大旗,旗上写
有“吊民伐罪,有征无战,严禁过河,擅自启衅”十六个大字,向辽军表示我军决
不动手的诚意。
  然后他派出一些小分队,每队不超过二十人,在河岸附近寻找一些有掩蔽的据
点,或者临时用木材、草席、竹片搭制起窝铺③,架起弩机。把宣抚司发来的招降
黄傍和一种特制的红边白心旗(旗上写有“吊民伐罪,有征无战,持旗榜来降者,
优予赏赐”等字样),成捆地缚在摘去矢镟的大箭杆上,用弩机发射到对岸辽军阵
地中去。
  他又严令士兵们除了执行上述任务以外,不许在河边逗留,更不许进入辽军的
射程范围内。
  自从三月中旬西军陆续开抵雄州以来,种师中早就拨出一部分人马驻屯在河南
岸形胜之处,并定出严密的经常性的瞭望、巡哨制度。这支巡哨部队与辽军隔岸相
望,彼此严密地警戒和监视着对方的行动,却没有发生过正式的接战交锋。
  现在防河的辽军忽然发现对方不平常的举动,立刻戒备起来,并且据情转报上
级,从后方调来军队加强沿河巡哨,准备迎敌。几名中级军官也驰到—个对峙点上
来作现场观察。他们拆读了士兵呈送上去的旗榜后,一定感到十分恼火。其中有两
个军官不待和同僚变换意见,携了弓矢武器,立刻策马驰到河边来,对隐藏在窝铺
中的宋军戟指怒骂。
  由于河床狭束,相距不远,宋军看得出他们的一切行动,并且听到他们的詈骂,
大家议论开了。
  “老弟,他们在胡噪什么?看他那副咬牙切齿的样子,断不是说好话。只怪俺
是个聋聩,一句也没听懂。”
  “俺也听不懂。”
  “你不是懂得河西家④的说话,怎不懂得他家的话?”
  “河西家和契丹话不一样,他们两家打话时,也要人在旁转译。”
  “轻声,轻声!”有人大惊小怪地叫起来,“俺听出一句了,是我家的话,骂
俺家的什么宣抚是属狗的。”
  “你可听清楚了?”
  “你听,他不是一股劲儿地在骂狗宣抚、贼宣抚?”
  宣抚是个陌生的官职,骂宣抚与士兵无关,没有引起他们的敌忾心。还有人问:
  “宣抚是个什么官儿?他可比得上俺家的小种经略相公?“
  “宣抚是一军之主,”有人蓦地想起旗榜上的署衔,“听说比老种经略相公还
大呢!前天不是传下将令,严禁杀敌,这就是宣抚干的事。老种经略相公哪会下这
等狗屁不通的命令?”
  “天下哪有比老种经略相公更大的官儿?可知这个瘟宣抚要挨骂了。”比小种
经略相公更大的官儿,他们只承认还有一个老种经略相公,比老种经略相公更大的
官儿,他们只承认还有一个赵官家。如果在他们中间插进一个什么人,那一定是个
贪赃枉法、运用非法手段爬过经略相公头上去的坏种。他挨骂,活该!士兵们的逻
辑就是这样。
  可是挨骂的不仅是这个瘟宣抚,而且扩大到他们自己头上。他们几个人一齐清
楚地听到一句恶毒的咒骂。他们嚷道:
  “这厮可恶,骂起俺老娘来了。”
  “这还了得,俺倒要跑去问问他,俺老娘走自己的路,吃自己的饭,干他个屁
事,值得他骂?”
  开口骂娘,虽是天下通行,却最能达到激怒对方的目的。他们几个大兵果然被
激怒了,不听队官的约束,一声呼哨,登时跳出窝铺,迳奔河边,要去找那个骂娘
的军官问个明白。
  刚投入前线的士兵还保持着最旺盛的作战意志,保持着对于战场上一切事物的
新鲜感,他们抑止不住要想和他们生平第一遭见到的辽军打个照面,这与其说出于
对敌军的义愤,还不如说出于自己的好奇。早听人说,辽人的所谓“髡发”,是把
头顶心的头发都剃光了,周围留一圈,活像垫锅底的稻草圈。这不都成为小孩了吗?
只有孩子家才留这样的发式。要证实这个,不但要走到近处,最好还要碰到一个友
善的辽军,请他自己把帽盔掀下来让他们看个仔细,才能叫他们相信,还有人说辽
人的胡子硬,翘起来足足可以挂上一张角弓,他们在什么评话里也听到过这话,国
初时被河东呼延赞一鞭打死的那个耶律什么,他的胡子就是这样硬的。这也得摸一
摸,让他们亲自验证了才能相信。
  士兵们和河西家打了半生交道,战场上碰上头就得拿出本领来拼个你死我活,
这才叫气概呢!可是眼前的辽军,既不许跟他们厮杀,又不许跟他们打话,这算得
个什么?士兵们嘲笑着上级传下来的这条闻所未闻的命令,嘲笑着对岸那几个军官
戟指怒骂的无礼态度,嘲笑着自己毫无戒备、简直好像赤身露体一样暴露在敌人的
射击面前的大胆无聊的举动,直奔河岸去。可是在他们的内心中存在着一种天真的
想法,他们认为照这样子执行着的“和平战斗”的办法一定是双方上级讲明白了,
而暂时还不能公开宣布的新鲜玩意儿。我军不过河去,对方焉有过河之理?我军发
射旗榜是掩盖耳目的勾当,对方恶声怒骂,也是假戏真做。双方一定成立了什么秘
密协定,一到适当的时机就会公布出来。他们隐隐约约地得出一个结论:在这场名
义上的战争中,双方并不存在真正的交锋。
  他们还没有跑到河边,没有解决他们要想解决的问题:是稻草圈还是在左右两
边留了发辫?胡子究竟有多少硬?一阵铦矢劲箭突然像一阵雹子落到他们面前。他
们还来不及相信这个,连忙找一个土墩子,暂时躲避一下。还有人伛偻着身体,大
着胆向前疾趋数步,抬起箭矢来彼此传观,证实了这确是没有摘去矢镞,可以致人
于死的真正的箭矢,确确实实地打破了他们的天真幻想,这才破口大骂起来:
  “狗养的小妇们,动了真刀枪了。”
  “狗养的”是一种没有点名的骂娘法,同样也可以激怒辽军。又是一阵箭雨飞
来,可是士兵们已经用熟练的步法,躲开箭矢,飞似地奔回窝铺。
  在窝铺中,他们七嘴八舌地交换着愤怒的斥骂,骂那些辽军不识抬举,不懂得
礼尚往来。骂辽军背信弃义,破坏了协定(他们还是相信有这样的协定和默契)。
然后他们也骂起这个瘟宣抚来,由于他的愚蠢,相信敌人的鬼话,上了当,差一点
叫他们成为箭下之鬼。

  辽军的挑衅行为,没有改变宋军的决策,宣抚司仍然严申禁令。双方隔开一条
并不宽阔的界河,一方不断把真正能够杀伤人马的箭矢发射过来,一方仍把摘去矢
镞、换上一捆捆旗榜的箭杆发射过去。这样的双方交换不等价的礼物的酬酢局面持
续了五,六天。在绵亘几十里的边境线上,包括东,西两路,每天都有十多个有时
多至二、三十个宋方的士兵,由于好奇心和不谨慎,或者还想去亲自证实一下辽军
是否真是这样不识抬举,而贸然闯入对方的射程内,被埋伏着的冷箭射中而遭到死
伤。每次发生了新的伤亡事故,就要在士兵中间引起极大的骚扰。
  假使宣托司没有下过这道荒谬的命令,假使士兵们的手足是自由的,可以随心
所欲地渡河去杀敌,可以抽出箭矢来射击,他们仍然也会发生许多意外的伤亡事故,
在一场战争中,在广阔的战场上,既然双方都以杀伤敌方人马为目的,要幸免这种
意外事故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可是人们早已习惯这个,并不认为它是意外,这
种伤亡应该由敌方和自己本人来负责。现在宣抚司下了这道命令,士兵们的心理就
完全不同,他们把一切过错都归咎于这个瘟宣抚。他们认为死亡的袍泽们都是这道
命令的牺牲品,本来不应当这样含冤枉死的。他们还怕自己一个不留神也会成为这
道命令的牺牲品。英勇地战死是光荣的,不明不白地被敌人和自己的长官合谋害死,
死了也不瞑目。
  一种悲愤的情绪和激昂的同仇敌忾心在战士们心中继长增高,他们渴望撤消这
道禁令,渴望改变现在的听人宰割的被动局面,渴望过河杀敌。他们比任何时候都
富有勇气和力量。渴望揪住一个敌人死斗,把他搠死、斫死、卡死、打死,他自己
也心甘情愿地和敌人一起死在疆场上而不悔。
  事态发展得更加严重了。有一天,辽军竟然聚集到几百个人,组成大部队,偷
偷渡过界河,把宋军的一个窝铺包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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