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3届-徐兴业:金瓯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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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3届-徐兴业:金瓯缺(- 第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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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态发展得更加严重了。有一天,辽军竟然聚集到几百个人,组成大部队,偷
偷渡过界河,把宋军的一个窝铺包围起来。面临着生死决斗,这道曾经束缚过士兵
手脚的命令,被可笑地撇在一边了,谁也没有想到它。他们英勇地抵抗,英勇地还
击,英勇地战死。在临死前还忠实地执行了一项传统的禁令,把一床强弩拆得粉碎,
以免敌人掳去仿造。这个小分队虽然没有留下一条活着的生命,却也让辽军丢下同
样多的尸体,匆忙地渡河退回去。
  散布在第二线的官兵们闻讯赶来支援,他们也没有受这道命令的约束,准备痛
快地厮杀一场。可是他们来迟一步,辽军撤退,战斗已经结束。他们一下子看见这
么多的袍泽们英勇地战死在敌人无耻的袭击中,止不住热泪滚流。连日来积压在心
里的闷气突然像只气球似地爆炸了,一切束缚都打破了,大家围成一团,大声地、
杂乱地、怒气冲冲地议论着。
  “他死得多么英勇!”一个战士对首先进入他视线的战死者敬了一个军礼,一
脚踢开被死者紧紧抱住的敌军的尸体,“端的是个好兄弟!”
  “过河去,为战死的兄弟们报仇。”
  这句高喊迅速发展成为响亮的口号,许多人呼应着喊道。
  “过河去,过河去!”
  “过河去杀他个片甲不留,看看到底是谁家强、谁家弱!”
  “拼着俺这条老命,过河去杀他十个八个,死了也留芳百世!”
  “去,去,大家都去!不去的是属熊的。”
  已经形成一股热潮,已经有了很多的发难者,这个时候需要一个领头的人,一
个组织者和指挥者。他们暂时还没能产生这样一个领袖。
  “自家懑到这里来干什么?”有人讽刺地问。
  “一天吃三斤馍,还有撒尿、拉屎。”
  “屎不会拉在家里,老远地跑到这里来拉?”
  “还有发射那鸟旗榜。”
  “还有做番子的活箭靶。”
  “宣抚使这道命令把你钉死在箭靶上了,再也躲闪不迭。”
  “哪个吃屎喝尿的宣抚下得这道命令?”
  “就是那个挖去睾丸、断了子孙根的宣抚下了这道命令。”
  “宣抚使的胆子也早跟他的睾丸一起阉了,可知是匹骟驴。”
  “怪道他没见敌人的影子,先就躲起来。”
  “怪道他……”
  前锋统将杨可世率领几名偏裨和一队亲兵赶到现场来。他老远就听得一片嚷嚷
声,不自觉地按一按佩刀,策马直往人丛中冲去,厉声喝问道:
  “哪个在这里鸟乱?”
  众人都含着怒气沉默了,只有一个身材欣长、面目严冷的军官,越过众人,笔
直地走到杨可世面前,行个军礼,朗声回答道:
  “末将李孝忠带了部属在此。”
  杨可世明明认得他,叫得出他的名字,却故意问道。
  “你是什么人?哪一路的?”
  “末将是秦凤路小种经略相公麾下,第五副将吴玠部下的都头李孝忠。”
  “你既是小种经略相公麾下,须要识得法度,在这里胡噪什么?”
  “请统领看看战死的弟兄,”李孝忠指着地下的尸体,显然不驯从地说。
  “俺自己不长眼睛,要你这个小小的都头来指点?”
  李孝忠的眼光突然像一柄闪耀着光芒的利剑直刺进杨可世的眼里,他坚定而清
楚地回答道:“统领的眼睛只看上面,几曾往底下看看?”
  杨可世两颊的肌肉忽然神经性地颤动起来,这是一个杀人的信号,他鹰隼般迅
捷地拔出佩刀,刀子迎着逆面的夕阳发出光辉。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儿,李孝忠非但
没有一点退缩,反而迎上一步,挺起胸膛,迎着杨可世的刀子,仿佛他胸前披着两
重铠甲似地,理直气壮地说下去:
  “末将没说错话,统领的眼睛能多看看底下,就不会有今天这等惨事了。”
  李孝忠用无比的勇气,在精神上战胜了嚄唶宿将杨可世。当别人都为他捏一把
汗的时候,他的危机已经过去。杨可世把佩刀扬了一下,但这已是一个要退进鞘子
前的借势。他插进佩刀后,问道:
  “你还要什么?”口气显然缓和下来。
  “末将请令过河杀贼。”
  “你不要命?”
  “末将这条命,只愿跟辽人拼了。”
  “你不怕辽人,也须听宣抚使军令。”
  知道沉默着的群众都站在自己一边,因而增长了优势感的李孝忠更加沉着坚定
了,他毅然回答:
  “末将只遵将令,不听乱命。”
  “这是一条吃了豹子胆、狒狒心的硬汉,”杨可世不由得暗暗称奇,“不枉小
种经略相公一番栽培,俺麾下就是少这等人。”
  。李孝忠听令!”杨可世假装没有听懂他的下半句话,发令道,“你把弟兄们
的尸体都收抬好了,再把番子的尸体都掩埋起来!限半夜完成,不许留下痕迹,不
许叫人知道!”
  “末将遵今!”
  杨可世拨转马头,带着随从走了。
  “今夜俺要渡河去杀贼,为弟兄们报仇雪恨。”这里李孝忠没等杨可世一行人
跑出他的视线范围,就大声发令道,“哪个愿意随俺去的,都留下来一道商议。”
  所有在场的官兵们,包括两名比李孝忠职位高的中级军官都愿意留下来接受他
的指挥和安排。
  一个群众自己挑选的领袖产生了。

  (四)

  李孝忠是大军开抵雄州后,被种师中派来防河的原班人马之一。他在这里已经
驻屯了一个多月,熟悉附近形势和隔岸辽军的配备情况。他利用掩埋尸体的机会,
同大家反复商量,拟订出一个大胆的行动计划,决定在午夜以后涉渡界河,去袭击
北岸十里外的一个敌方据点,那里驻有两名拽剌⑤和几百人马。拽剌耶律登哥是骠
悍的勇将,在达鲁古战役中,与金人力战有功,与我军对峙以来,多次惹事生非,
前来挑衅。李孝忠根据辽军遗下的尸体来判断,白天这支辽军,肯定是他统率的,
要报仇就报在他身上。
  李孝忠熟悉地形,掌握敌情,这使他胜任为一名指挥者。但更重要的是他坚决
相信这个行动为大家所渴望、所需要、所支持,并且毫无疑问将会实现,将会取得
成功。他把群众和自己的意愿化为具体行动了,这使他成为一个很好的和当然的组
织者。
  李孝忠是一名低级军官,在职务上,他没有统带过一百人以上的队伍,可是根
据他从军十多年的经验,他没有发现过比现在更旺盛的士气和激昂的敌忾心,这是
他相信袭击战必然可以成功的最有力的保证。战士们这股气吞山河的势头,不要说
去袭击一支小部队,即使面临着十万辽军的全面攻击,他们也无所畏惧,而准备与
之拼命,与之同归于尽。
  战士们对胜利有充分的信心,因为他们对死亡有足够的准备。他们的活路是不
多的,被敌人打败,就会受敌人的屠戮,打败了敌人,回来又可能被宣抚司以违旨
的罪名杀害。根据战场上的规律,对于死的准备越充分,胜利的把握就越大,两者
成为正比例。
  他们商议完毕,埋好尸体,各自悄悄地回到营房,吃饱了夜饭,顺手捞两只馍
馍塞进腰带里,准备回来当宵夜吃。然后觑个方便,把自己、战友和长官的战弓衔
枚牵出,携带短刀、木棍、铁鞭等可手的短刃,一齐到指定地点集中。眼前的渡口,
虽然河床狭、取径直,但是有大队辽军巡哨,深夜里还是刁斗森严,吆喝声、马蹄
声不绝,这里不是行动之处。李孝忠把官兵们带到下游十几里地以外的一个河滩旁,
准备在那里渡河。
  李孝忠点点人数,比原来的还多出十名。他非常满意地发令道,
  “对岸有个哨铺,只驻有三五名辽军,哪几个愿意随俺先涉河过去干掉他们?”
  “俺随你去!”
  “算俺一个。”
  “俺哪回出征不打先锋,这回可也少不了俺。”
  许多声音同时争先恐后地回答,最后一个嚷得太高声了,李孝忠不得不轻轻地
制止他。李孝忠注意到在许多声音中有一个有分寸的抑制的声音,它恰恰与此时此
地所需要的气氛相适应,它带有浓重的晋南口音。西军绝大多数是陇右、陕西籍,
也有些晋西、晋北人,晋南人却是极少数的。他对这个人看了一眼,但在漆黑的深
夜中什么都看不清楚。
  “你是谁?”
  “泾原路队将吴革辖下士兵王彦。”
  吴革是杨可世亲兵营的一名偏将,那么他是杨可世的亲兵了。
  “你怎生来到此地?”
  “俺刚随杨统领在此,送走了他,就留着与你们一起了。这里还有一个杨统领
的亲兵。”
  “好,你就随俺去!”李孝忠另外又挑了一名,准备他三个先渡河去,然后吩
咐一名队官吕圆登统率余众,命令他们留在这里,不要说话,走动,且等彼岸的信
息。
  他们潜渡过河,轻易地解决了正在深睡中的两名辽兵。过了这一关,他们行事
的障碍就扫去一大半。李孝忠把一小片石子投进河里,发出清脆的噗咚声,这是约
定的信号,大队人马就从这里渡过河来。夜幕像一块大黑布似地把他们的行动都覆
盖遮蔽起来,只有人和马搅动水波时,才发出一点声音,表明这里有情况。大队到
达彼岸时。马是湿漉漉的,腿肚子上都沾满泥浆。人也是湿漉漉地沾满泥浆。他们
脱去布衫,抹一抹身体,把它掷到河滩上。他们光着身体,沐浴在逐渐加深的夜凉
中间,感到无比的轻松畅快。李孝忠轻轻一声号令,大家马上行动起来,像一群野
鹿似地向目的地疾驰。辽军这个据点上悬挂着几盏灯,微弱的光芒,在大片的黑暗
中,显得非常突出,正好成为他们驰遂的路标。
  “不要看错了目标,扑个空,才丧气哩!”有人不放心地提出来。
  “住口!”李孝忠严厉地制止他。这条路,他已偷偷地往来过三、四趟,决无
走错之理。在这些技巧问题上,他是有充分把握的。
  陶醉在胜利和庆祝胜利的酒杯中的辽军,绝没有想到奉命不准还击的宋军也会
来这一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们疏忽到连大门口必要的岗哨也撤掉了,
大部分官兵在醉梦中被一阵急促的鼓声惊醒,慌乱中还来不及找到兵刃,就被一群
疾趋而入的宋军砍倒。有的赤裸裸地在床铺中就被砍倒了,有的手脚比较滑溜些,
跑到房门口也被砍倒,只有少数一些人经过英勇的格斗,猛兽般地直冲到大门口,
那里已有大队宋军把守着,堵住逃出来的契丹人截杀。混合在一片怒吼、叱咤、锣
鼓、兵刃相接触的铿锵声和混乱的脚步声中间,这一群冲出来的辽军也没能逃脱被
歼灭的命运。
  这是一场痛快淋漓的闪电战,实际战斗的时间还不到半个时辰,宋军很快就获
得全胜。谁也没法估计他们的战果,他们只知道在满腔怒火中,在深黑中,他们瞥
见晃着辫子的敌军,就死死拦住厮杀,他们砍着、刺着,用手揩抹喷到脸上来的鲜
血,却不曾计算杀死和砍倒了几名对手。只有到战斗完全停下来时,李孝忠才问有
没有漏网的。
  “前后门都堵住了,没逃走一个,除非有人翻墙出去。”
  “登哥拽剌吃他逃走不曾?”
  “俺在大门口搠翻一个,”负责堵击门口的王彦说,“他已倒地,兀自跪起一
条腿来,一手揿住伤口,一手挥刀猛砍俺的脚踝,好不骠悍!不知他可是登哥拽剌
不是?”
  “待俺亲自去看来,俺识得他的嘴脸。”李孝忠说着就提起灯笼随王彦一起跑
去查看,他证实了这个被搠了七、八个伤口还紧攥着刀把子不肯放松的尸体确是登
哥拽剌无疑,不禁泛起了一种军人的敬意。’
  “这才像条好汉的死!”他称赞一声,然后向部属说道,“非是俺定要把他杀
死,他杀了我家多少弟兄,非杀了他,不足为弟兄报仇雷恨。如今好了,报了大仇,
雪了大恨,弟兄们泉下有知,也可瞑目,不枉大家出来拼命血战一场l”
  李孝忠再一次传令里里外外都去搜索一番,看有没有漏网的敌人,然后传令举
起火把,把这座庙宇改成的营房烧掉。
  归途中,他们屡次回头去看这场由他们卷烧起来的漫天大火,他们听见一片急
促的号角声,战鼓声以及被它们集合起来的追击部队从四面八方发出来的马蹄声。
他们本来可以太太平平地回去,似乎还没有过足冒险瘾,有意用一场大火引来这许
多追骑。李孝忠满有把握地率部循着原路回来。他们听到被远远撇在后面和追到岔
道上去的追骑,不禁发出一阵阵愉快的揶揄的笑声。
  追骑好像排开队伍、奏着军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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