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3届-徐兴业:金瓯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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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3届-徐兴业:金瓯缺(- 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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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上去的追骑,不禁发出一阵阵愉快的揶揄的笑声。
  追骑好像排开队伍、奏着军乐在欢送他们,真是礼貌周到。他们可来不及回礼
了。他们顺利地渡回界河,甚至丢在河滩旁带着泥污的衣服也捡回来了,一件都不
短少。
  只有回到自己的地界,他们才不舒服地想起宣抚司的这道乱命,想起闯下了这
场大祸,不知道将何以善其后。

  (五)

  李孝忠率领的这支袭击部队是在三更初回家的。到拂晓前这个消息已经在许多
士兵中间传开了。它好像长着腿胫,生了翅膀,到处奔驰飞翔,未到晌午时分,沿
界河几十里之内驻屯的东路军人人都在议论它,并且把事实的真相夸大到几倍,几
十倍。
  广大士兵和中、低级军官以空前的兴奋,热情来欢迎这个自战争以来的第一次
捷报。他们神采飞扬地谈到他们在半夜里亲眼目睹的这场大火(有的人也免不了以
耳代目),谈到这场被夸大了的袭击,遗憾自己没有能够参加在内,他们深信如果
他们也有这样的好运道参加作战,一定可以取得与袭击队同样的,甚至更大的战果。
  这是一个英勇的时刻,胜利的时刻,人人的胸中涨满了自信心和想象力。在他
们睥睨一切的眼底,再也没有什么不能够克服的困难,再也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事情。
如果一声令下,他们每人挑一畚箕的土,就可以把狭狭的界河填平;如果一声令下,
他们每人使出一把劲,就可以把小小的辽邦扛上肩膀抬走。他们气吞山河,目无全
辽。如果宣抚司和统帅部能够掌握住这千载一时的大好机会,利用这个最富于浪漫
气息的时机,作出及时的进攻计划,这场酝酿了几年还看不见前途的战争可能在几
天内就见分晓。
  如果宣抚司和统帅部真能利用这个大好机会,宣抚司这项荒谬的命令倒反成为
一条鼓舞士气、培养敌忾同仇心的骄敌妙计了。他们真要设下这条妙计,执行起来,
恐怕也不见得能有这样自然。
  可是他们不可能真正利用它。
  种师道以下的高级将领也听到这个消息。他们没有吭声,老实说,他们怎么表
态都不行,还是保持缄默最算聪明。
  当然他们的冷淡只限于表面,内心是十分痛快的。既打击了气焰嚣张的辽军,
又惩罚了自以为是的宣抚使。国初两次伐辽战争都被打败了,大家谈起辽事来,不
免有点谈虎色变。现在的辽已经不是当初的辽,似乎已经成为一只病大虫,但是大
虫的威风犹在。昨夜的胜利,多少灭了一点大虫的威风,初战得捷,常常是更大胜
利的前奏,他们希望它能够转变宣抚使的看法,变相持的局面为进攻。可是他们自
己没有权利怍出这样的决定,甚至连表示高兴的权利也没有。
  东路军统将杨可世乍听到消息时,就猛击一掌,直往帐外跑去,不知道是准备
去谴责他们还是夸奖他们,结果两样都没有做。他转回身子来,跟自己说:“好小
子,俺早知道他要干出来的。”事实上李孝忠跟他谈话的那会儿,他已预料到这个。
当时他还想过,李孝忠要是不敢过河去,就算不得是条汉子。
  宣抚司也很早就得到消息了,并且确实掌握到李孝忠、吕圆登几个参加袭击行
动的军官们的姓名。宣抚司是一个这样的行政机构,要他们办一件有利于人的好事,
总是拖拖拉拉,没个劲儿,反之,要他们办起有损于人的坏事情来,却是兴高采烈,
行动迅速,效率很高。他们一听到消息,就马上派出一个“袭击队”前往东路军指
挥所来袭击杨可世。他们声势汹汹地要杨可世交出李孝忠来就地正法,还要开具一
份参加者的名单,以便按图索骥,一一予以严惩。
  杨可世竭力缩小事态的范围,故意把白天发生于河南和晚上发生于河北,主客
关系完全相反的两件事情混为一谈。他只承认前者,否认后者。他硬说辽军渡河前
来肆虐,戕杀我官兵多人,李孝忠等被迫自卫,击退辽军,辽军略有伤亡,全部事
实的经过,如此而已。
  “李孝忠小小的都头,战场上作得了什么主?”他还说,“是俺派他去驱走辽
军,不必把他拉扯进来。”
  杨可世虽然以作战英勇扬名西北,赖皮扯谎却不是他的专业当行。这一套临时
编织起来的谎话,被立里客你一句,我一句寻根究底地追问起来,驳得他破绽百出,
无法自圆其说。
  “这一仗是在什么时候打起来的?”
  “下昼申牌时分。”
  “在哪里打的?”
  “河南边二里多路的董家铺子。”
  “晚上那一仗呢?”
  “晚上太太平平的,哪里见过仗?”
  “深夜里河北岸好一场大火,观察颠倒没有看见?”
  “见他娘的鬼!晚间俺好好睡得一顿大觉,何曾见过什么大火?”
  “只怕观察睡得熟了,没看见它。俺等几个在司里也都遥遥地望见火光了。”
  “莫非是辽军半夜里煮马肉吃,柴火烧得炽旺,众位睡眼朦胧,看成了大火?
再不然,就是他们营帐里走了水。众位没到过前线,前沿阵地上,到处都有水火,
这个,俺哪里管得到它!”
  立里客彼此挤眉弄眼,点点头,表示已经心里有数了。
  “晚间的一战姑且不说——河湟鄯廓,哪里没去过,还说俺没上过前线,杨观
察,你真是好记往。”为首的又追问道,“晚间的一战姑且不谈,白天董家铺子的
一战,观察可曾上报司里?”
  “众位来得快了,俺这里正待动文书申报宣扼司和统帅部。”
  “统帅部还待申报?”一个立里客尖利地说,“他们是吃了白饭就拉屎——叫
做一根肚肠通到底。”
  “战死者的尸体,可曾遗留在战场上?”为首的又问。
  “辽军死伤的,都被他们抢回去了。”
  “我军的伤亡者呢?难道也叫辽军抢去了不成?”
  “热天炎日,尸首留下来,难道叫它发臭、喂黄狗吃?夜来早就掩埋了。”
  “这就不对!”立里客抓住这个把柄,顿时发起话来,“偌大的一场交战,未
经上报呈验,怎可擅自下令收埋?杨观察,你枉自办了这多年营务,却不懂得这个
规矩。”
  “倒不是不懂,嘿嘿嘿!”另一个立里客奸诈地笑起来,“这有个名堂,叫做,
叫做……毁尸灭迹。”
  “毁尸灭迹,还是小事一段,杨观察,你可当得起‘违旨挑衅’、‘窝藏钦犯’
这两大罪名?”
  “‘违抗圣旨’、‘窝藏钦犯’,可是要……可是要……的,嘻,嘻、嘻!”
  杨可世的忍耐使用完了,它的储藏量本来十分有限。逮时他突然恼起火来,厉
声发作道,
  “可是要什么?你说,你说!”他的手指一直点到那个“嘻,嘻、嘻”家伙的
鼻尖上问,“是俺干了这些事,你们又待怎样?”
  “这话可是观察自己说的,观察自己承认干了这些,”一个立里客还不识相地
咋咋舌尖道,“宣相……宣相……”
  “宣相又待怎样?”
  杨可世蓦地拎起他的铁锏,一锏下去,把一张木板拼成的条桌裂成两半,歪歪
斜斜地倒在地上。他喝声:
  “俺说过的话算数,埋尸灭迹的是俺,下令还击的是俺,包庇李孝忠的也是俺,
不干统帅部之事,宣相要杨某的头颅,就从俺脖子上取去,要李孝忠的可不能。俺
杨某活着留一口气,就不许你们动他一根汗毛。狗蛋们听清楚了没有?”
  杨可世一声雷霆,顷刻间就驱散了乌云毒雾。立里客一看他动了真怒,唯恐吃
眼前亏,一个个咂唇舐舌地告罪道:
  “小弟等来此,也是奉上级派遣,情非得已。适才言语唐突,误冒虎威,太尉
切莫见怪。”一面诺诺连声,一面倒控着身体,退到戟门口,转身撒腿就溜。
  走在路上,他们惊魂甫定,就彼此埋怨起来:
  “都怨你老哥这‘违抗圣旨’、‘窝藏钦犯’八个字下得重了,岂不知他那个
毛躁性子,狗脸翻转不认人。适才不是小弟转篷得快,这台戏大家怕要下不得台了。

  “老兄还来责怪于俺,俺早就说过,他是出名的‘杨霹雳’,连宣相也要担待
他三分,不是你们大伙儿嚷着要来,俺岂敢来撩他的虎须?”
  “休提,休提!事情做出来了,悔也无益。如今且商议怎生在宣相面前销这笔
帐!”
  杨可世顶着杀头的罪名,把李孝忠硬保下来。立里客竭力撺掇童贯要严办杨可
世,煞煞统帅部的威风。童贯却又一次乖巧地让了步。童贯对于种师道以下的西军
高级军官向来是软硬兼施,恩威并用。杨可世是他多年来提拔拉拢的军官,以后还
有驱策利用之处,不能逼之过甚,把他完全逼到种师道一边去,对李孝忠的上司种
师中更要留个余地。最后结案下来,只把李孝忠办了个革职为兵的罪名,其他参加
袭击的官兵一律罚饷一个月,聊示薄惩。种师中、杨可世不能够希望得到更加满意
的发落了,宣抚司要维护其威信,这已经算是最大限度的让步。
  经过这一案件的处理,原来热气腾腾的广大官兵忽然沉默了。这是一场倾盆大
雨浇灭了内心之火的沉默,这是一种预示着灾祸的不祥的沉默。有经验的将领们看
得出这种突如其来的降温意味着什么,将会带来怎样严重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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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辽官制有两套机构。叫契丹、奚等族的贵族任北面官;掌各部落事,以汉族
地主为南面官,掌管汉族人民的民政。军政大权都掌握在北面官手里。
  ②委任状。
  ③在前线临时搭建的掩蔽体称为窝铺或窝棚,规模较大的称为口铺。
  ④宋人称西夏为河西家。
  ⑤拽剌,辽军中级军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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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一)

  从来没有间断过从辽统治地区逃回来的广大汉族人民,即使在两个朝廷维持着
一般和平关系的时期也是如此。这才是真正不愿在异族统治下过奴隶生活的老百姓。
自从前线存在着交锋状态以来,辽加强了边防力量,加紧了边境的巡逻盘查,但是
利用黑夜、浓雾、他们熟悉的地理环境和辽军防范偶然疏忽的机会,潜行南渡,甚
至利用一点武装力量,乘间杀死几个辽的边防巡哨部队、强行渡河的汉儿们却是更
加频繁了。
  他们中间只有极少数人才带着宋军发射过去的旗榜。旗榜虽然号召他们南归,
他们能看到它的机会却是十分有限的,因为旗榜都被契丹军队没收了。他们中间有
一部分人辗转听到过有关旗榜的传说,在辽军中,这件事被封锁起来,严禁彼此谈
论。但是在十万大军中,要对这样每天大量公开进行的事实做到绝对的保密,几乎
是不可能的。总是有些人有意、无意地把消息,甚至把实物外传。但是问题不在这
里。人们回不回来,与旗榜无关。除非是形格势禁,严格的条件限制了他们,否则
他们总是要南归的,一有机会就逃回来,好像河堤决了口,水必须外流一样。
  一个深夜里,有—大批汉儿①,分成几处渡河,然后集结在一块,没等到天亮,
就奔赴宋军来了。这批人中间,男女老幼都有,他们形容枯槁,衣衫褴褛。他们丢
了所有的土地、房屋、家具、农具,除了随身衣服和可以携带的一点细软以外,一
切生活资料和生产资料统统丧失了。他们还不知道今夜可以宿在哪儿,有什么可以
捞到吃的,但是他们有着回到自己家乡,回到亲人身边来的坚定信心。他们一碰到
宋军,就热情地、兴奋地、迫不及待地跟亲人们讲起他们的冒险史来。一切经历过
艰险困难的人,一旦回到亲人身边来总是这样说话,这样把一口口的苦水吐出来的。
他们争着、抢着,好不容易才说清楚他们怎样昼伏夜行,绕过好几道巡防线,躲过
几起巡哨队才得偷渡过河。有人到了这个已经算是安全的地方才想起父母妻儿还留
在那边不得同来,有人则因为一起出来的亲戚们在半途中失散了,他们如果终于到
不了这儿,又回不到那边,很可能是被巡防的辽军截杀了,因而失声痛哭起来。这
一场已经隐忍克制了好几天才突然爆发的恸哭,使人感到特别悲伤。
  正在最前线驻屯巡防的裨将杨可胜延接了这批客人,初步为他们安排了食宿,
就沉思起来。杨可胜是杨可世的弟弟,却不像老兄一样的暴躁脾气,碰到事情都要
用脑筋想一想,军队里给了他一个绰号,叫做“杨三思”,他可以当之无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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