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3届-徐兴业:金瓯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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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3届-徐兴业:金瓯缺(-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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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不到卯正时分,将领们纷纷披着重裘,赶来开会。他们中间大部份人还没有
渗入统帅部的核心集团,因而都不知道今天会议中将要讨论什么重要的内容。他们
只是习惯地服从命令,前来参加会议,不关心它的内容,而且也不准备去关心它。
他们具有西军的老传统,在一般情况下,不太肯在决定方针政策的重大问题上动脑
筋、化心思。因为他们认为这些应该由朝廷、统帅、特别是文官们来决定的事情。
他们的任务,只是服从它,遵照上面的意思动手去干罢了。只有讨论到具体的军事
行动和作战方案时,他们才感到兴趣。
  但当他们进入会场后,感到今天的气氛大大不同于往常。这不但因为凛冽的气
候,也因为会议的召集人、主持人种师道不断地皱着他的眉毛,在那上面也似乎罩
上了一层浓霜。他早就到场了,甚至于比第一个赴会的将领还先进场,因此整个会
场都是静悄悄的,没有人敢于出声谈笑。种师道有时蹩着脚在大会场中环行,有时
小山般地坐在座位上,使得这张垫着虎皮的帅座好像用生铁铸成一样,一个年老的
将领,确不定自己应否参加会议,按照他的身份,地位正好处在两可之间。他弄不
清楚昨夜种师道邀约杨可世时有否也把站在杨可世旁边的他包括在内?今天赶来了,
在会场门口探一探头,试试反应。种师道一眼瞥见了他,严厉地挥一挥手,把他斥
出门外。这个严峻的动作预示今天会议的非常的重要性,使得即使最不敏感的将领
也感觉到将有一场风暴来临。刘锜自己也感到在昨夜欢宴中取得的欢乐和轻快的效
果已经一扫而尽,那似乎是十分遥远的、发生在几年以前的事情了。
  最后一个与会者刘延庆带着儿子刚进入会场——连他也没敢迟到,可是种师道
已用了一个觉察不出的动作,微微地蹙蹙额,对他来晚了表示不满。显然今天种师
道的火气很大,一点小小的冒犯都可以使他激动。刘延庆的座椅还在嘎嘎作响的时
候,种师道就开始会议,扼要地谈了会议的要旨:
  “朝廷近有大征伐,”他的语气不可能是平静的,“特命信叔前来,调我军扫
数开往河北击辽。事关重大,本帅也作不了主,今天特请诸君前来会商。诸君听了
信叔所说,可以各抒己见,详尽议论,不必拘泥体貌,弄得大家钳口结舌,日后又
有后言。”
  要明白违抗朝旨、反对出兵是不可能的,种师道只好鼓励部下表示反对的意见,
让官家派来的特使刘锜亲自看到将领们对这场战争既不热心,又不支持,把这个消
极的反应带回朝廷去,也许有可能改变官家的决策。种师道的用心在刘锜看来是洞
若观火的,刘锜早已拟定了第三个作战方案。他赋予自己的使命是尽可能清楚地把
问题向大家摊出来,使大家明白这场战争的重大意义,明白朝廷对此已痛下决心。
他要鼓舞起大家的热心,竭力摆脱种师道的影响,作出自己的结论。
  刘锜不幸处在和他那么尊敬的种师道相互对立的地位上,既要贯彻自己的任务,
就不能不排除种师道的消极影响和冷淡反应,这是他在两天的试探观察中确定无误
的。但是种师道毕竟是一军的统帅,是他争取、团结而不是排斥、打击的对象。到
头来,他还必须取得他的合作,才能真正完成任务。他巧妙地尽量不伤害种师道的
尊严,免得招致他以及西军核心集团的成员们的反感。他热情焕发地复述了曾经给
种师道谈过的话,企图用自己的“热”来抵消种师道的“冷”,并且随时在探测将
领们理解的程度,加以补充和阐发,注意着每人听了他的话以后反映出来的各种表
情。
  种师道冷冰冰的开幕词和刘锜火辣辣的介绍词果然形成两股不同的气流,两者
都产生了强烈的影响。热流与寒潮、高气压和低气压在会议一开始就进行了锋面的
接触,一场意料之中的风暴不可避免地来到了。将领们听了两人的话也各自出现了
多种多样的表情,表明他们中间的大部分人已被卷入这场交锋。他们有的是喜上眉
梢,感觉到烫手的富贵已经逼人而来,有的是面含重忧,唯恐一场不可预测的祸患
找上头来,有的心里热辣辣地想到马上就可以在燕山、易水之间跃马横戈施展好男
儿的身手,最近三年来前线的沉寂状态使他们早有髀肉复生之叹,有的则在沉思着,
反复考虑这场战争的得失,衡量它的胜负因素,并把考虑的范围扩大到本军之外,
当然也还有人根本没有把双方的话听进去加以咀嚼和消化,他们只是装出在听话,
并且装得已经听懂了,听清楚了,准备在必要的时候发言的样子。到处都有这样的
超然派,即使他要“超然”的问题与他本身的利害有着密切的关系。
  面对着这样一个重大的问题,各人根据自己的修养、见解,对朝廷、部队与统
帅的关系,或者单纯从个人利害的角度上考虑,作出各种不同的思想反应。
  在刘锜发言过程中,种师道一直闭目养神,似乎找不到比这更加合适的机会来
休息一下,以恢复夜来的疲劳。人们感觉到种师道什么都没有听,什么都不想听,
但是一等刘锜发言完毕,他的厚重多裥的眼皮忽然大大地睁开,以逼人的光芒环视
诸将,一面不住地点头,仿佛在对大家说:不管信叔说些什么,鼓惑大众,俺的主
意早就打定。诸君有何高见,就请充分发表。
  虽然各人有着不同程度的理解和各种思想活动,但是这点认识在大部分人中间
还是一致的:今天的会的确不同寻常,刘锜所传达和种师道所反对的这场战争将是
一场非常重要的战争,关系到全军和每个人的命运,这就不可能像往常一样对它漠
不关心或者轻率地表示自己的看法。他们相互观望、相互窥测着别人的面色和表情,
准备等到别人发言后再表示附和或反对的意见,谁都不肯开第一腔。长时间的沉默
统治着会场,这种沉默对于战争的支持者、相信可以击败种师道的刘锜以及战争的
反对派、相信可以得到大多数部属支持的种师道都是十分难堪的。现在他们都急于
要想获得自己的同情者。
  过了好久,大家才听到环庆路经略使刘延庆的发言。在熙河路经略使姚古没有
到场的情况下,他认为自己在西军中所处仅次于种师道的地位决定了他的优先发言
权,如果别人有顾虑,不敢首先打破沉默,那么理应由他来打破。
  “自家懑半生戎马,出生入死,”他字斟句酌,尽量要装出很文雅的样子,可
是别人知道,说不到三言两语,他就会露出马脚来。“去年还在江南拚命厮杀,好
不容易博得个衣蟒腰玉,妻荣子贵。如何今年又要出征河北?依自家之见,还是按
兵不动为是。”
  刘延庆去年曾率领部分环庆军、鄜延军和童贯一起到江南镇压方腊起义,血洗
两浙地区,当地人民恨不得寝他们之皮、食他们之肉。在战争中,他自己的部下也
遭到严重损失,因此颇具戒心,深恐朝廷再调他出去作战。特别因为他的一部分部
队目前还戍防在京西路淮宁府一带,没有调回西北复员。如果再次发动战争,他是
最可能被点到名出征的。
  刘延庆的结论虽然符合种师道的愿望,但他说得太赤裸裸了,甚至太愚蠢了,
非但不能为种师道张目,反而可能成为对方攻击的口实,番人出身的刘延庆做了多
年大官,虽已有了相当程度的汉化,却还没有学会在公开和必要的场合中说些冠冕
堂皇的门面话为自己打掩护,因此他的话刚说完,就遭到许多人的围攻。
  大将杨可世的面颊抖动了几下,连带也扯动他的颊髯,似乎有飞动之势。这是
他的生理反应,每当他要冲锋陷阵,或者激动地要想发表什么重要意见的时候,两
颊就会神经性地抖动起来。种师道引用北周宇文泰称赞大将贺拔胜的话“诸将临阵
神色皆动,唯贺拔公洋洋如平日,真大勇也”来告诫他,劝他临阵镇静。他表面接
受,心里不以为然,并不认为自己临阵会发慌,而且也改变不了这个习惯。
  但是在别人看到他将要发言之前,年轻性急的姚平仲已经抢在他前面说话了:
  “刘太尉此言差矣!”姚平仲勇敢地面对着刘延庆说,他对任何人,无论在什
么场合中都是无所畏惧的,“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在一朝’,我辈分属军人,
久受朝廷恩禄,一旦官家有公事勾当,正是我辈效命之秋。怎得推托抗违,私而忘
公?小将之意,还当遵旨出师、报效国家为是。”
  姚平仲的话表面上是驳斥刘延庆,但“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这“私而忘公”
,“报效国家”八个字的分量下得很重,种师道听了,不禁又皱皱眉头。
  原来河南种氏与山西姚氏是当前西军中两大著名的家族。两家都是累世簪缨,
代产名将。姚平仲的父亲姚古是有资格与种师道竞争统帅地位的对手——他们都没
有把刘延庆看在眼下。自从刘锜的父亲刘仲武卸任都统制后,种师道与姚古两人展
开剧烈的竞争,最后姚古失败,退处在熙河经略使的原来位置上,就常常托病不出,
军部中有重要活动,都让儿子出来周旋应酬,姚平仲年纪虽轻,却已卓著战功,成
为全军中出名的勇将。作为西军共同体的一个成员,他爱护本军,献谋划策,都能
从全军的利害来考虑问题。但是作为姚氏家族的代言人,他又不可避免地与种师道
本人发生矛盾,常常持着与之相反的观点,有意使他为难。有时还要找寻种师道的
罅隙,借机攻击,以此为乐。
  他主张遵旨出师,是既考虑了全军的荣誉,也窥测出种师道害怕出兵的隐微,
故意针对他抢先提出来,含有对他挑战的意味。
  然后是杨可世和辛兴宗相继发言,都以相同的理由支持姚平仲的主张。杨可世
强调好男儿应当从一刀一枪上博得本身的荣誉,太好机会,岂容错过。辛兴宗强调
的要遵旨出师,恪遵朝命。
  杨、辛两将都是童贯赏识,特加提拔的人,在军中都有特殊的地位,不同的是
杨可世以此为耻,辛兴宗以此为荣。杨可世本来就是西军中最著名的战将,自恃材
武,多立功勋,一旦受到童贯的赏识,反而使军队中对他产生了看法。他希望出征
作战,为自己进一步树立功名,也借以洗刷那个难听的名声。辛兴宗没有杨可世的
自信,只好更多地依赖“恩相”的庇护。他们辛氏一门,兄弟五人,都由童贯一力
保荐,在西军和京师的三衙中做到大将或高级偏裨的地位。对于他,“恩相”和朝
廷是同义词,“恩相”就是朝廷,朝廷就是“恩相”。遵奉“恩相”之命,出兵一
趟,有酬可索,劳而有功,何乐而不为?
  非种氏系统的将领纷纷表示了意见,一般都倾向于出师,他们的主张非种师道
所能左右,但是他们的发言权毕竟是有限的,现在要听种氏的人说话了,大家都把
眼睛觑着老成持重的种师中。
  种师中是种氏家族的人,具有限于他的识见难于避免的狭隘的家族偏见,但也
仅仅不过是那么一点儿,他并非依靠家族、祖先和老兄的力量,主要是依靠自己多
次陷阵血战,真正在战场拚命,才取得目前的声誉和地位。作为一个经略使,种师
中是由朝廷批准任命,而作为一个“真正的军人”,却需要由部队、广大官兵共同
的批准,这和朝廷的任命完全是两回事情。种师中是在高级军官中享有那种“真正
的军人”荣誉的少数人之一。还有更重要的是种师中不像他老兄那样锋芒毕霹,而
常常能够克制感情,顾全大局,用自己的谦逊和诚恳来满足别人的自尊心。由于他
不强迫别人尊敬他——这在他的地位上是容易做到的,因此他在全军官兵中获得了
许多自尊心很强、往在要采取一些措施强迫别人尊敬他的将军们所不能够获得的普
遍的尊敬。
  “官家手诏,岂可违背?夷适(姚平仲字)言之极当。”他沉吟半晌,似乎经
过极大的思想斗争后,才毅然提出自己的看法道,“弟所深虑者,我军自成军以来,
百年中只与西夏及诸羌对垒作战。除了去年刘太尉去江南一战外,其余各军,不出
西北一隅,见闻有限,河东,河北,足所未履,燕云诸州,目所未睹。人生地疏,
军情不谙,一旦大军东出,制胜之策安在?这一点,诸君倒要慎重筹思才是!”
  种师中提出一个具体的困难,引起大家思考。接着,众人又听到全军总参议赵
隆的深沉的声音。
  “端孺(种师中字)所虑甚是。这等大事,必须计出万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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