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3届-徐兴业:金瓯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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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3届-徐兴业:金瓯缺(- 第8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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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进攻等等,但根据当时当地的特殊条件,这种说法是不现实的,前线的战士都了
解这一点。
  马扩抽空去摸一摸宣抚司各人心里的底。
  蔡攸是不怕承认战败的。他虽是伐辽战争发起人之一,但此番北上,奉有明旨,
只管民事,不问军政。军事上的失败,应由都统制种师道负责,即使要向上追究,
也只能追到童贯身上,无论如何不会追到他蔡攸头上来。再则,对于战败的后果,
他也没有往深处去想,更没有联系到他的根本利害。战败了顶多与没有发动这场战
争一样,还会有什么更大的祸水?朝廷之所以要发动这场战争,戳穿了说,无非是
一场儿戏,成功了大家兴高采烈,失败了也没有什么了不起,顶多另外再找个题目
去“玩”,天底下好玩的事情多着呢,岂止战争一件!北齐后主的兄弟建议兄长把
一个捆绑着的宫女装进木箱里,再放进几斗蝎子,大家都去欣赏蝎子折磨那个宫女
的奇观。后主看了,果然十分称赏,还责备兄弟道:“如此乐事,何不早来奏知?”
在蔡攸的心目中,收复燕云,又何尝不是这一类的乐事,可惜它玩起来没有那么有
趣,不能为他们提供官能上的快感。既然如此,不如借此下台,早点回东京去另找
别的玩,何必再留在前线寻欢不成,反而惹得一身腥臊?因此蔡攸主张撤兵是十分
自然的,毫不足怪。
  宣抚司的僚属们只有与他们本身利害有关时才关心前线战局。现在他们的共同
看法是败局已定,童贯也将下台。既然在前线已无油水可捞,剩下的事情就是逃命
要紧。他们虽然都顶着“立里客”这个光荣的头衔,却没有哪个准备壮烈牺牲,做
“立里”的殉葬品。殉主而死的田横五百舍人,那只是书本中渲染得热闹的平话故
事,谁又真到海岛中去核实过?如果真有那么一回事,那肯定是一群大傻瓜。他们
才不稀罕那样的大傻瓜呢!富贵不得,退而求身家的安全,主张撤退,这完全符合
推理。
  赵良嗣是伐辽战争的真正老牌发起人,并且始终参与其事。对他赵良嗣,这场
战争不是儿戏,而是以他的生命为筹码的赌博。赌输了,逃不脱首先发难的责任,
肯定要受到充军流放以上的处分,这是毫无疑问的。说他再想逃回去投靠李处温,
那倒是冤枉他了,他不但无此想法,而且事实上也无此可能,耶律大石早已断了他
的归路。因而与宣抚司的僚属们相反,他力主坚守,企图转败为功,他的态度是明
朗、坚决的。只是目前他处在倒霉的地位上,他的话已不能见信于人。因此他把马
扩看成为救命稻草,竭力怂恿他去说服刘鞈,还替他出了许多点子。
  童贯是这场战争的实际负责人,一战而败,虽然可以把责任推到种师道头上。
事实上,这三、四天中,他每天都有两、三道奏章上奏,反复说着同样的话。但毕
竟种师道也是个大员,有专折上奏之权,他也生着一张嘴,三对六面,童贯未必就
可以脱尽干系。何况他的贪欲心极强,不到图穷匕现,不肯轻易罢手。因此他对撤
兵或进兵之议,持着犹豫的态度,也是可以理解的。在这点上,赵良嗣比马扩的认
识要深刘些。马扩听了童贯的一席话,认为他已经真正反对撤兵了,赵良嗣却劝马
扩多多促进童贯,说“事之成败,端系于宣抚之一念”,含有怕他中途变卦,要促
使他坚定下来的意思。这是深明童贯心里底蕴的话。
  主张或反对撤兵,各人都有自己的利害关系,自己的心理背景以及一套在表面
上听起来也是振振有词的说法。对于他们各人所抱的态度,马扩都可以理解。
  马扩大惑不解的是刘鞈的态度。
  马扩向来不把刘鞈看成为宣抚司里的一伙,不仅因为他跟他们父子都有交情,
刘鞈还是他父亲马政的朋友,是他的父执,更因为刘鞈在西军中多年,历练军事,
做过许多有益于大众的事情,平日的议论与主张与西军中人多有吻合之处,并且颇
能主持公道。在马扩的心目中,毋宁说,对军队中的文官刘鞈例外地抱有一定程度
的尊敬。现在他听到刘鞈坚决主张撤兵,种师道这样说过,童贯、赵良嗣又先后加
以证实。马扩自己还为刘鞈找出一些理由来解释,认为他大约是受了宣抚司同僚的
影响,对战局作了错误的判断所致。他相信这不过是个技术问题,只要把道理和利
害关系讲明白了,一向通情达理的刘鞈一定会从善如流,改变主张。他既然能够说
服童贯,难道说不服刘鞈?
  像常有的情况一样,凡是主要负责人在关键时刻犹豫不决,拿不出一个明确的
主张,就一定会有人取代他的地位,挺身而出,代他发号施令,成为事实上的负责
人。因为这时大家都在期待着下一步怎么办,拿得出主张的人必然是具有权威性的
人物。在这间不容发的战争关键时刻尤其是如此。
  刘鞈对于撤兵之议是言之成理、持之以坚的。许多人相信他之坚持,确有事实
上和理论上的根据,而并非专从个人利害出发。这就大大增强了他的发言地位。当
童贯首鼠两端,狐疑不定时,他就毅然出来发表自己的主张,操纵舆论,代替童贯
指挥一切,一时成为大局的中心人物。
  马扩好容易找到他,他刚从前线回来,扑面灰尘和满身大汗还来不及洗去,就
赶紧吩咐许多早在他家里等候着的人们去赶办那些要紧事情。这里已经形成了一个
以他的理论为根据的指挥系统。人们听他的话,按照他的命令办事。
  他冷淡地招呼了马扩以后,把他放到最后一个不重要的客人的地位上来接待他。
马扩意外地发现他比顽石更难点头。马扩对他说的种种理由,他一句都听不进去。
他说:“兵家见利而进,不利而退,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不允许违背。”当马扩
说到耶律大石扬言要在三数日内再发动一次大规模的攻击时,他抓住这个把柄,大
发起议论来。
  他引证了一段史实道:
  “东晋末年,刘裕发兵北攻南燕,包围了南燕的京城广固,南燕国主幕容超抵
御不住,求救于后秦国主姚兴。姚兴特派一个使者来威胁刘裕道,秦、燕邻好之国,
岂可见危不救?今晋攻之急,秦已遣铁骑十万屯洛阳,晋军不还,便当长驱而进。
刘裕毫不犹豫地回答他:语汝姚兴,我本议克燕以后,息兵三年,再取关洛。今能
自送,便可速来。刘裕的参军刘穆之急忙驰来责怪刘裕回答得太轻率了,不该得罪
姚兴,多树一敌。刘裕笑道,此乃兵机,非卿所解。刘裕的意思是兵贵神速,姚兴
如真有力量救燕,早该出我不意派兵前来袭击我了。何必派了使者来泄露自己的军
事机密?以彼例此,正复如是。耶律大石如能发动袭击,何必把自己的军事机密泄
露给宋使知道,让我军预作防御?一个老练的军事家如耶律大石者最懂得用间之道,
他是要想借足下之口,进行威胁我军之实,千万不可中他之计。”
  马扩争辩道,今日的形势与当年刘裕时不同。刘裕正在得势之际,姚兴慑其兵
威,不敢搬兵相救,才出此恫吓之言。今日我军累败之余,耶律大石何所惧而缩手
不前?马扩还不客气地批评刘鞈引证这段史事是泥占而不化。
  “兵有常道,史所明证,古人岂欺我哉?”一句话触恼了刘鞈,他教训马扩道,
“后生小子,读了几卷书,就胡乱主张起来!”
  马扩发现不但在道理上难于说服他,而且在态度上他也是咄咄逼人的,一反过
去的常态。譬如在称呼上,过去他总是亲热地称之为“贤侄”,今日一上来就只是
冷冰冰地称之为“贤”,后来变成“足下”,最后索性斥为“后生小子”。马扩还
特别注意到他列举《孙子兵法》中的几种间谍的名称时,强调利用军使往来,把有
利于我的假象让敌使带回去,这就不知不觉地成为被敌方所用的内间了。这句尖刻
的话,出之于一向以忠厚长者出名。并与他马扩有多年交情的刘鞈口中,实在非常
奇怪。
  他们争论多时,最后得到唯一的结论是:明天再议。
  马扩没有也不可能知道刘鞈是带着那么强烈的敌对情绪与他进行争辩的。他现
在不复以故人之子,而是以敌对者的目光来衡量马扩的一切。
  从道学的意义上来说,刘鞈一向自认为是个“君子”。君子有君子的逻辑,凡
是与君子为敌的必然是“小人”。马扩既然与他为敌,马扩当然就是个不折不扣的
小人。对小人要严厉,对他的胡言乱行,必须有以“折”之,必须与之斗争到底,
这样才对得起朝廷和官家,才是他的忠君爱国之道。
  使刘鞈作出马扩是个敌人——连带也使他成为一个小人的结论,其事实根据是;
马扩使辽之役,确有危险,但当时是赵良嗣首先在会议中提名推荐的,他刘鞈以忠
厚之心待人,当初虽以公事为重附和了一下,事后就派儿子子羽前去通知他,使他
有所准备,可以婉辞。至于找不到人,那只好怪他自己到处乱钻,野马般的性子,
粘不住脚,非子羽之过。他自己对待故人之子的马扩真可算得是公私兼顾,仁至义
尽了。怎奈马扩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使辽之役,是由他刘鞈向宣抚推荐的,
因而怀恨在心,以怨报德,竟然在童贯面前推荐子羽到敌人后方去干那鬼鬼祟祟的
勾当。这分明是要把子羽置之死地而后快,是要借敌人的刀子来雪自己的私愤,其
用心真是恶毒之至。他们间的恩义已绝。
  刘鞈自从有了这个想法的第一个瞬刻开始,就没有再原谅过马扩。而马扩对于
刘鞈所抱有的这种敌对情绪要到很久以后才感觉到,并且始终不明白它从何而来。
即使在眼前的激烈辩论中,马扩也只以为刘鞈读书过多,读迂了心,见事不明而已。
一向以忠厚待人的刘鞈这次却真是“嫉恶过严”了,他甚至没有给马扩一个解释的
机会,就与他作对到底。
  只把自己一个人看成为“君子”的刘鞈永远不可能理解他用这把君子之尺去衡
量“小人”马扩时,这把尺是太短太窄了。

  (六)

  按照双方的“君子协定”,第二天(这是很重要的一天)一清早马扩就去找刘
耠。“君子”的刘鞈自己先破坏了协定,没有在家。马扩被告知,刘参谋有紧急公
事,一早就去前线了,连子羽也没在家。马扩当然不能做抱柱的尾生②,老在他家
里呆等,还怕他到前线去会翻出什么新花样,即忙驰骑出城,赶到统帅部。种师道
果然告诉他,刘鞈一早便来对他施加压力。
  “刘参谋又来催促撤兵,”种师道气愤地说,“他唇锋舌剑,口齿间咄咄逼人,
无可理喻。俺哪里说得过他?要是令岳赵参议在此,狠狠教训他一顿,才大快人心
哩!”
  “家岳也是个火爆脾气,一言不合,就拍桌相骂,不省得以理服人。”
  “刘参谋口口声声说是童宣抚要他来传班师之命,如有差池,惟俺是问。一味
地以势逼人,俺看他哪里还想到以理服人四个字。”
  “这就奇怪了!”马扩惊讶地说,“童宣抚昨日再三与愚侄说只要说服得刘参
谋,他本人仍主进兵之议。这不是刘参谋当面扯谎,便是童贯弄虚作假,愚侄看童
贯还不至于此。”
  接着马扩就把他与童贯的谈话告诉种师道。
  “听其言,观其行,”种师道一面摇摇头,仍抱着怀疑的态度告诫马扩,“童
贯那厮好听的话也说得不少了,哪一回作得准?贤侄不可过于相信他。”一面却也
因为童贯有过这样的表示而产生一线希望。
  “莫非童贯也怕朝廷见怪下来,难于交帐,想叫俺顶住了,以观后效?”种师
道想到这里,就答应马扩,如果刘鞈再来催促,他一定要用马扩转述的话把他顶回
去。态度上似乎比昨日坚决些。
  得到种师道的承诺后,马扩又急忙驰回雄州去见童贯。童贯的侍从以一种坚定
的然而也有些闪铄可疑的态度,告诉他宣抚正在内室与朝廷派来的监军密谈,此刻
不得接见他人。
  “哪里又派来个监军?”马扩奇怪地问。
  “监军崔待,是宜抚当年在江南的老同事。”
  “里面说话的还有别人?”
  “还有蔡学士。”
  “刘参谋也在里面?”
  侍从摇摇头说不知道。
  马扩无奈。只得转身出来,再去找刘鞈,仍来找到。马扩抽这个空档到行馆去
和王介儒周旋一番。王介儒是个老练的外交家,早就了解前线的情况,却出之以沉
着的态度,只要求早些与童贯见面。马扩与他客气了两句,答应相机行事。这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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