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3届-徐兴业:金瓯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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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3届-徐兴业:金瓯缺(- 第8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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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的态度,只要求早些与童贯见面。马扩与他客气了两句,答应相机行事。这自然
是句空话,王介儒点点头,也就不言语了。
  马扩昨天就委托了一个随从,前去打听赵杰家属的消息。这个随从今天前来回
话说,找不到人。原来大军撤退得慌张,人人自顾不暇,当然不会有人再去照顾城
外的老百姓和南归的汉儿,只好随他们自己落荒而走,各寻生路。
  马扩不放心,第二次去城外时,自己再去打听一番。碰到几个南归人,都说不
知道赵家的人哪里去了。
  “俺倒脱身回来了,”马扩怀着十分沉重的心情怀念道,“却不知道大哥与沙
兄弟陷落在哪里?连大嫂也不见影踪,叫俺耿耿于心,放不下来。只好消停两日,
再去打听。”
  在马扩的头脑里有无数事情要考虑,在他手里有无数事情等着去办。例如关于
雄州城城守之计,他在两次进出城关时,自己心中就拟定了一个方案,要与城外的
大军,结成犄角之势,才能战守兼备。这个童贯并没有委托他,而已委托了胜捷军,
这支军队早在廿六日一败以后,就撤入城内,保护宣抚司。这是一支令人不能放心
的军队,看到他们没事鸟乱,该做的事情倒不去做,马扩先是寒心起来。
  但是在六月初二这一天中。马扩努力排除其他一切,集中全力于他认为是最关
键性的撤兵问题上。
  战争是解决敌我之间总矛盾的手段。可是不仅在敌方,即使在自己一方的内部
中,也存在着各式各样的矛盾,经常起着削弱自己力量的总和,阻碍顺利地解决敌
我总矛盾的反作用。当局势顺利的时候,这种内部矛盾暂时被掩盖起来,它的反作
用也暂时被抑止到最低限度。可是当局势向着逆方向发展时,它就会充分暴露出来,
有时甚至可能产生敌人所不能产生的强大的破坏作用,而成为全局失败的主因。可
是在大多数情况中,作着这种反作用的努力的人不一定是自觉的,他们不一定能够
意识到自己的努力恰恰使战争走到他主观上希望胜利的愿望的反面,而成为失败的
主园。
  现在马扩已成为这种内部矛盾的一个方面。
  在这一天中,他风尘仆仆地在城内外奔驰,访问种师道两次,访闻童贯、刘鞈
各三次。除了第一次见到种师道本人外,其余各次访问都落了空。没有见到本人,
他就跟统帅部的将领们、宣抚司的僚属们、守卫们和刘子羽、辛永宗等人打交道,
跟他们谈话,打听消息,交换意见,辩难和争论,把他的精力发挥到最高限度。他
是把一天的十二个时辰当作二十四个时辰来使用的,只要能够说服得某一个人同意
他的主张,就不算白白浪费时间了。可是他得到的效果还是零。
  马扩不知道他的对方——内部矛盾的另一个方面也以同样的活跃,同样充沛的
精力,再加上他们的阅历和老练、有利的客观条件,正在干着与他相反的事情,破
坏他的活动。他们巧妙地躲避着他,成功地甩脱了他,并且利用他的没有成果的访
问和争辩,把他的时间一段段、一节节地分割开来,分别“禁锢”在软禁的笼子里。
这是一种高级形式的“甩脱战术”,它使他东奔西走,到处碰壁,叫他捉了一天迷
藏而一无所获。看起来好像满天飞,实际上是丝毫动弹不得。
  马扩气恼异常,到了深夜,他实在忍无可忍,第四次跑到宣抚司,推开值班守
卫的卫兵们,排闼直入童贯的卧寝。
  童贯的贴身随从跟他争闹的声音把睡梦中的童贯吵醒了。
  “如此深更半夜,”童贯听清楚了是马扩的声音,隔开一道屏风,故意恼怒地
问,“是哪个敢到这里来吵闹?”
  “是俺马扩,”他大声地回答。
  “这小子,”童贯想,“今年新正,撒野撒到政事堂,居然和王太宰当面顶撞
起来,全亏咱在旁一力回护他,才得下台。如今又闹到咱卧寝中来。真怪不得他们
说他无法无天,不知天高地厚!”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童贯嘟哝了两句,接着就显然不高兴地问,“马宣
赞夤夜来此,有何贵干?”
  “进兵之议,尚无定论,”马扩的嗓音更加响亮了,“傍晚时分,辛统领传话
于俺,说宣抚有事相召,来了又来传见。刘参谋也不知哪里去了,一天没有找到他,
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俺也无法知道。如今大局堪虞,祸变之来,即在顷刻,岂是
宣抚高枕无忧之时?俺此来正是要和宣抚谈个决定之计。”
  童贯在黑夜中,摸索了一回,喝声:“取火来!”似乎有起床之意,后来又改
变了主意,重新躺下去,恼怒地说,“宣赞真是少不更事,撤兵进兵。何等大事,
难道几句话就谈得妥当!宣赞还是回去休息,有事明天再议。”
  “俺不走!”马扩听出童贯的说话中有变卦的兆头,更加坚决地回答。
  “宣赞果真不走?”
  马扩索性掇条板凳在屏风外坐下来了。他的行动和说话的声音都表示出非常的
坚定性。
  “这等大事,未经谈妥,叫俺怎生回去睡觉?晌午时分,宣抚与监军谈论了一
个多时辰,可有定论,朝廷可别有旨意?俺今夜不得宣抚的一句话,就在这里坐守
一宵,决不回去了。”
  随着马扩的密度越来越强硬,童贯倒软下去了。
  “宣赞真是个急性子的,”他又嘿嘿地笑起来,“宣赞自己睡不着觉,遮莫要
咱奉陪不成?夜来接待崔监军,闹到初更才睡了一个更次,不想又被宣赞吵醒,这
日子可真不好过。”
  “谁叫宣抚挑起这付千斤重担?事至今日,如果撤兵进城,祸在俄顷之间,如
果议而不决,前线士气动摇,溃败也只在数日内。应付稍有差池,大局就不堪闻问,
宣抚今后休想再有贴席之夕了。大家作速议定了进兵之计,转危为安,让监军上复
朝廷,也好教官家放心。”
  最后童贯变得十分温和了。他主动提出解决办法,实际上是解决马扩赖在这里
不走使他睡不好觉的办法。
  “既然如此,宣赞且请回去,俺明日知照刘参谋,卯正时分,都来俺这里相会,
当场谈个明白,定下进退之计,岂不甚好!”他考虑到“进退之计”四个字还说得
太圆滑,未必能满足马扩之要求而把他打发回去,接着又讨好地加上说,“撤兵之
议,俺的初衷不变,宣赞放心回去好了。”
  黑夜之中,又隔着一道屏风,马扩既看不见童贯的嘴脸,又不能够从他的说话
中听出他究竟具有几分诚意。但是他身为宣抚,既然说了“初衷不变”的话,总不
至于完全赖帐。这时马扩不可能得到更加满意的保证了,只得说一句:
  “既然宣抚的初衷未变,俺也放了心,准定明日卯正时分来此与宣抚、参谋集
议。”说毕,怏怏然地告辞而出。
  马扩认为身为朝廷大员的堂堂宣抚使总不至于当面扯谎,这是他还没有充分吸
取经验教训所致。难道大员就不撒谎?眼前的例子,譬如说,耶律淳和萧皇后身为
国王、王后,瑶光殿议降的时节,岂不是信誓旦旦?前线一战得胜后,就换了国书,
变议降为议和了。又何况大员们的“衷”,是动于内而尚未形于外的抽象事物,可
以随着他自己的需要和形势的变化而变化的,你这个小小的幕僚,又怎幺捉摸得它
准?
  虽然如此,马扩还是感觉到气候不好,有一股不正常的气浪向他袭来。
  这是一个焦急的、把人五脏六腑都要烤灸得冒出烟来的夜晚。他回到下处,哪
里睡得着觉,只管在枕席上翻腾。
  初更以后,天气剧变,电光闪闪,从远处滚来的雷声砰砰訇訇,犹如从前线传
来一片火光和轰击声、喊杀声。在不断加强的怒吼着的暴风中,骤雨猛然地泻下来,
把他住的一间小房间颠簸得好像半个浮在水面上的破蛋壳。屋面上原来就有几处罅
漏,雨水直泼进来,把他的衣服床铺都打湿了。他本来也不想睡觉,这时索性起来,
走到庭户外,让冰冷的雨水直往自己的头顶上,身体上淋着,冲刷掉这一天的积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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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契丹话“朝定”即朋友之意。
  ②尾生在桥头等候约定的女伴不至,潮水上涨,抱柱而死。见《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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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章

  (一)

  马扩好容易挨过了这一夜,等到黎明到来,开始新的一天。
  这是一个仅仅只有一点深灰色,与黑夜并无明显分界线的黎明。风雨如晦,一
只在乱兵的刀刃下偶然偷生下来的惊慌的鸡不住地啼鸣,似乎正在报道一个不祥的
日子。马扩在破蛋壳般的房间里实在憋不住了,没等到约定时间就直接跑到刘鞈的
下处,约他同去宣抚司会议。
  刘鞈今天没有必要再捉迷藏了,听通报说马扩这样早就来找他,他趿着一双草
拖鞋,急急忙忙地从内室中迎出来,口里还抱歉道:
  “儿子相告,宣赞昨日两次见访。俺原与宣赞有约,怎奈朝廷来了急旨,宣抚
命俺赍去传与种师道知道,督促他即刻班师。种师道当不得抗旨之罪,已传令当夜
退兵。天幸这场风雨帮了我军的大忙,在这等天气里行军,三军虽然辛苦些,耶律
大石却不敢出来追击。宣赞鳃鳃过虑的一层,如今却可以打消了……”
  “坏了,坏了!”刘鞈还待得意洋洋地说下去,马扩却一听就跳起来,高声道,
“我可退,寇也可进,怎见得耶律大石不敢出来?他正好利用这等天气在暴风骤雨
中纵兵追击。刘参谋,你恁地没兵法,把话说颠倒了!”
  “宣赞急什么,今古名将在雨雪中行师退兵者多矣!岂不闻……”刘鞈拿出他
的看家本领,正待搬一部《十七史》长篇大论地引史据典,驳斥马扩的邪论。忽然
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马扩从这不祥的声音中就已经听出祸事来了。
  果然只见童贯带着三四个幕僚气急败坏地跑进来。他幞头斜歪,袍靴上全沾得
湿淋淋地,一看见刘鞈,就扯着他的袍袖,睁着一双充血的眼睛,怒骂道:
  “刘鞈,你干的好事,却躲在家里,装出一付没事儿的样子。”
  “卑官干坏了什幺事,”刘鞈也急白了脸问,“宣抚也须说得明白。”
  “干坏了什么,你还装糊涂,”童贯索性露出一付泼皮的本来面目,拍桌抵案
地痛骂,“都是你刘鞈才疏识浅,妄自尊大,乱作主张,撮弄得蔡攸、崔诗那两个
脓包假传朝旨,勒逼种师道限时限刻地班师。果然不出俺之所料,耶律大石乘势纵
击,我军一败涂地,四散逃奔,敌军已追至城下。将来朝廷责怪下来,唯你刘鞈、
蔡攸、种师道是问,不干俺童某之事。”
  “宣相且请息怒,”这时用得着老成持重的李宗振出来说话了,“如今要紧的
是商议城守之计,让辛氏弟兄上城去抵挡一阵,宣相快作脱身的打算。如待敌骑合
围,逃脱不得,尽成瓮中之鳖,那时悔之晚矣!”
  童贯一眼看见马扩,急忙捧脱刘鞈,紧紧扯住马扩说道t
  “马宣赞,你料事如神,早就说过耶律大石必定要倾巢而出,乘胜追击,千万
不可退兵。俺童贯一力支持你的主张,昨日还与崔监军力争。夜来曾与宣赞说过,
‘俺的初衷不变’。他们不听,今日果真出了这等祸事。如今且请宣赞保护俺出险,
日后定有重赏。”
  马扩陡然挣脱他的拉扯,一言不发,大踏步地便往外跑。只听得童贯刺耳的尖
声还在拼命叫喊;
  。马宣赞休走,马宣赞休走!你们快去把马宣赞请回来,共议大事。”
  马扩哪里再去理睬童贯的嘶叫,他用力排开拥塞在门口的闲杂人等。这时宣抚
司里一大半的人都已听到消息,自作逃计,还留下一些人拥到童贯身边来,想借他
的光,一同走脱。马扩也不理睬他们,一径回到自己的下处。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大军溃散,败局已定,俺惟有一死报国,还与那些脓
包讲什么城守之计?”这是马扩一路走回去时,在头脑里唯一存在的念头。
  回到下处,定一定神,他先把挂在墙上的一付连环素铠和一顶交角铁幞头取下
披戴起来。这两件虽然制作朴素,却都是赵隆当年在西北战场上叱咤风云、冲锋陷
阵时的旧物,如今当作亸娘的嫁妆赠送与他。亸娘略为修缀,正好合他的身。他好
笑自己来到前线已有一个多月,今天才第一次正式把它们穿戴上身。披挂间他忽然
想起春秋时晋国的先轸免胄赴敌,他自己现在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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