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3届-徐兴业:金瓯缺(》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茅盾文学奖]第3届-徐兴业:金瓯缺(- 第93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认真地教她读书。有一天,他朗诵起《楚辞》,那铿锵激昂的声调仿佛也还在耳边。
他读的是:
  “……苟余心之所善兮,
  虽九死其犹未悔。”
  他朗诵完了,就解释给她听。其实,这两句他特别喜爱的《楚辞》,既不是第
一次诵读,也不是第一次解释,她早已听懂了、听熟了。“还待你解释呢?”她心
里想,可仍带着十分认真的态度听他讲,希望听到他有什么新的补充。
  果然,他讲完了这一段,就用一本正经的神气问她:
  “小驹儿!你做了什么事情吃亏了。后悔不后悔呢?”
  “你呢?”
  “大丈夫行事,”他斩钉截铁、俨然像个成人似地回答,“犹如驷马既驰,飙
发电举,怎可因一时的得失就后悔起来!”
  “大丈夫不后悔,难道女儿家吃了点亏,就要后悔吗?”
  “要刚毅坚强的女孩家才不回头呢!”他轻声一笑,“刀子割破了手,才出得
那么一点子血就哭出来的女孩家,难道也……”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她就生起气来,把它截断道:
  “难道……难道什么?俺不后悔,明天还要佩那把刀子咧,你瞧着!”
  十年前的往事,突然倾注到她心里来,那一把她爹从河西家战场上夺来的宝刀
在她记忆中仍然闪闪发光。她知道她的丈夫是个不知悔疚的人,当他干了什么他认
为应当干的事情,他绝不会后悔,从那一席话以后,她就深信不疑了。
  可是是哪一个“伊”才能使他为之消瘦、憔悴,至死而不悔呢?
  她忽然颤抖起来。
  她能够明白无误地确定这个伊就是她,好像她能够明白无误地确定这张字条确
是出于他的手笔这样肯定吗?不,回答肯定是一个“否”字。她是如此深刻地了解
他,在他心里占到最重要位置的不是她,而是那一场战争。只有那场战争才是他心
里的“伊”,才愿为“伊”九死而犹未悔。这两旬词像写在字面上那样清楚地表明
他过去、现在和将来都愿意为战争付出生命的代价而不悔。
  她妒忌它吗?为了它夺去她在他心里的位置,而她原该占有这个位置的。不!
她不妒忌。为了战争不惜贡献出亲人的生命,这是他们两个家庭、也是西军中很多
战士家庭的传统观念,她早已习惯了这个想法。同时,她还理解到只有懂得把生命
贡献给事业的人,才能够理解她的献身的爱。她不妒忌战争,她只希望他能够分出
对战争一半的倾注给她,也就心满意足了。
  她不敢存在更大的奢望,只要她是“伊”的一部分,哪怕只是很小的一个部分
也很满足了。可是不管怎样,他确实是消瘦了、憔悴了,对于战争的旷日持久,对
于胜利的渴望,也可能是对于她的怀念,大大地消耗了他的体力,噬食了他的生命。
她不由得为此而焦急,担心,并且带着异常的激动,不安地睡去。
  他迅速出现在她的梦中。他完全不是原来的样子,而是满脸长着胡子,衣服破
烂,面色憔悴。隔开一条沟,跟她面对面地站着。她向他招手,向他呼喊,恳求他
帮助她。他露出了有点惨淡的微笑,费着好大的劲,俯身把双手伸向她,她也竭力
伸长了手臂要想接住他的手。可是就差那么一点儿,她碰不到他,于是她就奋不顾
身地扑过去……
  她十分懊丧地从梦中醒回来,仍旧带着那个因为扑过去而将坠入万丈深渊的惊
怖。这时残灯还没有熄灭,正在嗤嗤地响着,作行将熄灭以前的最后挣扎。灯油将
要干了。纸条也还摊在枕席上,被她的面颊压皱了,被泪痕沾湿了,她自己也不知
道什么时候流过眼泪的。她急忙把纸条摺迭好,努力安安静静,一动不动地贴身躺
着,希望用面颊的重量来熨平它,用面颊的热量来煨干它,这是比生命更宝贵的一
张字条。她又第二次进入梦境,但已失去原来的连贯性,只有一些零乱的片断在她
失去了平衡的意识中跳跃着。她来不及把它们抓住,它们就好像飞蛾一样,一个个
扑向意识的火焰中烧掉了。断断续续的梦把完整的夜晚打成无数碎片。
  她最后一次醒来时,灯火已经完全熄灭。她相信这一次是真正地清醒了,她的
头脑特别清楚,但在漆黑之中,在她闭上的眼睛里,仍然出现无数随时变幻着形态
的光圈。它们一会儿凝成长方形,一会儿凝成斜方形,一会儿凝成菱角形以及各种
更加复杂、无从象形的形态。在各种形态中间,闪烁着水晶一样透明、宝石一样发
光的跳动着的光点。在那光圈的中心,仍然不时出现一个消瘦的、憔悴的、长着满
脸胡子的他。他已经收回了向她伸出的手,掷去给她写纸条的笔,拿定了她为他缠
上五彩丝帛的枪杆,跨上白马,急骤地冲入战场。
  第二天一清早,她匆匆洗掠一下,就带着字条来找刘锜娘子。
  刘锜娘子也还是刚刚起身,房间还没有整理打扫过。太阳从东向的窗子里透进
来,窗外的流莺儿在树枝上乱啼。刘锜娘子披着一领茜色纱衫,双手攥着打散了的
发辫,趿着凤头便鞋,正坐在床沿上发怔,似乎那些流啭不定的莺啼引起她的什么
联想。她一眼看见亸娘这么早就来了,还当发生了什么事故,不由得惊慌起来。
  “姊。我昨夜做了梦。”
  亸娘不知道不仅在东京,即使在别的地方,一清早起来就谈梦是闺中最忌讳的
事情。她好像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客人一样,根本不懂得这些忌讳。刘锜娘子看到她
惊惶的样子,也忘掉了这个忌讳,赶紧问:
  “妹子梦见什么?想是梦见兄弟来了。”
  她问过这一句,才想起这个忌讳——清早谈梦的女伴们将会有一个不吉利的上
午。她轻轻地吐口唾沫,用凤头便鞋轻轻地把它从地板上擦去了,替她们禳祸消灾,
同时也要她学着做。
  “妹子梦见他,”这个似乎从另一世界来的女伴根本不理会这些,她一开口就
忘记姊要她做的事,“他是那么憔悴,完全不是原来的样子了。妹子真怕他那里出
什么事。”
  “妹,你又在胡思乱想!来了他亲笔写的平安信,还怕出什么事情?”刘锜娘
子也忘掉了她要亸娘做的事,她有决断地说,“梦里的样子是妹自己想出来的,哪
里作得准?”
  “不是梦里的形象,”亸娘摊开手掌,让她看昨天读家信的时候连她也没有看
到的字条,“姊且读读这个!”
  刘锜娘子双手都没闭着,亸娘就坐到床沿来,摊平纸条,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
她听。
  “那是两句柳词,”刘锜娘子一听她开始念,就知道它的来历。她一面挽着发
髻,一面笑说,“兄弟随手写了这两句,哪里就真是憔悴了?妹子千万别把它当真。

  “妹知道他,那是真的,那是真的……”一声不但刘锜娘子,连亸娘自己也没
有意料到的啜泣把她自己的话堵塞住了。
  看到了这样的严重性。刘锜娘子忙不迭地放下还没有挽成的发髻,让一头浓密
的青丝散乱地披在肩上,披在背上,披到茜红纱衫上。她腾出空着的双手,把亸娘
紧紧攥住,然后又用偎着她的面颊去揩拭一颗正往下坠的泪珠儿。亸娘驯从地让她
偎着,揩着,攥着,这时间和空间又属于她们共同所有的了。
  过了好一回,刘锜娘子才提议道:
  “怎不写封回信给兄弟?你哥哥写了信正待请信使捎去,昨夜还问妹子的信写
了没有。”
  这是一个具有实际价值的建议,亸娘虽然一整夜地千萦万转,胡思乱想,却不
曾想到这个,它使亸娘回到了现实世界。
  于是她们商量着怎样写回信。
  其实,怎么写都行,亸娘本来就没有想到过写回信,现在有了一行字,总比没
有的好。可是仔细推敲起来,怎么写又都不行,没有哪一种文字能够把她的心情如
实地表达出来。她有多么复杂的感情要向他表白啊!何况她是在军队里养大的,还
是马扩教她读过一点书。此外再也没有受过什么教育,更加谈不上文字的训练了。
全靠刘锜娘子的帮助,她才勉强写成这封信。
  写好了信,亸娘意犹未足,刘锜娘子猜到她的心思一定也想写两句词作为答复。
刘锜娘子容易地帮她完成了这个愿望,那是把她一夜的翻腾都概括在内的十四个字。
亸娘照式办理,也把它写在另外的一张纸条上,附在信封里。那十四个字是,
  “书札平安知信否?
  梦中颜色浑非旧!”
————————————————————————————————————
  ①《华山畿》是一个爱情、神话故事,说刘宋时一士人行经京口华山畿的地方,
为一偶然邂逅的少女感疾而亡,他棺木经过少女家门时,少女已盛妆而待,她激动
地读一首诗祈祷着:“华山畿,君既为侬死,独活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
开。”棺木应声而开,少女跃入棺木中而死。伴随着这则无稽的故事,还流传下一
些激情凄厉的小诗。
  ②即橄榄。
————————————————————————————————————
  第二十一章

  (一)

  虽然朝廷明令伐辽战争还要继续下去,但是前线仍然笼罩在战败的悲观气氛之
下,丝毫看不出有一番重振旗鼓的新气象。
  撤销了种师道都统制职务的同时,大权独揽的童贯乘机撤销统帅部的编制。统
帅部中有一部分可以为他所用的人,都归并到宣抚司编制中去。西军化整为零,分
别驻守在雄州、霸州、安肃军、广信军及其附近或稍后一带,由各该管区域的将领
负责防守,全军实际上已没有一个头儿,一切都要听宣抚使的指挥。
  宣抚使司的本身为安全计,在胜捷军和童贯自己从东京带来的禁军的保护下,
撤至河间府。东京带来的这支禁军现在特从殿前司调来高俅的副手何灌统率。这支
军队未经一战,只随着童贯逃跑两次,官兵的员额就减少了一半,比战败的西军官
兵损失的比例还要大得多。童贯明知道它无用,打不了仗,只好摆在身边壮壮自己
的声势。
  宣抚司僚属们由于种师道的撤职,总算在笔墨官司上替主子立了一功,再加上
继续伐辽,仍有油水可捞,现在又围绕在童贯左右,并且把他抓得更紧了。但河问
府也不算是安全区域,他们还是惶惶不可终日,继续随时整好行装、打好铺盖,以
便随时准备往更安全的后方逃跑。雄州城下战败的回忆好像魔鬼的影子紧紧追赶在
他们的脚后跟,紧紧缠住他们的心头。
  没想到消息传来,辽军从最前线的对峙中撤走了,撤退到五月二十九日战后的
阵地,后来又撤到五月二十六日战后的阵地。宣抚司僚属们还不敢相信这天大的喜
讯是事实,派出多起探马前去打听,得到的结果全是如此。于是又议论纷纷起来,
然后得出共同的结论:这是耶律大石诱兵之计。耶律大石用兵如神,千万不可派兵
前进,中了他的圈套。经过前线几次溃败,他们的确都吓破了胆,不敢作出比这更
大胆些的推论。
  从六月底到七月初的几天中,辽军调动频繁,有时虚张声势地窜入前线佯攻一
番,又迅速向后撤。据探马续报,不但白沟河以南的辽军已全部撤清,河北的辽军
也是稀稀朗朗的,比决战前夕的兵力大大减削了。
  在战胜以后,辽军不但不对败敌加以追击、压迫,巩固新占的阵地,反而步步
后撒,这确是一个值得人们深思的问题。
  马扩想起耶律大石曾经说过一旦前线稳定,就要回燕京去的话。当时为了“前
线稳定”四个字,还跟他争执过一阵。现在就耶律大石的立场来说,确是前线稳定
了。但他回燕京去的目的无非要解决李处温等一批文官,这是轻而易举的事,即使
要对付李姡Т斓募赴倜涛溃鞘撬鞘掷镉涤械奈ㄒ槐Γ仓灰┬肀
足以了事,何必全师撤退?否则就是辽军统帅部已下定最大的决心,移师北上,准
备出居庸关外,跟云中的全军决一死战,这是全盛的辽在十年中没有能够做得到的
事情。现在凭着残辽这点有限的兵力,要采取这样危险的战略步骤,简直是不可想
象的,除非他们发现金军已有移师南下的迹象,被迫北上应战。但是宣抚司并没有
打听到这方面的消息。另外一种最乐观的想法是,辽军后方的义师风起云涌,已经
威胁到他们心膂头目之地,迫使耶律大石不得不回师应付。但即使这样,也用不着
全军撤退。耶律大石难道不怕宋军重新部署,跟踵进军,与义军形成夹攻之势,使
自己处于进退失据的被动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