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兆言+花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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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兆言+花煞- 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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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碰上门框,否则将是一件十分晦气的事。每一位参加搬动棺材的男人,所以要小心翼翼,最担心的就是别让棺材碰着什么。
  惊魂未定的男人将棺材停在大门口,参加送葬的人正在那里集合。到处都是不知所措叽叽喳喳的人群,尽管事先做了最周密的安排,然而事到临头,还是乱成了一锅粥。负责具体管事的总指挥,早就把嗓子喊哑了,在这最需要他的关键时刻,总指挥的嗓子突然失音,结果他只能用拍手或作手势来表达他的意思。没有多少人都确切明白他的不规范的哑语意味着什么,各人按照各人的理解去做,大家毫无意义地挪着地方,一个个全卷进旋涡似的乱转。结束混乱的唯一办法就是立刻开始出发。于是十三养子被拉到棺材前面,一人一只原来用以烧纸的老盆,让他们把老盆高高地举起来,用力往下摔。十三只老盆先后全被摔破,这时候,劈里啪啦的爆竹声惊天动地,姨太太们悲痛欲绝地号啕大哭,十三养子唱歌一般鬼哭狼嚎,六苏班子和童子军的小乐队连忙奏乐,和尚道士嘴里开始振振有辞的祈祷,走在最前面的引魂幡正式上路。
  胡地的早逝,似乎存心想显示一下,一个非同凡响的人死了以后,他所获得的荣耀,究竟可以达到什么地步。他逝世的消息刚刚传出去,雪片一样的信函便从全国各地蜂拥而至。梅城仅有的一家电报局,二十四小时不停地工作,仍然来不及将电文及时翻译出来。各界权贵名流都来电吊唁,上至蒋主席,也就是不久前的蒋总司令,不久后的蒋委员长以及后来的蒋总统,下至本省或邻省的省主席,从正当权的新贵,到已经下台失势的旧人,反正只要是曾经名重一时的人物,不是致电便是亲手写了挽联寄来。在电文中,最有趣的是英国领事的来电,因为是用英文写成的,只能认识几个英文字母的电报员花了一整天的时间,也不曾弄明白电文究竟说了些什么,于是他便按照自己的想法,不管三七二十二,胡乱地诌了几句。
  灵堂里挂满了挽联,各界名人的字挂得到处都是。在这些名人中,有不少是已经被推翻的北洋政府中的要人,有两位大总统,一位是徐世昌,一位是曹锟。有大名鼎鼎的执政段祺瑞,三位大帅吴佩孚、孙传芳和张宗昌,少帅张学良,督军齐燮元和赵镜。还有再往前的前清提督李准,状元张謇。给人造成的错觉是,这些曾经在战场上打得死去活来的冤家对头,在胡地的灵堂上不记前嫌握手言和。不过这些旧日权贵幸亏不是亲自光临,否则凑到了一起,一言不合,又一次真打起来也说不定。当然,最能给胡地面子的,无疑要数挂在显要位置的蒋主席的挽联,这幅由人专程护驾送的挽联刚到达梅城,立刻将吊唁活动推至高潮。许多已经到胡地家去慰问过的人,为了亲眼目睹蒋主席的墨宝,再次涌到胡地的灵堂。
  没有人对蒋主席的真迹表示怀疑,除了一名曾在南京见过蒋主席手迹的人私下对人说过:〃怎么蒋主席也写起行书来了?〃
  胡地的丧事操办得甚至比他设想的还要好,早在垂危之前,胡地就向别人表达了他想在死后很好地风光一下的愿望。〃人活一世,死就只有一次,既然只有一次,就不应该太马虎。〃胡地对自己的葬礼有过非常具体的设想,在他的晚年,不惜花巨资和各界的名人交往。胡地的好客和乐意大把花钱的名声,很快传了出去,那些失意的正做着寓公的昔日权贵,像洋人一样纷纷赶来梅城避暑。因为有了胡地的缘故,梅城中的普通老百姓,不再是只能在报纸上见到那些大人物,人们不仅知道了那些大人物的高矮肥瘦,甚至知道他们的嗜好,知道他们喜欢穿什么衣服吃什么样的食物。
  胡地生前的富贵以及死后的荣耀,和他早年经受过的苦难,形成尖锐的对比。多少年过去以后,人们注定还将向他们的子孙谈论胡地辉煌的葬礼。胡地的丧事成了梅城四周穷人的节日,从开吊起,一直到出殡结束,四乡的穷人蜂拥而来,兴致勃勃地享受免费供应的宴席。从胡地家的大门口一路延伸出去,到处都排着八仙桌,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人坐满了就开席。在大办丧事的那几天,全城的厨师都被聘来掌勺。屠夫杀了无数头猪,好几条牛,几十头羊,鸡鸭鹅不计其数。整船的鱼虾从乡下送了来,还有整船的时鲜蔬菜,整船的米酒和那种酒精度高得火柴一擦就能烧着的烧酒,整船的大人小孩男女老少。除了数不清的人赶来吃白食,还有数不清的人赶来找活干。有时候干活的正巧就是那些吃白食的,因为吃的人实在太多了,人们不甘心排着队苦苦死等,索性组织起来自己动手。
  梅城从来也没有像胡地刚死的那几天那样生气勃勃过,人们奔走相告,专捡能占便宜的地方钻。浴室虽然临时涨了价,但是人们可以用记账的方式,先跳到池子里把澡洗了再说。结果大浴池里的热水,很快成了又稠又臭的泥汤,用不用肥皂全都一个样。对一年都洗不了一把热水澡的穷人来说,这绝对是做梦也不会遇到的美事。也许一千年都不会出现的奇迹,偏偏由于胡地的丧礼而成为现实的一部分。到外都可以赊账,因为胡家总管事郑重其事地宣布了胡地的口头遗嘱,凡是前来参加胡地葬礼的客人,不管贫贱无论老幼,所有开支,一概胡家负担。换句话说,到葬礼结束以后,老板们只要拿着客人们签过字的账单,便可以找胡家报销。
  〃像胡地这样的家伙,要是每年都能死一回就好了。〃人们不无遗憾地说着,对转眼就要结束的丧事依依不舍。
  在这盛大的节日里,妓院是唯一不能赊账的地方。尽管吃饭可以不给钱,乘车坐船可以不给钱,洗澡住店甚至拿商店里自己看中的东西,只要签上自己的名字或是按上一个手印就行,梅城的老百姓依然保持着最后的淳朴。即使那些唯利是图的老板们,也没有因为有大笔捞钞票的机会,丧心病狂把事情做得太绝。老板请了中人监督赊账,目的不是害怕沉浸在节日气氛中的梅城人,会多拿铺子里的东西,既然生意做红火了,多拿一些无所谓,老板请中人只是为了日后和胡家结算时,多一个有力的证人。因为那些识字的人可以留下尊姓大名,而绝大多数不识字的穷人,都是用食指沾了印泥在账本上按一下,没有人对胡地曾经许下的诺言有丝毫怀疑,但是面对一本本按满了血红的手指印的账本,老板们自己心里免不了有些七上八下。晚上临睡觉时,老板们的良心发现会像闪电一般地闪过,他们将在睡意来临前的那一刻,琢磨自己这么借一个死人大发横财,是不是太过分。
  很多人是从江北赶来奔丧的,码头上大大小小停着十几条船,人一上满就开船。由于摆渡的人实在太多,大江两岸的江堤上,排着长的队伍,焦躁不安地等待着。大多数奔丧的乡下人,只在梅城里待一天,他们美美地吃了一顿以后,到处看看热闹,又立刻踏上归程。拉黄包车的车夫累得够呛,由于车夫中几乎没有识字的,他们照例不会有账本,而且也不相信账本,每拉一次客,车夫就跑到胡府去讨一根竹签为凭证。为了不失时机地获得更多的竹签,车夫们马不停踏地来回奔跑,以致于到葬礼结束后,精疲力尽的车夫不是捧着成捆的竹签,赶到胡府去要钱,而是不顾一切地倒头呼呼大睡。
  〃就算是胡地那家伙再一次活过来,也不要喊醒我。〃一位车夫一头栽倒在床上,像干了一番大事业的英雄那样,对老婆嚷着,话音刚落便睡着了。
  有充分的理由可以相信,寿终正寝的胡地能感觉到他死后的殊荣。胡地是这次辉煌葬礼的幕后总导演,在他弥留之际,为了使人们对胡府的经济实力,不抱有任何怀疑,他指示管家将一笔数额巨大的资产,捐给了梅城的孤儿院。胡地正是在这家孤儿院里度过了他的童年。在七岁之前,胡地是孤儿院里最听话的孩子。因为他的母亲就是孤儿院的保育员,胡地的童年和孤儿院其他的孩子比较起来,要幸运得多。经常光临孤儿院的浦鲁修教士,对胡地也有一种慈父一样的特殊感情,毕竟他是第一位在教堂里出生的孩子。
  胡地在十岁的时候,开始跑出孤儿院,在大街上度过了漫长的将近七年的流浪生活。自从他知道自己是大名鼎鼎的胡大少之子以后,一股再也不肯安分的热血,便在他的血管里窜过来窜过去。负气出走的胡地,很快成了无家可归的孩子们心目中的小头领,靠着高于常人的智力,领着那些甚至比他大的比他野的孩子一起偷吃扒拿。几乎与此同时,胡地的同父兄弟胡天,也成了梅城另一群野孩子的头领。有一次,两帮野孩子在离教堂不远的墓地上,摆开了阵势决一死战,结果胡地的人马被胡天的人马打得溃不成军,四处逃窜。唯一没有逃跑的是胡地,他的头上叫胡天的一位兄弟敲了一棍子,裂了好大的一个口子,血流满面的胡地不仅没有认输,而且镇定自若站在那儿,问胡天打算什么时候再战。由于胡地脸上的血流得实在太多,毕竟还是孩子的胡天不由得感到了害怕,他看着当时还不知道是自己同胞兄弟的胡地,极下流地骂了一句粗活,率着手下的那帮弟兄狼狈而去。
  〃这鸟人说不定真会死!〃事后,胡天有些担心地说。
  少年时的胡地从来没有在梅城称王称霸过,梅城中绝大多数有趣的地方,都是胡天的地盘。胡地唯一能施展自己才华的区域,是胡天从不涉足的洋人的别墅区。虽然胡天胡地都是胡大少的儿子,但是胡地似乎不像胡天那么强烈地憎恨洋人,他领着他的人马在洋人的别墅区找活干。在葡萄收获的季节里,胡地迫使仁慈宽厚的老鲍恩付双倍的工钱给他们,否则将在第二年葡萄尚未成熟的时候,把青葡萄通通摘下来。他们曾经确实这么干过,因此遭受惨重损失的老鲍恩,不得不对这些半大不小的孩子们让步。由胡地带领的野孩子,一度成为别墅区的祸害,他们撬锁翻窗,爬进那些空关着的别墅,在里面拉屎撤尿,把羊毛地毯扯碎了扔在壁炉里烧。
  自从梅城教案之后,梅城在来华的外国人心目中,有着极其特殊的地位,梅城成了外国人躲避南方炎热夏天的度假胜地,一座座别墅几乎是在一年里同时动工的,原先只是野兔出没的地方,转眼之间,到处建起了式样新颖别致的小楼。这些小楼平时都空关在那,只有在夏季到来的时候,洋人才会带着妻子儿女还有仆人,来住上一阵儿。胡大少被砍头示众以后,在华外国人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利,又一次得到恢复。储知县曾发布过进入洋人别墅的本县居民,将当作盗贼处理,因此梅城的老百姓都视别墅区为禁区,虽然近在咫尺,但是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没有人敢靠近它们。是胡地率先打破了别墅区去不得的神话,他领着手下的那帮小流浪汉,不光只是爬进别墅捣蛋,而且堂而皇之地干脆住在里面。
  前来度假的洋人发现自己的别墅受到侵犯,向储知县之后的李知县提出了抗议。李知县只好派了两名年老的衙役在别墅区四周巡逻。年老眼花的衙役根本不是孩子们的对手,胡地手下的那帮饿一顿饱一顿的流浪汉,照样大模大样地在别墅区捣蛋。胡地十七岁的时候,开始正式替老鲍恩家干活。老鲍恩的葡萄园已经很成气候,新开办的葡萄酒厂,也出现了非常好的势头。在别墅区流浪的那帮野孩子们,成了葡萄酒厂雇佣的第一批中国工人。独具慧眼的老鲍恩看中了胡地的管理才能,他没有让胡地去葡萄酒厂去当一名普通的工人,而是让他出任管家的位置,同时负责葡萄园和葡萄酒厂。
  不到二十岁的胡地很快在梅城小有名气,许多年前发生的教案留下来的阴影,说消失也就消失了。随着老鲍恩葡萄园和葡萄酒厂的规模越来越大,需要的人手越来越多,来找胡地求情的人也渐渐多起来。人们好像突然发现替洋人干活,是一个挣钱的好机会。老鲍恩成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暴发户,他的财产迅速增加,以致于他的儿子小鲍恩结婚时,竟然娶了一位门第远远高于他们家的儿媳妇。出身于贵族家庭的小鲍恩太太凯瑟琳和小鲍恩成亲,曾经在梅城引起小小的震动。人们记得凯瑟琳是坐轮船来的,为了欢迎她的到来,老鲍恩家的专用码头挂灯结彩装修一新,所有的工人全放假三天。
  老鲍恩对胡地的重用,引起了小鲍恩的严重不满。事实证明,小鲍恩不仅气量小,而且对于经营管理一窍不通。老鲍恩被一次感冒引起的肺炎夺去生命以后,新当权的小鲍恩便找借口辞去了胡地的管家职务。胡地的离去使得蒸蒸日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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