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兆言+花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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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兆言+花煞-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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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感冒引起的肺炎夺去生命以后,新当权的小鲍恩便找借口辞去了胡地的管家职务。胡地的离去使得蒸蒸日上的鲍恩家迅速走下坡路,很快,原来是独家经营的葡萄酒厂,为了生存下去,不得不变成了合股形式。到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的时候,鲍恩家的葡萄酒厂由于质量下降和销路问题,已经到了名存实亡的地步。与此同时,失业的胡地的事业却得到了飞速发展。
  胡地一出道,就成了非常精明的生意人。离开鲍恩家的时候,他的羽毛已经开始丰满。他用最快的速度,垄断了梅城中所有洋货的批发权。胡地是梅城中土生土长的第一位会说英文的人。进入二十世纪后,虽然人们对洋人还有仇恨,但是几乎一致认为洋货又便宜又好使。少年时代他的那帮手下,在他的召唤下,又重新回到了他的旗帜下,再一次听从他驱使。十年过后,胡地成了名闻遐迩的富翁,他的那帮弟兄不是当上了警察局长,便是别墅区的包打听,或者是当地的流氓头子。
  二十三岁时,胡地第一次羞答答地走进妓院,也正是从那一次开始,无家可归的胡地,正式把妓院当作自己的家。有趣的是,胡地最初的生意都是在妓院里谈成的,随着资产的越聚越多,以妓院为家的胡地,把自己在妓院中的房间,布置得像个皇宫,他在这里一边和妓女打情骂俏,一边轻松自如地处理着繁缛的杂事。妓院从来就是一个让人倾家荡产的陷阱,但是偏偏成了胡地发家致富的吉祥之地。由于胡地把自己的办公室设在妓院,他表面上的放浪形骸,给前来接洽生意的人造成一个很大的误区。人们只想到他是个光知道挥霍的花花公子,和他做生意一定会从他身上赚到一大笔,可事实证明真正赚到一大笔的永远是胡地。
  胡地开始不顾一切地赚钱,不择手段,也不管合法不合法,什么样的黑钱都敢赚。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赚了大钱,任何不合法的事,都可能重新变得合法。胡地几乎从一开始就精通贿赂的艺术,进入民国以后,梅城最后一任知县张知县,摇身一变,成了民政长,而且后来又担任了梅城的第一任县长。从张县长开始,梅城每一任的官员,不管是北洋政府委派的,还是由后来的南京政府任命,只要有个一官半职。就无一例外地享受过胡地派人送去的津贴。胡地在梅城的重要性逐渐体现出来,他设在妓院的办公室,不仅仅是谈生意,而且正经八百地决定梅城的命运。不少关于梅城公共设施建设的方案,都是县长不耻下问,赶到妓院去向胡地请教以后才定下来。从建设第一家戏院,到盖第一座厕所,大事小事好事坏事,都少不了胡地的一份功劳。胡地终于成了梅城中最著名的人物,人们往往弄不清楚县里走马换任的县长们姓什么叫什么,可是就连三岁的小孩也知道胡地有多大的能耐。每当发生了什么事,或者就要发生什么事,人们首先产生的疑问就是,大名鼎鼎的胡地会怎么想。人们清楚地知道,胡地的天真想法,将决定梅城的现在和未来。
  寿终正寝前的胡地在床上足足躺了一个月,这一个月的时间,足够他很好地反省自己的一生。只有死到临头的人,才能真正明白什么叫过眼烟云。漫长的一生是一种矫情的比喻,人生不过是比蚊子的寿命稍长一些。胡地好像突然明白自己虽然有许多往事可以咀嚼,然而活得好端端的,就这么撒手而去,他实在有些不甘心。三十岁以前的胡地似乎不知道什么叫作生病,即使在流落街头的日子里,饿一顿饱一顿,下雪天连一件棉袄也没有,他照样精神焕发,活得自由自在。三十岁时染上的淋病,是他有生以来得的第一场大病。
  淋病治愈以后,胡地下决心从妓院搬出去,安家立业明媒正娶讨个老婆。胡地的第一任老婆很快就生病死了,第二任第三任老婆也是结婚一年左右便一命呜呼。相信自己命中克妻的胡地,从此取消了再立正室的企图。他心有余悸地继续去妓院鬼混,同时开始没完没了地讨小老婆。刚刚建立自己家的胡地,就像一头还未调教好的野马,随着他的身份和地位越来越高贵,加上对淋病的恐惧已严重地妨碍了和妓女做爱的乐趣,胡地终于下决心和妓院绝交。他为自己发下了毒誓,如果他敢再踏进妓院的大门一步,天打五雷轰并且断子绝孙。
  在刚成家的一段时间内,已经习惯了妓院生活中的性放纵的胡地,总是感到一种家庭的约束。他显得很无形,显得无法无天,像追逐妓女一样地挑逗家里每一位女人,只要精力旺盛的胡地需要,不管时间地点,也不管是新娶的姨太太,还是家中的女佣人,从已经绝了经的老妈子,到还是小姑娘的丫环,掀翻了就乱来。在醉心于房中术之前,性爱对他只是一种发泄,一种寂寞或晦气时的排遣。就像妓院曾是他的可爱的家一样,家事实上也成了他可爱的妓院。和哈莫斯成了好朋友以后,胡地从哈莫斯那里得到了一些自己闻所未闻的性学著作,他第一次明白了性也是一种文化,第一次明白了房中术在中国文化中的特殊地位,直到这时候,胡地的性行为才开始有所收敛。也就是说从这以后,他才成为一名真正的绅士。
  哈莫斯用学者的热情收集到的中国古典性学著作,让自称对女人阅历见多识广的胡地目瞪口呆。古典性学著作的丰富,迫使从小没有好好地读过书的胡地,不得不花大价钱,专门聘请梅城最好的古文先生,将全是文言文的文章,翻译成他能看明白的语体文。胡地的语体文性学读本,对哈莫斯也有不小的帮助,因为对于西方世界来说,哈莫斯称得上是最著名的大汉学家,由他翻译介绍到西方去的关于中国的著作曾经轰动一时,然而由于中国文化实在太丰富太古老,哈莫斯仍然还有许多不能弄懂的地方。不用说是哈莫斯,就是梅城最好的古文先生,在不少关键地方也只能望文生义,胡乱想象发挥。四十岁以后的胡地,开始将极大的热情投入到房中术的实践中。他变得像个文化人那样,在客厅中,一边品茶,一边全神贯注地和哈莫斯切磋体位和动作要领。胡地一向为自己超人的性技艺感到自豪,可是读完那些翻译的语体文读本以后,他发现自己竟然像三岁小孩子一样无知。
  〃人要是不读书,会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深有体会的胡地感叹着说,〃你只要想一想,光是一个喘气,就有多么大的学问呀!〃
  在垂危的日子里,胡地开始一遍遍地回想和自己打过交道的女人。二十三岁那一年,初次走进妓院的胡地,面对已经躺上床等待他的妓女,心里擂鼓似的咚咚乱跳。他记得那妓女显得有些不耐烦喊着:〃小伙子,快来呀,你还在磨蹭什么?〃胡地承认,自己虽然对做爱有着一种非凡的热情,但是更多的时候,胡地都是把做爱仅仅看作是干活,是一种专为女人服务的干活。〃你的女人越多,你要干的活就越重。〃胡地不止一次向人这么抱怨过。他打过交道的女人实在太多了,多得连自己都不敢相信,在等死的最后时刻,胡地对他的那些有过性关系的女人,毫无眷恋之情。他像局外人一样,浮光掠影地回忆着自己的一生,对女人的含义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
  〃女人不过是座花里胡哨的坟墓,你从她的身体里走出来,临了,又乖乖地走进她的身体里去。〃在胡地咽气的那天,他显得特别的清醒,完全不像是一个垂死的人在说话。他慢吞吞地吃了一小碗粥,对守候在一边的德清说着,〃你找那么多姨太太干什么,是不是也想和你爹我一样?〃胡地的脸上露出了在病榻上的最后一次笑容,他看着比他显得更疲惫的德清,冷静地给德清上着关于女人的课。他告诉德清,一个人要是真明白了女人的确切意义,任何一位那怕是脸上长着麻子的女人,也可以替代世界上所有的女人,反过来,要是不明白这道理,娶再多的小老婆也跟没娶一样。〃女人和女人不一样,女人和女人都一样。〃胡地大彻大悟地下着定义,像个哲人那样说着模棱两可的话。摸不着头脑的德清胡乱点着头,他不时地偷眼看故意躲在一边,心不在焉不肯走近的老四德威。
  胡地的心目中,老四德威也许仍然还是一个只会逗鹦鹉玩的公子哥。十三养子在胡地病危之际,轮流在病榻前陪着他们的养父,尽着最后的孝道。所有的养子内心都在盼望胡地死了拉倒,他们看着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跟闹着玩似的往胡地身上注射着各种颜色的药水,看着胡地一天比一天走向死亡。作为长子的德清,对老四德威在胡地后宫中的胆大妄为已经有所耳闻,然而他也不过是觉得好笑,并不太往心上去,而且也根本不打算出来主持公道。处于回光返照中的胡地说着说着,让德清将上了两把锁的小铁盒拿来,紧紧地抱在手上,便又一次昏睡过去。这时候,十一姨太蹑手蹑脚地走了过来,很做作地看了一眼胡地,以示自己对他的关怀,然后走到德威身边,贴着他的耳朵根说了句什么。德清注意到了十一姨太细长的手指,在德威的胳膊上很有意味地捏了一下,注意到了德威眼里流露出的不愿意和巨大的恐惧,十一姨太若无其事,扫了昏沉沉睡在那就跟死去一样的胡地一眼,脸带微笑扬长而去。
  几个小时以后,胡地就要撒手离开人寰,传奇人物胡地的故事,已经正式到了尾声。趁德清一个不留神,德威跑去找十一姨太去了。药水味极重的房间里出奇的安静,德清忍不住一次次地打着哈欠。突然,处于昏睡中的胡地,口齿不清地念叨起小鲍恩太太的名字。没有人会想到凯瑟琳这名字是谁,就像听他念叨其他的梦话一样,大家只好由他说下去。凯瑟琳是胡地生平中,唯一可称之为和他偷过情的女人。胡地曾和来梅城卖淫的每一位外国女人睡过觉,在避暑的季节里,候鸟似的洋妓女,往往随着到梅城来的外国人一起出现。从金发碧眼的白俄,到皮肤细腻得像磁一样的日本女人,甚至一名黑得像巧克力的南洋混血儿,贪得无厌的胡地从来不放过任何一位外来的洋妓女。值得一提的是,和小鲍恩太太凯瑟琳的通奸,还是胡地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和有头有脸的良家妇女苟合。众所周知,和胡地发生关系的女人,在前期全是妓女,在后期不是大小老婆,便是家中的女佣。
  由于曾被小鲍恩解雇过,胡地对小鲍恩一直心存芥蒂。当胡地成为大名鼎鼎的绅士之后,无论是公众场合,还是私下里闲谈,他对小鲍恩都不屑一顾。虽然凡是居住在梅城的洋人,都能享受到中国人所不可能享受的特权,但是处于濒临破产境地的小鲍恩,根本得不到别人应有的尊重。尤其是发生了那件轰动一时的丑闻,人们一提起小鲍恩便摇头。一位在小鲍恩家做工的女人,生了一位黄头发蓝眼睛的私生子,这是一个想抵赖也绝不可能抵赖得掉的事实,女工的丈夫冲到小鲍恩家大吵大闹,拎了把斧头要和小鲍恩拼命。洋人在梅城拥有的特权,并不意味着可以为所欲为地和中国女佣人养私生子,愤怒的丈夫在小鲍恩的客厅里大打出手,把许多还是老鲍恩在世时收集的中国古代磁器砸得稀巴烂。小鲍恩的行为再一次引起了已进人民国时期的梅城人的公愤,几乎所有的人都在看笑话,甚至连专门雇来维护别墅区安全的三名印度锡克教士兵,在胡地的授意下,也有意装作什么没看见一样。
  最后不得不由小鲍恩太太凯瑟琳去请求胡地出面摆平此事。这种小事由胡地来摆平太容易了。胡地打了个招呼,所有纠纷立刻解决。胡地也因此重新成为小鲍恩家的客人,尽管身份变了,他还是毕恭毕敬地把凯瑟琳当作了旧日的女主人。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小鲍恩躺在太阳底下睡着了,胡地陪着凯瑟琳在山坡上散步。他们走进了正发疯似的长着新芽的葡萄园,说着说着,便搂到了一起。凯瑟琳的原意也许只是想让他亲吻一下,然而胡地却把它当作是邀请,当作是要求做爱的讯号全盘接受了下来。凯瑟琳拒绝的表示,也被胡地理解成半推半就,他们在葡萄园里滚来滚去,从这一头滚到那一头,被葡萄藤缠得喘不过气来。又肥又胖的凯瑟琳足足比胡地高出一个头,胡地睡在她身上,上窜下跳,仿佛正置身于一张充满弹性的弹簧床上。凯瑟琳心里正憋着的一股恶气,被胡地高超的性艺术迅速地熨平。她忘了胡地完全可以听懂她的英语,用夹生的同时又是充满感激的中国话一连串地喊着:〃不要,不要。〃
  站在胡地床前的德清突然注意到他开始抽搐,胡地的手试图举起来,然而他的手指发僵,更紧张地扣紧了小铁盒,不住地哆嗦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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