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1980 作者:徐兆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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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于1980 作者:徐兆寿-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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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天来,我已经将她忘记了,如今又神秘地出现了。她的出现使我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感受,似乎是一种忧愁,又似乎是一点儿激动,转念一想,实际上是一种惊奇和渴望。 

    她今天为什么一个人呢? 
    我们走了。 
    故事讲到这儿时,已经有些累赘了。我知道人们更关心的是欧阳的命运,但我不能绕过后来的历史。这些情感与心灵的历史使我变得满目沧桑,满心伤痛,然后又使我突然间顿悟人生的很多道理。 

    父亲认为我完全是一个后现代主义者。 
    那是经过数次谈话和他对我的长期观察得出的结论。他曾问我想好将来要干什么了没有。我说,没有,我对很多事都没有兴趣。他又问我,你不是很喜欢音乐吗?南子认为你很有天赋,好几次说你可以在这方面发展。我就奇怪了。父亲从来不喜欢我搞这个,怎么听了别人的话就信以为真呢?这就是他们这代人,总是很在意第三者的态度和旁观者的意见,而往往对自己和对方的意见持怀疑态度。我告诉父亲,我弹吉它绝对不是为了表演,也没想过在这方面要发展,我就是喜欢它,就是想享受它,仅此而已。他有些恼怒地问我,那你花那么大的精力来学它干什么?你总有个目的吧。我也生气地说,为什么非要有明确的目的呢,高兴就是目的。他无法理解我的想法,但我却很清楚他的想法。我前面已经说过,他们是一群少年时期长期忍受过饥饿的人,也是一群曾经有理想而且为理想奋斗过的人,所以他们做什么事都有明确的指向。可是,我的很多同龄人和我一样,我们胸无大志,没有受过什么大的挫折,也没有忍受过什么大的痛苦,我们整天在没有飞鸟的都市中像人鸟一样穿行,看惯了易逝的风景和各色人等的命运,所以我们不像他们那样老是痛心疾首、嫉恶如仇、爱憎分明,我们很平静。我在大学里一个很明显的感受就是,农村来的学生总是很刻苦,有着明确的目的,他们继承了前代人的优良传统。我们这些城市的候鸟们不一样,我们是寄生虫。 
   
    关于这一点,父亲曾经骂过我,他以为这个名词会触怒我,会激发我,但他错了。我对寄生虫很有好感,而且见解独特。在人类的童年时期,人类过的就是寄生虫似的生活。大自然的果实太丰富了,人们不需要太多的劳动就能得到食物。人们吃饱后就睡觉、游玩、生育,尽情地享受着生命的快乐。只是生物之间的竞争使人类不得已告别这种自由自在的生活,而和大自然、生物界展开了斗争。当人类战胜自然并争取到生物界的霸主地位时,人类就彻底告别了自由自在的生活,从而进入所谓的文明时代。人类的文明是以牺牲人类的自由为代价的。人类激励欲望、激励竞争,文明才得以延伸。结果人类就开始了战争,这战争先从生存的政治、经济间展开,慢慢地伸向了文化思想。实际上,吃的已经够吃了,穿得也已经够穿了,用的也差不多了,可是,人类为什么还不满足呢?为什么还要掠夺和竞赛呢?现在竞赛的是什么呢?是人的欲望。很显然是本末倒置。从一切圣人的理想来看,人类最终要达到一个什么样的境界呢?就是物质生活极其发达,也就是说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用不着再劳役身体,人类可以尽情地享受精神生活,也就是像我一样尽情地弹吉它,但却不是为了吃饭。这就是大同世界,共产主义生活,也是极乐世界,是彼岸世界。难道这不是寄生虫的世界?我们及早实现了共产主义,难道不好吗?再说了,你们已经挣了那么多钱,反正都是钱,你们不让我花,也得让别人花,既然是人花,谁花不一样,为什么非要逼迫让我自己挣钱自己花自己的钱呢?这是个大道理,一般人是很难想通的,但我能想通。 

    父亲怒不可遏,但无言以对。他的自行车在楼道里放着让人偷了,他非常生气。我说,能丢到哪里去呢?还不是在这个世界上。既然在这个世界上,就不可能丢,只不过所有权不同而已,何必生气呢?他气愤地说,就是这个所有权被别人侵犯了。我说,百年之后,谁在乎这个所有权啊?他骂我说,你这是虚无主义,是对恶的纵容。我说,此一时彼一时,虚可化为实,恶也可能转为善,何必执着呢? 

    我就是因为这些也看不上他们这一代作家,境界太低,总是执着于一些小道,却对大道不察不悟。 
    有一次我正在看《麦田里的守望者》,他看见了,问我,是不是看着很过瘾?我说,刚开始还行,但看着看着就觉得情节的布置上有些不明晰,不大能抓人。他看了看我说,我是说那种生活的态度。我妈也在场,她说,你们说什么呢,不就是一个孩子在青春期的一些迷茫而已吗?我说,就是,你们应该好好看看这本书,我觉得他们那时候的想法跟我们这代人这时候的想法很相似。父亲有些不屑地说,你以为这就赶上他们了?赶上他们就是好了?这都是你们这些年轻人的毛病,你看,现在流行的那是些什么先锋文学啊,都是些抄袭而已,还名其名曰什么超现实主义后现代后殖民等等。他觉得我仿佛是那些人中的一员,对着我大加责难。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一旦提起什么后现代这些名词时就愤怒不已,大概是那些人破坏了他的理想,解构了他们捍卫的道德,成了他们内心中的敌人吧。你看,这就是思想,思想使人与人产生仇恨,还没见面呢,就已经恨上了。我看思想也不是个好东西,所以我也不愿意有什么思想。 

    “想把一切都破坏,解构,却没有任何建树。这就是你们的特点。”他后来气愤地说。 
    “鲁迅不也一样吗?”我说。 
    他又无话可说了。 
    似乎我和父亲永远都有一种难以填补的鸿沟,那不仅仅是代沟,还有思想,还有城乡文明的冲突。但另一方面,我发现他又很在乎我,因为我是他儿子。反正我们一见面,很可能就是战争,这战争也往往是他先挑起的,我往往只是个应战者而已,但战斗的结果往往是我胜利。当然了,他宁可相信是他战胜了我,不愿意和我争下去了。 

    给你们说这些废话,主要是想告诉你们我在这个家庭里是有敌人的,我呆不下去。另外,我也想告诉你们,根据我的观察,我觉得父亲这一代人是多么地自以为是,刚愎自用,固执己见,他们听不进任何劝告,但他们又整天地忧心忡忡,以为自己是救世主。我们却很宽容,在暗底里笑着他们的可笑之处。我们像那只猫,该有情绪的时候是有情绪的,我们实际上很有自己的主见,只不过我们对一切功名视若粪土。他们则像那只狗,忠实地守候在他们那明知是虚无的信仰的大门口。我们在那门前做出无数种可笑的表情,讽刺过他们,但他们仍然故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做谁的吧,谁过谁的日子吧,和平是多么珍贵啊! 

    好了,我现在要告诉你们的是,我那个当院士的外公老爷子意外地获得了一辆别克车。那是省上给二十多位院士的特殊优待。听说还在给他们盖小别墅。最高兴的仿佛不是我外公外婆,而是我妈。她给我说,你想想,你外公要这些东西干什么用?她还不是得给我们,那别墅最终也是你的。对,他们的一切最终都是我的。我外公突然间也有些高傲了,他对我说,子杰啊,你要好好地用功,一定要考研究生,或者就出国留学,反正你得好好读书。我一听头就大了。干吗啊?一个是知名作家,一个是著名的院士,都是响当当的人物,想让我超过你们啊?别做梦了。干吗非要劳役我呢?我也曾经在好多个晚上想过这事,但我得仰起头来看我要达到的高度,那是个看不见的地方,我一想就觉得达不到,也不想达到。 

    我是很物质的。你想想,人死了以后会怎么样?什么都不存在了。我爷爷那辈子还相信人有灵魂,到父亲这辈子就犹疑不定了,实际上,在口头上他们是反对灵魂说的。到我这辈子,就彻底地物质化了。这是祖国教育的成果。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从新文化运动开始到现在,也快一百年了,我们果然被树立起来了。 

    既然如此,我干吗要奋斗呢?说真的,我很小的时候就想通了这件事。我曾经用稚嫩的语言问过我外公,你相信人有来世吗?他起初吓了一大跳,然后又犹疑不定地说,大概没有吧。我问他,既然没有,干吗整天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不出去晒晒阳光呢?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吗?他笑着说,他只有这样工作的时候,才感到快乐。从那一天我就知道,他是靠工作而并非生活支撑着他的生命。我后来还问过父亲这个问题,他说的很堂皇,人就是要在奋斗中体会和享受快乐,就是要为理想而奋斗。我那时还不会用脑子来刺激他,还是好奇地问他,这理想管用吗?人必须要有理想吗?他也像我外公一样先是一惊,然后慎重地对我说,我必须得有理想,有了理想,人生才有了质量,才会有快乐和幸福而言。我说,人死了不就一切都没有了吗?他说,那就管不着了,我们只要在活着的时候快乐就行了。 

    我聪明就聪明在这一点。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人生很虚妄,但快乐很重要。也就是说,活着就是要追求快乐。他们有他们追求快乐的方式,我也有自己的方式。我的方式就是像猫那样消遣。他们的生命在他们看来总是很短暂,但我的生命在我看来很多很长。空余的生命是那样多,这种空余使我对人生有了与他们别样的态度。 

    当然,有时候我觉得他们这两代人也是很残酷的。他们把一大堆问题留给了我们。比如,刚才我说的人生意义的问题。我们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空余的生命呢?就是这个问题造成的。它使我们对很多过去的事情丧失了信心和巨大的兴趣。我们常常漫步于人流之中和广厦之间而不是大自然中间,可能就是在寻找这种失却的东西。 
   
   所以有时候我觉得我恰恰可能是父亲失缺的那部分。 
    果然,一切都被我妈言中。外公对我说: 
    “子杰,喜欢自己开车吗?”    
    “当然。”我喜形于色。 
    “别让他开,他得到这些东西太容易了。”父亲说。 
    “不让他开,谁开啊?我们都上了年纪了,你们肯定也觉得学起来吃力。我就他一个孙子在跟前,不给他开给谁啊?”外婆说。 
    就这样,我轻易地得到了外公的别克车。一个暑假就拿了一个执照。实际上,我早就会开车,但父亲说必须要有个执照。但是父亲对我约法三章:一,不准我开着车去学校;二,只能在周末开着玩;三,要爱护车。我愉快地同意了。我给你们说过的,我并不喜欢招摇。 

    开学之前,我开着车,全家去了乡下看我爷爷和奶奶。我妈最得意了,一路上给我爸说,如果将来我们再换个大一些的房子,就可以把爷爷和奶奶接上来住一段日子。我爸一直沉默着。 

    最开心的却是我爷爷。老爷子一辈子了,没有坐过一次轿车,这下他准备好好地坐坐。我拉着他和奶奶去了县城看二叔和三叔,一路上,爷爷摸着车里的皮子问我,是真的吗?我说,当然是真的,可贵了。我把音响放开让他听,他问我怎么看不见喇叭。路上碰到一位爷爷的老友,他从窗户里喊着那老人的名字。我停下了车。我爷爷问他到哪里去,老人说是进城去。我爷爷说,上来吧,这是我孙子的车。老人疑惑地上了车,一路上把我爷爷吹捧着。我奶奶则一直爬在车窗边看着路上的树哗哗哗地翻过,突然她对我说,她的心里有点恶心。我对她说,你别一直看着窗外,向前看,这是晕车。到了二叔家门口时,她终于忍不住地吐了起来。我爷爷就骂她命贱。回去的时候,我奶奶说什么也不肯坐我的车了。令辉给她去买了晕车药,她才上了车。令辉看着我的车,脸红红的,看着我一直笑咪咪地。我给他说,下个假期我把车开到这儿来,给你教开车。他一听,比上大学还要开心。 

    爷爷对父亲说,他准备把院门重新修一修。父亲不解地问为什么。爷爷说,子杰的车现在进不来,总不能一直停在别人家的院子里,这个院门有些窄了。奶奶沉默了半天说,会不会断了我们的风水?人家不是都说咱们家的院门好吗?爷爷一听也犹豫了,我爸说,那就算了,一年也来不了几次。我们在那里一共呆了三天,若是我不出车,车就停在院门前。爷爷拿个板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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