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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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狐-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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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青的面颊被酒染红了,眼睛被酒点亮了,带着 那样浓重的醉意,她朗吟着晏几道的句子: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筵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罢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 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虹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夜深了,人静了,春宵苦短,酒尽更残。浣青执着狄世谦的手,依依的说:“世谦,今 日重逢,我真不知是真是幻,人生得一知己,死而无憾,何况我一个青楼女子,能得到你这 样的痴情人,今生也就够了!”“怎么说说又伤感起来了?”狄世谦问。
  “不,我是太高兴了!”浣青说,笑得动人。“请在这厅中稍候,我去把卧室整理一 下,再请你进来。”
  “叫珮儿去弄,何必自己动手。”
  “不,我要亲自为你叠被铺床。”
  她再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盈盈一笑,就转身进屋里去了。
  狄世谦在外厅等着,半晌,里屋寂无动静。想必她正卸去钗环,对镜梳妆,他不愿打扰 她,时间长了,他微感不妙,站起身来,他大声的喊:“浣青!”里面寂无回音,珮儿闻声 而入,惊问:“怎么了?”“浣青在里面!”狄世谦说,冲过去要推开那扇门,门却从里面闩上了。 他扑打着门大喊:“浣青!滗滗滗滗滗!”里面什么声音都没有。珮儿苍白着脸跑出去叫 人,靖儿和下人们都来了,他们冲开了那扇门。
  浣青高高的悬在梁上,她脚下是一张横倒的凳子。
  他们解下她来,已断气多时。在书桌上,有一张纸,墨迹淋漓的写着她最后的几句遗言:
  “败柳之姿,难侍君子,唯有一死,以报知己。”
  狄世谦握着这张遗笺,他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安静得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只是静静的站在那儿,静静的看着她的遗容。三天后,狄世谦把她葬在西湖湖畔。在葬礼行 前的一刹那,珮儿却忽然触棺而亡。狄世谦点头长叹着说:“好,好,谁料到青楼之中,有此奇女,更有谁料到,还有此义仆!”他毫不堕泪,也 毫不惋惜,只把她们主仆两人,葬在一起。在墓前,他手植杨柳一株。并立了一块小小的墓 碑,碑上简简单档的刻着四个字:
  “杨柳青青”
  葬礼举行后的第二天,狄世谦带着靖儿,就此失了踪。狄府中曾派出无数的家丁仆人, 四处寻访,但这主仆两人,却杳无踪迹。有人传言,他们已遁入空门。但是,狄府访遍了杭 州附近的寺庙,也始终没找到他们。也有人说,他们遁入深山去了,可是,世界上的山那么 多,谁能踏遍深山去找寻呢?总之,狄世谦再也没有回来过。那望子成龙的老父,终于失去 了他的儿子,而那只是想“独占”丈夫的少夫人,却守了一辈子的活寡。人生的事情,往往 就是这样的,你不能判定谁对谁错,尤其在不同的时代观念底下,更难判断是非。但是,悲 剧却这样发生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时光冲淡了人们的记忆,淹没了往日的痕迹。没有人再知道杨浣 青,更没有人再记得那个故事!而西湖湖畔,杨柳青了又黄,黄了又青,浣青的墓木与石 碑,早就淹没在荒烟蔓草与时代的轮迹中,再不可考,再不可察了。只是,传说,在那湖 畔,靠近九溪十八涧之处,有一株奇异的杨柳,不知为了什么,却秋不落叶,冬不枯萎,年 年常青!
  一九七一年三月十四日午后于台北
  白狐  画梅记 一是梅花盛开的季节。春节还没有到,北边的气候,已经那样冷,那样萧索。可是,梅花 却自顾自的绽放起来,白的如雪,红的如霞,一株一株,一簇一簇,山间谷底,溪畔园中, 到处点缀着。尤其是腊月里第一场雪后,梅花开得更盛了。白雪红梅,相映成趣。全城的仕 女王孙,几乎都出动了,又到了一年一度踏雪赏梅的时节了。闲云寺在城西郊外,虽然只是 个寺庙,却以梅花而出名。寺园中遍是梅花,红红白白,掩掩映映。每到梅花盛开的季节, 香传十里,而游人如鲫。许多名媛闺秀,轻易不出闺门,却也以上香为由,每年总要到闲云 寺来逛逛。更有那些年少多金的富家子弟,把这儿当作一个猎艳的所在,每日无事就到这儿 来寻找“奇迹”。因此,这也是闲云寺香火最盛的一段时期。闲云寺热闹起来了,主持净修 大法师带着一些小沙弥,整天里里外外的迎接着“贵客”。净修法师是否能“净”?是否能 “修”?这是个颇富哲理的问题。寄住在闲云寺里的何梦白也曾笑问过净修法师这问题,法 师却含笑回答:“净在于灵,修在于心,至于区乔躯壳,仍为凡胎而已!真能做到不食人间烟火的,世 间有几个呢?”
  何梦白很认真的思索过老和尚的这几句话,初初听来,似乎有些“自我掩饰”的成份; 细细思索,却别有深味。何梦白不能不佩服那老法师了。寄住在闲云寺已将近一年,何梦白 常常和净修法师谈古论今,深敬其人的博学和坦荡。他永远记得,当去年那个冬夜,自己因 为寻亲未遇,身无分文,流落在这儿,饥寒交迫的倒在闲云寺门前,被老和尚所收留的一 幕。“小施主,你预备到哪儿去?”
  “我是个秀才,本来预备寻着亲戚,借点盘缠去京里应考的。”“你父母呢?”“都去 世了,家道衰微,才来投亲的。”
  “你会些什么?”“琴、棋、诗、书、画。”
  老和尚笑了。“小施主,会此五样,不是人,是神呢!”
  何梦白悚然而心惊了。
  “现在,你预备怎么办呢?”老和尚继续问。“我也不知道。”“我知道。”净修法师 点点头说:“你累了。你已经走了很多的路,你需要休息。而闲云寺是个最好的休息的地 方。你住下来吧,明天,我将和你研究研究你会的那五样东西。”
  就这样,何梦白留在闲云寺里了。而从第二天起,当老和尚和他谈起诗书的时候,他才 惶恐的发现,自己竟是那样的浅薄,那样的无知!他不敢再说自己“会”什么,他只有学习 的份儿。十天之后,他诚心的对净修说:“我看,我也不去应考求功名了,干跪在这儿落了发,你收我做个徒弟吧!”“你 吗?”老和尚笑吟吟的摇摇头。“你尘缘未了,进不了佛门,何况落发与不落发,都是形式 而已。你太年轻,还有一大段前程呢!你有你自己的路要走。你知道,入我门者,有两种 人,一种是无知无识的傻瓜,另一种是超凡脱俗的超人。你呢?你两种都不是。”“你是哪 一种呢?”何梦白反问。
  老和尚沉思片刻。“我吗?”他慢吞吞的说:“各有一半。”
  何梦白不再追问了,他似有所悟,又似乎完全都不懂。但他知道,他弄不弄明白都没有 关系,净修反正是个奇特的老人,而他,欣赏这个老人。而这老人,也同样欣赏着他。于 是,他在这闲云寺住了一年了。
  一年中,净修并不白白供给他三餐,很快的,净修就发现他在字画方面确实不凡,由于 老和尚认识不少人,所以,他让何梦白卖画为生,并勉励他积蓄一点钱,继续上京应考。但 是,何梦白只是个流落的少年书生,谁肯真正出钱买一个无名小卒的字画呢?他每日所进, 不过三文五文,聊够糊口而已。好在,他并不急。住在闲云寺中,他也有那份“闲云野鹤” 般的自如。只是,当梅花盛开,游客成群,看到那些携老扶幼而来的人们,他开始感到了一 种难言的惆怅、落寞、感慨和乡愁。或者,这就是净修认为他不能入空门的道理,他的感情 太丰富,他的心灵太脆弱,忧郁和感怀自伤的情绪那样轻易的就对他袭来了。这日,整天他 都心神恍惚,念不下书,作不好文章,也画不好画。午后,净修告诉他,城里的望族江家要 来上香,因有女眷,请他回避一下。于是,他走到了寺后,那儿有一条小溪,溪上有架拱形 的小木桥,小溪两岸,都是梅花,清香馥馥而落花缤纷。他在桥下的一棵梅花树下坐了下 来,握着一本书,却对着那半已结冰的流水,默的发起怔来。
  天气很冷,这儿又相当冷僻,因为是寺后,游客都不过来,四周静悄悄的,他披了件破 棉袄,在树下仍不胜寒瑟。一阵风来,筛下了无数的花瓣,洒在他的身上,洒在地上,也洒 在那清澈的溪水中。看那花瓣逐波而去,听那溪流的泠泠朗朗和浮冰相撞时的叮玲声响,他 不禁低低叹息了。想起自己前途茫茫,流落异乡,情绪就一分一分的沉重了起来。
  他正想得入神,忽然间,他听到一阵环珮的轻响,接着,有样东西从头顶上直直的落了 下来,不偏不倚的落在他的怀中,他一看,原来是枝白色的梅花。由于这一惊,他不自禁的 “呀”了一声,同时,头顶上,也有个清清脆脆的声音,失惊的低呼了一声:“啊呀!有个 人呢!”他抬起头来,对那声音的来源看过去,一眼看到在那小木桥上,正亭亭玉立的站着 一位十五、六岁的女子,梳着宫装髻,簪着珍珠簪子,穿着粉红色小袄儿和白锦缎的裙子, 外面罩着件大毛的白斗篷,乍一看去,倒有点像和番的王昭君呢!这时,她正那样吃惊的大 睁着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睛,怯怯的瞪视着他。在她手中,握着一束白梅花。那模样,那神 态,那装束,和那盈盈然如秋水的眼睛,朗朗然如柳带的双眉,以及那份夺人的美丽,使何 梦白整个的呆住了。
  那女子半天没在惊慌中恢复过来,她显然不知桥下有人,而无意间坠落了一枝白梅。这 时她真像个闯了祸的孩子,不知该怎样善后,只是呆呆的瞪着他。何梦白站了起来,握住了 那枝梅花,他不由自主的走向那女子。那女子看他逼近了过来,就更加惊慌了,她很快的对 他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立即做了一个十分错误的判断和决定。从怀里,她掏出了一个小 荷包儿,远远的对他扔过来,嘴里低喊着说:“不许过来!给你银子好了!”
  何梦白愕然的站住了。她以为他是什么?强盗?土匪?还是乞儿?他张着嘴,想解释, 又不知如何解释,就在他错愕发愣的时候,那女子已转过身子,像逃避瘟疫一般,急急的向 寺里跑去。何梦白惊觉过来,一把抓起地上的荷包,他大踏步的追上前去,嘴里乱七八糟的 嚷着:“姑娘,你等一等!姑娘,你等一等!”
  那女子跑得更急了,何梦白在后面紧追着,又忽然想起来,自己这样追在一个女子身 后,实在有些不成体统,再看自己,衣冠褴褛,潦倒落魄,那狼狈的形象,难怪别人要误会 了。就不由自主的收了步子,仰天长叹的说:“咳!没想到我何梦白,一介书生,满怀抱负,竟落魄到被人看成乞儿的地步!”谁 知,他这几句苍凉的话,竟使那女子倏然的收住了步子。她惊愕的回过头来,喘息未停,惊 魂未定,却大睁着一对近乎天真的眸子,一瞬也不瞬的盯着他。张开嘴,她嗫嚅的,瑟缩 的,半惊半喜的,半羞半怯的,犹豫了许久,才终于说出一句话来:“你……你就是……何 梦白?”
  “怎么?”何梦白更加吃惊了:“你知道我吗?”
  “那……那寺里新近换上的对联,都是你写的吗?”那女子好奇的,深深的望着他。
  “哦,原来你看到了那些对联!”何梦白恍然大悟。“是的,就是在下!”那女子眼底 的惊奇之色更深了,再一次,她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何梦白在她的眼光下畏缩了,他知道 自己那副落拓相,是怎样也无法隐藏的。从没有一个时候,他比这一瞬间,更希望自己能衣 冠楚楚,风度翩翩。他退缩了一下,把破棉袄的衣襟拉了拉,却更显得手足无措,和捉襟见 肘。那女子吸了口气,却发出一声低档的叹息,轻声的说:“既然读了书,怎不进京去图个上进呢?”
  “小生也想进京,只是寻亲未遇,流落于此!”
  “哦!”那女子低吁了一声,眼底眉梢,顿时笼上一层同情与怜恤之色。正想再说什 么,却从寺里匆匆的跑来了一个穿绿衣的丫环,梳着双髻。一面跑,一面喘吁吁的嚷着说:“啊呀!小姐!你又到处乱逛了!让我找得好苦!老夫人在发脾气呢!赶快去吧,轿子 都准备好了,要回府了呢!全家就等你一个!”那女子来不及再顾他了,回头看了看那丫 环,她仓促的对何梦白再抛下了一句:“荷包留着,好歹去买件皮袄御御寒,天气冷得紧 呢!留得青山在,才不怕没柴烧呀!”
  说完,她不再管何梦白,就转过身子,跟在那丫环背后,匆匆忙忙的向闲云寺的方向跑 去了。何梦白本能的再追了两步,举着那荷包儿喊:“姑娘!姑娘!”可是,那女子和那丫 环,已经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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