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与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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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与冰-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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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胸膛,你还来不及理一理额前的刘海儿便倒下了。卫兵又用刀砍,棒打,鲜血染红了人雪白的棉布衫。你快满二十三岁了。
  如花似玉的年龄,诗与歌的年龄。你们如许平凡,以致我想找一点更为鲜活的资料也未能如愿。我不知道你们是否恋爱过或者正在恋爱。我想,你们收到男孩子的情书时一定脸红心跳,你们去约会前一定不忘在鬓角插一朵栀子花。你们读《伤逝》,为子君的不幸而流泪。你们除了校服以外,以喜欢鲜艳的旗袍。你们在宿舍里,制造着女孩子的秘密,同学亲如姐妹。你们到北京才一两年,还没有吃够冰糖葫芦,还没有看够香山的红叶,还没有听够飒飒的风声。你们原本以为,古老的北京城一团和气,就像北京腔一样平缓悠长。那一天,你们放下那本没有看完的书,小心地折个角,想:回来再接着看。三三两两地,你们上路了。
  母亲还在遥远的家乡等你们归来,等你们静静在伏在膝下。最后一封家书还没有寄出,最后一句是俏皮的笑话。你们抬着头,蹦蹦跳跳的。你们与我同龄,还是孩子呵。三月早春,北京的天空中飞满各式各样的风筝。冰刚化,草刚绿。风沙很大,扑打在你们娇嫩的皮肤上。
  谁会想到呢,枪声在风声中响起来,你们吃惊地看着士兵们举起枪,你们举着小旗的手捂住突然喷血的伤口。你们还来不及奔跑,白色的围巾飘落。你们呼叫着同伴的名字,却没有回答。
  鲁讯先生写下了《记念刘和珍君》。你们喜欢读先生的文章。先生写道:“既然有了血痕了,当然不觉要扩大。至少,也当浸渍了亲族,师友,爱人的心,纵使时光流逝,洗成绯红,也会在微漠的悲哀中永存微笑的和蔼的旧影。”七十二年之后,我读先生的文章,看你们的照片,流我自己的眼泪。这眼泪与你们的鲜血相比,该是怎样地微不足道呵。活着或者死去,已然不是一个问题,正如知堂在挽联中的叹息:“死了倒也罢了,若不想到二位有老母倚闾,亲朋盼信;活着又怎么著,无非多经几番的枪声震耳,弹雨淋头。”


  刘半农作词、赵元任作曲,合作完成了音乐史上最悲愤的歌曲《呜呼!三月一十八》:
  呜呼三月一十八,
  北京杀人乱如麻!
  民贼大试毒辣手,
  半天黄尘翻血花!
  地流赤血成血洼!
  死者血中躺,
  伤者血中爬!
  呜呼三月一十八,
  北京杀人乱如麻!
  养官本是为卫国!
  谁知化作豺与蛇!
  “豺与蛇”都是你们的同胞,你们的“兄弟”。他们整齐地瞄准,然后射击。他们家里也有跟你们一样年轻的兄弟姊妹,然而他们还是开枪。他们说,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命令”!他们屠杀手无寸铁的同胞时是勇敢的,他们面对比他们更凶残的侵略者时是胆怯的。先生说得好,中国军人只会屠戮妇婴!
  他们服从谁的命令?段祺瑞、徐树铮、贾德耀、章士钊……惨剧既成,段祺瑞及其阁员以国务院的名义发出通电,称请愿者“组织敢死队冲锋前进,击死宪兵一人,伤警厅稽察及警察各一人,卫队多名。当场夺暴徒手枪数支。”在领袖们的谈笑风生中,年轻的生命们灰飞烟灭;在刀笔吏们绞尽脑汁之后,天真的孩子全都成了“暴徒”。他们心安理得,咀嚼着金黄的北京烤鸭。他们学习王阳明、曾国藩的“修养”,一手拿笔,一手拿刀;一手写诗,一手剃头。他们说,这是他们的国家,就像面前的蛋糕一样,想怎么切就怎么切。他们的勋章挂满胸膛,一枚勋章抵多少条人命?
  目击者称,“当时共开排枪三四次,众人四散,当学生逃时,犹枪击不已。”开枪的,是卑微的士兵,是农民的儿子,是工人的儿子,而不是段祺瑞的儿子。士兵的老父老母在家里忍饥挨饿,士兵的姊妹已沦为街头的妓女,士兵自己也被官长像狗一样地责打。但士兵还是开枪,还是挥刀,还是无情地剥夺跟他们同样年轻的生命。他们把你们逼向墙角,他们的枪口滚烫,他们砍钝了锋利的刀刃,他们发出野兽一样的喘息。你到死都不明白,怎么会这样呢?在帝国时代,就连专制的皇帝也没有这样赤裸裸地杀害一群请愿的太学生啊!何况是在“中华民国”!宪法白纸黑字神圣地写着,这是“共和国”。领袖们挥舞戴着白手套的手时,和蔼得像家庭里的父亲。三月二十二日上海《商报》电报:“此次惨剧,政府早有决心。”原来如此!
  尸体真的那么沉重吗?你们错了。他们照样唱他们的戏,程式一点也没有改变。“民国”并不因你们的死亡而成为真正的“民国”,他们有的是子弹,他们的字典里没有“忏悔”这个词。他们还会屠杀,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还会有更残暴的屠杀降临。他们教唆那些病痛者:来,快来,快来蘸人血馒头吃!
  而你们的眼睛永远睁着,眸子里定格的是最后一眼看到的蔚蓝的天空。那时候,北京的天还很蓝很蓝,不像今天一样灰蒙蒙乌沉沉的。你们的眸子像钻石,晶莹透明。母亲握着你们冰凉的手,同伴梳理你们凌乱的发丝,暗恋你们的男孩伤心欲绝。你们太爱这个国家,太爱这个世界,这便是你们的报应。你们的裙裾再不能飞扬,你们的乌发再不能编起来。一盏盏的灯熄灭了,一颗颗的星坠落了。
  他们又开始开会,围着巨大的圆桌。他们说,没事了,吃蛋糕吧。死者如同尘土,被他们轻轻抹去。他们讨论通辑令的名单,追捕那些还能开口的生者。他们自认为是强者,而你们是弱者。先生说,这是民国以来最黑暗的一天。先生不知道,在以后的时代里,我们还将遭遇到更深广、更厚实的黑暗。
  七十二年过去了。保存下来的只有文字和图片,我的案头,一片狼藉。我听见了枪声,看见了鲜血,红色的大地与蓝色的天空,黑色的军警制服与白色的学生装,悠宛的鸽哨与短暂的枪声。那一刹那,我已经死过,紧紧地挽着你们的手。那一刹那,我重新复活,在你们的血泊中前行。我知道,你们的眸子注视着我,你们将为我祝福。
  
  
(后记)

  一九九八年三月十八日,我在北大中文系会议室听钱理群先生讲鲁迅、讲北大精神、讲王瑶先生。王瑶先生本来身体很好,但是一九八九年夏天之后,他的健康状况便迅速恶化了。心爱的女儿浪迹天涯,有家不能归。有一次,有人要上门来查抄他女儿的物品。系里的老师担心王先生受不了这样的侮辱和刺激,便跟吴组缃先生商量,由吴先生给王先生打电话,请他去做客。这样,王先生就可以避免跟有关人员碰面了。如是,王先生来到吴先生的家中,一进门,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立即抱头痛哭起来。旁边的学生这才明白:原来王先生什么都知道啊!不久,王先生就在上海的学术会议上病倒并迅速去世了,学者死在讲坛上,也算死得其所。然而,王先生直到逝世之前也没有见到女儿一面。
  听完钱先生的讲座,我独自一人来到西校门附近的“三·一八”纪念碑。那里,寂静无人,人们都去舞厅跳舞去了。在微弱的月光下,我阅读着墓碑上的文字,想象着她们燃烧的青春。她们跟我一样年轻。她们为这个“老大帝国”而香消玉殒。
  我想,有的东西是不能忘却的。忘却了,我们就生活在虚空之中。于是,回到宿舍之后,我连夜写下了这篇文字,献给在“三·一八”惨案中死难的几位女孩——当然,又不仅仅是献给她们。



他们的世界

     重新阅读这篇大二时候所写的文字,觉得分外亲切。那时,离我们结束为期一年的“军政训练”已经两年了,我有了足够的距离来对自己和自己同龄人的这段历史进行审视、进行观照、进行反思。北京大学1989级、1990级、1991级、1992级和复旦大学1990级、1991级、1991级的学生,一共大约15000人被迫接受了长达一年的所谓“军政训练”,而我恰恰好是北京大学最后的一批军训学生之一。我承受了历史的“后遗症”。当时,我被迫进入“他们的世界”,用他们的方式存在,忍受了巨大的精神上的磨难。我有怨,但我不悔。
     1994年所写的这篇文字,今天看起来也许有些幼稚,但是它们如此真实地记载了当时我的情感状态和思想状态,展示了当时我对军训的反思所能达到的深度。我把这篇文字看着自己思想历程中的一篇重要的文字,说它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并且是相当重要的一部分,是毫不夸张的。很快6年过去了,我在整理这篇稿纸都已发黄的文章时,却觉得宛如是昨天所写的,墨迹刚刚干。
     我拒绝遗忘,以我自己的方式。
     ——写在前面的话·2000年春
     
     其实,那根本算不上苦难。当我看到自己放在箱子底的几套几乎还是崭新的军装时,终于有勇气对自己这样说。军装代表着他们的世界,而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融入他们的世界。即使我自己的世界还没有建立起来。我宁愿处于一无所有的状态之中。
     其实,那仅仅是一段注定了要由我们划上句号的历史。我们充当了这列火车的最后一批乘客,这没有什么幸运与不幸。我们都没有资格抱怨命运。并不是我们缺乏合理的理由,而是因为抱怨本身毫无意义。比起抱怨来,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我的一个生活准则:与其同情自己,不如尊重自己。我有替自己感到无比骄傲的原由——当时,虽然我仅仅是一个不谙人事的少年,但是我坚持下来了,我没有被黑暗所吞没,我没有陷入到卑劣之中。我保持了我之所以为“我”的那些最本质的东西。我让那些试图“惩罚”我们或者“改造”我们的人感到了后悔——拙劣的“惩罚”和“改造”反而使得对象变得更加聪明。我相当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想到此,我早已身在美丽的燕园。而燕园的花开花谢也已经两个轮回了。
     一切都需要距离。尤其是回忆。当我身处黑暗之中的时候,整天害怕自己被黑暗所挟裹而去,我是一个脆弱的孩子;当我身处光明之中的时候,却发现自己也曾经是肩负过闸门的那群人之一,那么,我又是一个勇敢的少年。脆弱和勇敢,集中在我的身上。军训的过程中,在我们中间流行着一句笑话——“哥哥调皮,弟弟挨打”。1989年的时候,我们这届学生都还在上初三,我们中的大多数人对外面所发生的一切都一无所知。面对这句充满禅宗机锋的幽默,我却没有一丝一毫想笑的意思。这种幽默无法让人笑。从短暂的、特定的时空来看,我们确实是无辜者,因为我们与上一段历史无关,我们是“身家清白”的70年代出生人;但是,从更加长远的、更加阔大的时空来衡量,我们却又并非完完全全的无辜者,自一出生起我们就被镶嵌在历史之中。
     我不是受虐狂。我对耻辱比谁都敏感。然而,我又对自己说:既然渴望光明,就得直面黑暗。谁让我选择钻石的命运、而不选择沦落为泥潭呢?既然自命为钻石,就得经受最初的、与黑暗为伍的历程,之后才可能从黑暗中冲杀出来。从某种意义上说,黑暗当然不可能赋予钻石以光辉,但是它却能够让钻石的光辉更加耀眼、更加夺目。1992年我参加高考,在填报志愿之前,我就清楚地知道,选择北大对我意味着什么。那就是:到此前我从来就没有听说过的石家庄陆军学院,接受一年的“军政训练”。至于“军政训练”究竟是什么意思、是怎样进行的,那却不是一个18岁的、一直就呆学校园里的单单纯纯的少年所能洞悉的了。但有一点我是知道的:一旦选择上北大,就意味着自己将在未来的365个日日夜夜里失去选择的权利。一旦选择进入“他们的世界”,自我将遭到最残酷的压制乃至于消灭。
     我不想渲染自己所经历过的苦痛。在这块古老的土地上,它轻如鸿毛。写到这里,我不禁想起著名学者张志扬来。他在中国历史上最残暴的时代里身陷牢笼。据张先生的一位朋友告诉我说,张志扬在仅有四平方米的囚笼中整整呆了8年的时间,一个人。他的手中只有两套书:一套是中文版的马恩全集,另一套是德文版的马恩全集。他用了8年的时间,仅仅依靠这两套全集,使用最原始的中文词语与德文单词对照的办法,居然完全掌握了德文——不会听、说,却能书写自如的德文。正是用这种办法,张志扬才让自己的精神免于崩溃。我在向张志扬先生的意志和毅力表示深深的敬意的同时,自知本人决没有这样的意志和毅力。如果说没有丝毫的痛苦会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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