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的雪 作者:[苏] 尤里·邦达列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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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的雪 作者:[苏] 尤里·邦达列夫- 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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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跳舞吧!”
  “扯到哪儿去了!……”
  鲁宾没有把话说完,他把卡宾枪放在土窑的暗角里,就地坐了下来,偷偷地擦掉了恼恨的泪水,掏出烟荷包,哆哆嗦嗦地用粗糙的手指卷起烟来。
  “卓娅,达夫拉强怎么样?可以同他说几句话吗?”
  “现在不行。我想告诉你……中尉,他神志清醒的时候,总是问你是否还活着。你们俩是同学吗?”
  “是同学。他还有没有希望?伤在什么地方?”
  “他的伤比别人严重。伤在头部和大腿上。如果不立即送卫生营,就有危险。其他伤员的情况也是如此。我已经无能为力,简直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我只好哄他们,说救护车很快就来。不过照我看,我们同后方的联系完全被切断了。这些伤员往哪儿送呢?谁知道卫生营在什么地万?”
  “同观察所有联系吗?”
  “没有,电台一直在找,这我知道。德罗兹多夫斯某那边有几个通信兵。中尉,我跑到裘巴利柯夫那边以后,你在什么地方?你看到压坏大炮的那辆坦克吗?”
  “我不知道你……”
  “忘掉这件事吧,中尉。我一点也不记得了。当时我很害怕,怕得双膝发抖。啊,对了,我好象求过你一件事,记得吗就是那支‘瓦尔特’手枪?真可笑。我想活一百岁,生他十来个孩子——为了跟自己过不去,也为了同大家赌气。你能想象吗?十张逗人喜爱的小脸蛋团团围住桌子,他们的头发全是白色的,每一张嘴巴都粘满了粥糊糊,就象麦片盒子上画着的那样,你见到过吗?”
  “没见过……卓娅,你好象感到冷吧?走,别老是站着。”
  “中尉,当时在哈尔科夫附近,我们被迫留下了伤员,他们的叫喊声直到如今我还记得……”
  “卓娅,这里不是哈尔科夫。我们不打算突围,而且也没有退路。我们还剩下七发炮弹,谁也不会丢下谁的。这一点连想都不必去想。”
  在离开土窑二十步远的河岸上,有一条被毡靴踩出来的羊肠小道。他们就站在这儿。从结了冰的河上吹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气。冰面上有几个黑黝黝的大窟窿,里面翻滚着浓雾般的蒸气——这是早晨轰炸后留下来的痕迹。对岸上空的火光暗淡、变弱了,在这深夜时分,连火光似乎也被这冻彻天地的酷寒扑灭了。深深的河床上空,笼罩着一片打不破的寂静。在这酷寒的空气中,他们两人都难以张口说话,甚至连呼吸也感到困难。库兹涅佐夫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他偏要在这种时候安慰卓娅。这是一个动荡不安的、莫名其妙的环境。谁也不知道今天夜里再过一小时或者两小时将会发生什么事情,不知道他们中间谁能活到天亮。但是,他对自己和对卓娅都没有撤谎,他确信撤退或突围都没有可能;因为前后全是敌人的坦克,而在背后更远的地方,还有一支陷入了重围的德军,——那边正是德国人今天进攻的方向。短短一天的战斗,真令人有度日如年之感!斯大林格勒怎么样了?为什么德国人在夜间停止了攻击?他们又向何处推进了呢?……
  “冷得真够戗,”库兹涅佐夫说。“你好象冻坏了吧?”
  “不,不要紧,这是我的神经作用。我知道这一回再也不会离开他们了。你不是说我们无处可去吗?”
  卓娅竭力不使牙齿打颤,把短皮袄的领子翻了起来。她的目光越过库兹涅佐夫投向天上的火光和德国人占领了的对岸。她那白晰的脸庞裹在羊毛领子里,好象瘦小了些,又细又长的两道眉毛显得有点异样,一对乌溜溜的眼睛仿佛在回避着什么,所有这些都显示了她的劳累和深藏在内心的痛苦。
  “我不愿再次丢下伤员。我不愿意这样做……再没有比这样做更可怕的了。”
  库兹涅佐夫浑身起了一阵寒颤,他蓦然想象出这样一幅图景:德国人把炮兵连包围了,他们跑着,叫着,哇啦哇啦地传递口令,端着冲锋枪闯进了安置伤员的土窑。卓娅来不及抽出他的“瓦尔特”手枪,只能退到土窑的角落里,把背部和双手紧紧贴住墙壁,就象被钉在十字架上一样……想到这里,库兹涅佐夫低声问她:
  “告诉我,你会使用武器吗?手枪还是冲锋枪?”
  她瞧了他一眼,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把嘴唇藏在毛领子里,仅仅露出两道抖动的眉毛。
  “打得很不好!……你说说,当时我在大炮边,害怕了,你干吗要那么奇怪地搂着我?是保护我吗?啊!多谢你啦,中尉。当时我真害怕极了。”
  “我倒没有发觉。”
  “慢着!……”卓娅把领子从嘴唇边移开,摹地笑了一下,她的眉毛不再抖动了。“我上裘巴利柯夫的阵地以后,你那儿发生过什么事吗?”
  “舍尔古宁柯夫牺牲了。”
  “舍尔古宁柯夫?就是那个有点怕羞的小伙子,那个驭手吗?他的一匹马折断了腿,是不是?等一等,噢,我想起来了,当我们上这儿来的时候,鲁宾对我说过一句可怕的话,他说:‘舍尔古宁柯夫死了,他到了阴间也决不会原谅任何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决不原谅任何人?”库兹涅佐夫追问了一句,不安地转过身去,他感到蒙上霜的衣领好象潮湿的金刚砂在摩擦着面颊。“不过,他干吗要对你讲这些话呢?”
  “是的,我也有罪过。在这件事上,我不能原谅自己。”库兹涅佐夫这样想。“假如当时我有勇气阻止他的话……但是现在,我怎么对她谈舍尔古宁柯夫牺牲的事呢?如果谈,就意味着把事情的全部真相告诉她。可是,为什么炮兵连三分之二的人都牺牲了,而我却偏偏记住了这件事呢?没办法,不知怎么就是忘不了!……”
  “我不想谈舍尔古宁柯夫牺牲的情况,”库兹涅佐夫坚决地回答。“目前谈这事没有什么意思。”
  “我的天哪!”卓娅悄声说,“我真可怜你们这些小伙子……”
  库兹涅佐夫从她的语调里听出她在怜惜大伙,自然,其中也包括他。这时候,他心里想:“难道她真的爱德罗兹多夫斯基吗?难道她这咬破了的,而且肿胀得挺厉害的嘴唇倒是由他去吻吗?难道她未曾发现德罗兹多夫斯基的一双眼睛总是冷酷无情,使人瞧着不舒服吗?”
  “你于吗这么瞧着我呀,亲爱的中尉?”他听见卓娅用悠扬悦耳的声音在问。“老是这么瞧着,就象从来没见过我似的……”
  他低声回答说:“我以后再去看达夫拉强吧。你不要叫我亲爱的。怎么连我也可怜起来了吗?我还没有受伤,也没有被打死。我不不愿白白地、愚蠢地死掉,”
  “中尉,难道还有什么聪明的死吗?亲爱的,我希望你活着。希望你长寿,活一百五十岁。我讲的是吉利话。你会活到一百五十岁,你会有妻子和五个孩子。好了,再见吧!我要去看看伤员……不过,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呀,中尉?也许,我多少有点使你喜欢吧?对不对?以前我还不知道呢!”她向他靠拢了些,用一只手拉开嘴唇边的领子,带着惊讶而好奇的神色朝他投了一瞥。“嗳呀,这是多么荒唐,多么奇怪呀,螽斯!”
  “怎么叫我‘螽斯’呢?”
  (这个词和库兹涅佐夫的俄语发音相近。)
  “库兹涅佐夫,螽斯……难道你不喜欢螽斯吗?当我听到螽斯在叫,我心里就感到很轻快。不知为什么,我喜欢想象一个暖和的夜晚,田野里堆着干草,湖上挂着个红红的月亮,到处有 斯在叫……”
  从结冰的河面上吹来一阵阵冷气,下游吹来的寒风轻轻地掀动着她的短皮袄的下摆。她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睛忽闪忽闪地显得又黑又深,戴着白手套的手把毛领往下翻,眉毛上结满了白霜,睫毛也冻得发硬了。库兹涅佐夫又感到,她的牙齿在轻轻地打颤,双肩也在微微地战栗,好象她全身都冻僵了。他忽然清楚地想象着:此刻,并不是她的牙齿在打颧,跟他说话的也不是她,而是另一个人,用的是另一种嗓音。也是一个十二月的夜晚,但周围没有河岸,没有火光,也没有德国坦克;他同某个人溜完冰回来,站在一家大门边。炉烟象暴风雪一样从屋顶上吹下来,胡同里积雪的栅栏上方吊着一排路灯,灯光把夜雾驱散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果真有过这样的情景吗?那么,同他在一起的这个人究竟是谁呢?
  “你想吻我吗?……我觉得你是想吻我的……你有没有妹妹?我们两个人都可能被打死的,螽斯……”
  “嗳,你这是于什么?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当小孩子吗?你是在卖弄风骚,还是怎的?”
  “这怎么算卖弄风骚呢?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她用衣领遮住半个面孔,免得笑出声来,两眼睁得大大的。“女人卖俏、做媚态先是用两只眼睛。眼睛先转到眼角上一膘,接着目光向下,最后才盯住自己的目标,要讲目标,那就是你了……你看,我根本没有这样做嘛。在大炮边,中尉,你象对待亲妹妹那样保护了我。这一点我是心领神会的。你难道没有妹抹吗?”
  可是,这时候,库兹涅佐夫却在回忆:“在大炮边,坦克朝我们开来,我们射击,卡瑟木夫被打死了。起先,卓娅就在我身旁,后来,德国坦克冲击的时候,她就跑到裘巴利河夫的阵地上去了。以后是舍尔古宁柯夫被机枪打倒,他的身体在自行火炮前面的雪地上乱滚……背上的军大衣在冒烟。德罗兹多夫斯基惊得目瞪口呆,脸都扭至了,他说:‘难道我希望他死吗?……’”
  “你想错了!”卓娅继续说。
  “德罗兹多夫斯基!我简直不能想象你同德罗兹多夫斯基在一起!”他险些儿说出这句话来。这时卓娅正仰起脸警觉地注视着他。突然,她的脸胀得通红,显得十分惊慌,她那睁得大大的眼睛、嘴唇和细长的眉毛上面的霜花一齐闪耀起来。他一下子闹不清楚,究竟出了什么事。
  “中尉……”她低声说。“德国人?……”
  霎时间,从河岸高坡的背后传来了哒哒的冲锋枪射击声,照明弹腾空而起。
  库兹涅佐夫朝停放大炮的那个方向看了看,马上想对她喊,开始了!德国人开始了!这也许是最后的一战了!
  但是他那嘶哑的嗓门喊出来的却不是他原先想说的话:“跑步进土窑!……快!记住,我没有妹妹!没有!别再说蠢话了!以前不曾有过,现在也没有!……”
  不知为什么,他一面用谎话去激惹她,—面又恼恨自己这样做。他临走时几乎推了她一下,她急忙闪开,向后退了一步,脸色也变了,显得十分可怜。她很费力地悄声说:“你没有理解我,中尉!我不是那个意思,螽斯……”
  这时他已经沿着河岸向炮班的土窑跑去。耳边响着使人心烦的冲锋枪的连射声,左边,照明弹的闪光跳跃着,划过结冰的河面,使人感到冰层仿佛一会儿靠近脚边,一会儿又飞快地滑向远处,消失在黑暗中。这时,从上面的炮兵阵地上传来了卡宾枪的射击声,接着又是一响;有人象兔子叫似的朝下面喊起来。这是戚比索夫在打枪发信号。
  “看样子,敌人进攻了……就是现在!……我们只有七发炮弹,只有七发了……”
  库兹涅佐夫跑到土窑跟前,撩开门上的军用雨布。他看见汽油灯依然在冒着紫色的火焰,油布上摆着切成片的面包,乌汉诺夫、鲁宾、涅恰耶夫一齐把目光转向他,他们好象也猜到了是怎么回事。他就亮开嗓子发出命令:“各就炮位!……”

  第二十章
  库兹捏佐夫等着大家从土窑里钻出来。一道道亮光在空中交相辉映,冲淡了河岸上的夜色。大炮旁,第三次响起了卡宾枪的射击声,而冲锋枪又疯狂地扫射起来,流星似的弹雨从河岸上空呼啸而过。
  “快!快!”库兹涅佐夫急不可待地命令大家。“各就炮位!快上去!……”
  乌汉诺夫在窑洞里象回声一样重复了命令,涅恰耶夫和鲁宾好象被这个命令推着似的,一齐跳到小路上来,嘴里还在匆忙地嚼着食物。乌汉诺夫熄了灯,最后走出土窑。他把冲锋枪往肩上一背,一边嚼食物,一边狠狠地骂起来:“坏蛋!吃都不让好好地吃!中尉,拿着香肠!稍微吃一点也好!”说着,往库兹涅佐夫手里塞了一团粗糙的东西。“各就各位!小伙子,动作快点!”
  “快上去!跑步!”
  库兹涅佐夫随手把那团粗糙的东西塞进了大衣口袋,带头沿着河岸向上坡的土阶那儿奔去,从他背后传来一片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呼的喘气声。鲁宾用他那被烟熏哑的、低沉的嗓子说:“到上帝那儿作客再吃吧,上士!”
  涅恰耶夫马上挖苦他:“你这集体农庄的砰砣!还想活到一百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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