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的雪 作者:[苏] 尤里·邦达列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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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的雪 作者:[苏] 尤里·邦达列夫- 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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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那儿作客再吃吧,上士!”
  涅恰耶夫马上挖苦他:“你这集体农庄的砰砣!还想活到一百岁吗?”
  “你这个傻水兵,屁股上挂贝壳!乱弹琴!”库兹涅佐夫本想停下来,冲着鲁宾的脸狠狠地喝一声:“住嘴!别再胡扯了!”可是岸上的风把雪粒扎进了他的眼睛。冲锋枪的低低的弹迹在前面闪耀,闪光交织在炮位上空,从那儿传来拼命的叫喊声:“中尉同志!中尉同志!”
  这是戚比索夫在呼唤。照明弹把空中映得如同白昼,大炮、阵地和壕沟都清晰可见。库兹涅佐夫从十米以外就能看见阵地上的情况;有一个弯向地面的黑影,离这个人影两步远的胸墙外,还横着一个黑黝黝的东西,看上去象是人的身体,伸开四肢扑在雪地上。
  “德国人!爬到这里来啦!进攻大炮吗?”这个念头在库兹涅佐夫脑中一闪而过。他等不及判明情况,就弯身跑回戚比索夫跟前,紧靠着他,趴倒在炮轮边。
  “怎么啦?怎么啦7”
  戚比索夫坐在胸墙下象发热病似的颤抖着,身边的卡宾枪也没有了。他用两只拳头捶着自己的脑膛,仰着脑袋,连哭带喊地说:“是我把他打死了!……中尉同志!……他朝这边跑过来,我待在壕沟里,已经冻僵了。可他跑过来了!德国人在那边打枪,他朝大炮这边跑……嘴里还喊着:‘自己人,俄罗斯人!’可是我怎么能相信呢?……德国人已经开火了。”
  库兹涅佐夫抓住戚比索夫的肩膀,使劲摇了一下。
  “冷静点!听见吗?好好地讲!”
  “我把他打死了,打死了!”威比索夫重复着这句话,用戴着手套的手在胸口乱摸乱抓,同时惊恐不安地眨着眼睛。“他一边跑,一边叫:‘自己人,俄罗斯人!’可我……怎么敢相信呢?我把他打死了!”
  “看,中尉,这支冲锋枪跟我们的一样。”乌汉诺夫跪在壕沟边,从胸墙外拉进来一支有着圆形弹盘的冲锋枪,拿给库兹涅佐夫看。“怪事,这个斯拉夫人是从哪儿来的呢?”
  “是我们的冲锋枪,”库兹涅佐夫仔细看了看覆着一层霜花的枪,表示同意。“乌汉诺夫,把他弄到这里来!不过要当心,别跳到胸墙上去!”
  “试试看吧,中尉。”
  乌汉诺夫跪在地上,身子朝前伏在胸墙上,然后双手抓住那个四肢伸开、一动也不动的躯体的双肩,用足力气把它拖到发射阵地上来。马汉诺夫把这个毫无生气的身体翻过来,想使他在胸墙上靠得舒服一些。就在这当儿,这个戴着一顶两侧较宽的黑色德国坦克帽的人把头向沟沿上一靠,闭着眼睛,轻轻地呻吟起来,微微张开的嘴里,露出一排整齐、发亮的牙齿。
  乌汉诺夫俯下身来望他的脸,将信将疑地说:“好象还活着哩。”
  大家挤在炮前,心里犯着猜疑,一会儿看看呻吟着的人,一会儿又看看照明弹的亮光和冲锋枪射出的弹迹。库兹涅佐夫一言不发,他还搞不清眼前发生的事。但是有一点他已经确信,这个人不是德国人。在黑色德国坦克帽下而,可以清清焚楚地看到—张宽颧骨、翘鼻子的年轻俄罗斯人的脸,只是这张脸被痛苦折磨得有点变样了。他那长满胡子茬的下巴和喉结上都粘着冰雪,棉袄外面结了一层冰壳,两只没带手套的手弯曲在胸前,毡靴的靴头都朝向一个方向,这副样子好象死人。看来,他在冰天雪地里已躺了好几个钟头了。
  “他是什么人,中尉?可能是步兵吧?或者是坦克兵?”涅恰耶夫问道,“受伤了,还是冻僵了?手在抽筋哩……”
  “是我朝他开的枪,我开的枪!”戚比索夫在背后哽咽着说。“他一边跑.一边喊,可是我……”
  “别罗唆了,戚比索夫!”库兹涅佐夫打断了他的话。“不准你再说一个字!”
  “哪来的步兵?哪来的坦克兵?前面根本没有我们的人……喂,小伙子!”乌汉诺夫轻轻地拍拍那个人的面颊,唤道,“小伙子,你听见吗?你听得见说话声吗?”
  年轻人的牙齿咯咯地响了一声,喉结朝下动了动,然后从牙缝里长长地哼了一声。
  “乌汉诺夫,看看他有没有证件,”库兹涅佐夫命令道。“检查一下口袋。”
  “你这个糊涂虫寻什么开心?干吗要朝他开枪?”鲁宾责备戚比索夫。“既然他说是俄国人,你还干吗稀里糊涂地开枪呢?裤挡里不舒服,搞得你昏了头吗?”
  “我哪晓得呀,哪晓得呀!……”
  “鲁宾!快去叫卓娅来,”库兹涅佐夫决定这么办。“把卓娅叫来!”
  “是,”鲁宾不大乐意地答道。“假使她来有用的话,我就把她带来……”
  “鲁宾,快去找卓娅!跑步!听见了吗?”
  乌汉诺夫蹲在地上,解开年轻人胸口的棉袄扣子,伸手在里面摸了一会,又把他军便服上和棉裤上的口袋,统统翻过来,最后,困惑地说:“什么也没有!”接着,他带着恼恨的口气对涅恰耶夫说:“快把装着德国糖酒的水壶拿来!在你皮带上挂着。给我!”
  乌汉诺夫用壶嘴撬开了小伙子的牙齿,后者呻吟着,把头偏了过去,好象在被人拷打时本能地进行反抗一样。乌汉诺夫一只手按住他的头,另一只手果断地甚至是粗暴地朝他嘴里灌了几口洒,一边灌,一边说:“就好,就好,我的小老弟!……”
  大家都在等待。小伙子呛了一下,开始用嘴巴呼吸,他咳得身子弯曲起来,后脑勺在胸墙边缘上擦了好久。他的眼皮微微张开,眼窝深陷,混浊、茫然的目光使人吃惊,处于半昏迷状态的重病人的目光就是这样的。小伙子的手不停地抽搐着,朝原来放冲锋枪的地方伸过去。
  这时候,库兹涅佐夫问他:“喂,小伙子,你是什么人?从哪儿跑来的?我们是俄罗斯人,俄罗斯人!你是谁?”
  小伙子的眼光在人们脸上游移着:他大约什么也没听见,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事。最后才听见他嘶哑的声音:“坦克帽……把帽子脱下来……”
  “看来,他听不见,中尉,他哪来的德国坦克帽?喂,斯拉夫人!”
  乌汉诺夫摘下小伙子头上的帽子,把它垫在后者的脑后。小伙子伸直双腿,哼了几声,抬头望望被照明弹的弹迹划得支离破碎的天空,再望望大炮、库兹涅佐夫和乌汉诺夫,脸上微微动了一下,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弟兄们……炮兵们!”他声音嘶哑地说。“炮兵连?我到了你们这儿啦!格奥尔吉耶夫在哪儿?格奥尔吉耶夫呢?……早上……”
  他不作声了,用目光询问着大伙儿。一听到“早上”两个字,库兹涅佐夫就激动地猜测起来,他顿时想起了早晨的轰炸,想起了裘巴利柯夫炮班的战壕和那个在昏迷中嚷着要见师长的侦察兵。“对了,当时那个侦察兵说创面还行人没回来……”
  这个年轻人刚才看起来象个逃出来的俘虏,或因故迷路的战斗警戒部队的步兵。现在,库兹涅佐夫忽然想到,“这个人就是在执行搜索任务时陷入困境的侦察兵之一——关于他们的情况,早上第一个回到炮兵连的侦察兵已经提到过了。但是,这种想法看来也不可靠,因为不可能发生这种情况。这个人怎么会活下来的?他在战斗时待在什么地方呢?前面曾开过了好几十辆坦克,把整个草原都摧毁了,又加一天来没有一米土地能幸免炮弹的轰击……”
  “乌汉诺夫,再给他喝点糖酒,”库兹涅佐夫说。“他说话还挺困难。”
  “我看他浑身都冻僵了,中尉,”乌汉诺夫说着,又朝小伙子嘴里灌了几口酒。
  小伙子好容易才喘过气来,把头朝后一仰,库兹涅佐夫乘机字字清晰地大声问他:“你能说话吗?我问,你答,这样省点气力。格奥尔吉耶夫是侦察兵吗?早上他到了我们炮兵连。你也是侦察兵吗?”
  小伙子的后脑勺老是擦着垫在他脑后的坦克帽,过了一会儿才张开嘴唇:“弟兄们……那边弹坑里有两个人……两个自己人,还有一个德国人。德国人快要死了……他们都受了伤,都冻僵了。我们和德国人在那儿待了一整天。是天亮时把他抓到的。在公路上,从汽车里抓出来的。是个重要的德国人……我们派格奥尔吉耶夫来……报告的……”
  “是这样,”乌汉诺夫和库兹涅佐夫交换了一下眼色。“中尉,你明白了吗?他说的是早上在裘巴利柯夫炮班的那个侦察兵吗?就是那个人吗?真巧!你们瞧,斯拉夫人,真他妈的巧事!这么说,他们真是侦察班的弟兄罗?”
  “是他们,”库兹涅佐夫说着,碰了碰小伙子的肩膀,而后者却闭着眼,无力地靠在胸墙上。“其余的人在什么地方?离这儿远吗?你受伤没有?你说有一个德国人和他们在一起吗?敌人朝你开枪啦?”
  小伙子没有睁开眼睛,但他听懂了意思。他又开始呻吟。
  库兹涅佐夫盯着他那两片微微启开的嘴唇,听到他说:“前面……五百米左右,在山沟前面。当时我还能走。决定派我来。我跑……到处都有德国人。还碰到两辆车子。我不能开枪,手冻僵了,象残废了似的。敌人朝我开枪……应该把他们弄回来,问志们,弄回来!我们有两个人在那里……那个德国人很重要……”
  “五百米左右?到底在哪里?”库兹涅佐夫追问了一句,向胸墙外面望了望。
  干燥的寒风扑面吹来,卷起了草原上的积雪,呼呼的风声盖过了逐渐稀疏的冲锋枪的射击声。
  整个草原在照明弹的照耀下变换右面貌,它象白色的波纹似的从一堆堆被烧毁的黑黝黝的坦克后四展现出来。当照明弹的亮光熄灭的时候,低低的天空看去象一堵墙,耸立在坦克后面。暴风卷着雪花,在这十二月之夜的最疯狂的时刻,越刮越猛,把战场上残存的几堆大火都吹散、扑灭了。在这天寒地冻而又被坦克蹂躏得毫无生气的草原上,居然还会有人活着,还有我们的两名侦察兵……库兹涅佐夫想弄清楚德国人向什么地方开枪,想测定一下弹迹的方向,但是歪七坚八的坦克残骸妨碍着他的视线。
  “五百米左右吗?”他又问了一遍,并朝侦察兵俯下身去。“究竟是多少米?可以说得准确些吗?”
  侦察兵喘着气,把冻得象干树枝那样弯曲的手指伸到下巴底下,想暖和暖和,活动一下,但是指头已经伸不直了。他就把手放在下巴上,动了动脚,想爬起来,但好象被这个动作累坏了似的,身子朝后一仰,又靠在胸墙的边缘上了。他小声地说: “最好扶我起来,弟兄们!……我的脚也……两辆装甲运车车……就在山沟前……你们快去吧,炮兵们!”
  “卓娅来了没有?”库兹涅佐夫问,“鲁宾呢?”
  “中尉,这小伙子的手伸不直,两条胳膊要完蛋了。应当用雪擦一擦,”乌汉诺夫说着,朝周围看了一下。“戚比索夫!快拿饭盒装点雪来!拣干净的雪,不要有火药的,到发设阵地后面去装,明白了吗?”
  在库兹涅佐夫和乌汉诺夫跟侦察兵谈话的这段时间里,戚比索夫一直躲在大炮旁边,这时,他就象一头受伤的小野兽,垂头丧气地朝乌汉诺夫望了一眼,把胸前的军大衣裹得更紧了。他的嘴巴和下巴都被结着冰刺的衬帽遮住了,从他的嘴里呼出热气,同时发出了低低的埋怨声。他就这样,一面尖声尖气地埋怨着,一面没精打采地从大炮边爬出来,军大衣的下摆在地上拖着。他的这副模样看上去既可怜又可厌,仿佛他已失去了知觉,丧失了象一般人那样行动和理解的能力了。
  “戚比索夫,您怎么啦?”库兹涅快夫惊奇地问道。“您这是怎么问事?快站起来——跑步!”
  但是戚比索夫一边哽咽着,一边喃喃地说着些不连贯的话,爬行到壕沟旁,消失在黑暗中了。
  涅恰耶夫咬着小胡子上象砂糖似的白霜,目送威比索夫远去,说道:“尽管他全身都冻僵了,可还是朝小伙子开了枪。他大概精神失常了。让我去吧,上士。”
  “你待着,”乌汉诺夫阻止了他。“让他去跑一会儿,这对他有好处!你把脸颊擦几下吧,涅恰耶夫,这对你也有好处——脸上象搽了粉似的。”说着,用手套轻轻拍了拍涅恰耶夫的脸,使它朝着自己。“擦吧,否则小脸蛋就毁啦!”
  刺骨的寒气也侵袭着库兹涅佐夫的身体,带着手套的手和穿着毡靴的脚开始麻木了。寒气象锋利的爪子,越来越残暴地撕着他脸上的皮肤。库兹涅佐夫望望侦察兵,望望他那弯曲在下巴边的僵硬的手指,不禁设身处地地想象着他是怎样跑过了五百米的距离而到达炮兵连的。他不曾开枪,——大约手指冻坏了,揿不动枪的扳机……小伙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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