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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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第06期-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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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儿正给他擦拭书桌。平先生瞥了一眼:原先摊开的书倒还都摊开着,只是次序有些乱了,面上就有些不悦。女儿毕竟才五十出头,看脸色还是看得真切的,就半是安慰半是嗔怪道:要搁着平时呀,您这儿再乱我也不管——这不是,待会儿您的眼花儿不是要来吗?我不拾掇拾掇,人家走了您又该抱怨啦。
  转眼擦完了,女儿端着隔夜的茶壶,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平先生嘘了口气,又淡然笑了。这个大小姐呀。
  从这三层楼的窗户望出去,秃秃的柳枝在风中瑟瑟飘荡,仿佛细诉着那朔风的寒凉,遍地的枯草被冻雨均匀地涂上了一层湿黑的墨色,即便是人在屋中,也能感到那冬末春初料峭的阴冷。
  不过平先生倒有这样的经验:萧索的景色,如果是空着肚子去瞧呢,那是愈见其萧索的;若饱了暖了,踱回来再看,萧索还是萧索的,但因为心里笃定,看那风景的眼神,也就有了几许欣赏的惬意了。
  透过秃枝的间隙,能远远望见高楼夹缝中一段闪亮的灰白,是那冬日里尚不显肮脏的护城河。以平先生时下的目力,辨不出是否仍在结冰,不过有了那灰白做背景,进出小区的人影,就约略地可以辨认了。
  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女儿把安姑娘唤作了他的“眼花儿”。细想也还真是个“眼花儿”。在这个家里,安姑娘是有她的特权的:旁的人,无论学生、记者,还是出版社的编辑,来访前都是要预约的,还得看平先生届时的身体跟心情——平先生阅人多矣,知道那些来来往往的角色,多是些惯于锦上添花的,就常会在那人为的热闹中,忽发老年人的孤寂之慨——觉得那热闹中没有暖意,仿佛那热是一种燥,那闹则是躁而又噪的了。于是对各色人等和种种热闹向怀退避之心,老病则又成了最好的托辞;而对安姑娘,则不同了,她是随时可以来的,来了如果高兴,连书房的门都不用敲,推开门就可径直而入的。其实要论起辈分来呢,安姑娘是他学生的孩子,该算是平先生的“徒孙”了。
  安姑娘头一次来的时候,还让父亲领着,头发黄黄的,雪白裙子短短的,安安稳稳坐在小板凳上,一声不响地听着大人说话。其
                             时,大人们聊的都是些古书里的事情,实在是相当枯燥的,小姑娘却瞪大眼睛听着,不光听,也把人的表情看来看去。只是在吃西瓜的时候,才显出了她依然是个小姑娘:轻轻地捧起一牙西瓜,微微向前探着身子,两个胳膊肘支得很开,每咬一口,都很小心,好像是又要保持吃相的文雅,又生怕弄脏了清白的衣裳。以至于平先生对她的斯文颇有印象,临走的时候还轻抚着小姑娘头上的蝴蝶结,连呼;“孺子可教。”
  怎奈其父早夭,母亲他适。再来,就是安姑娘一个人来了。
  父亲的辞世,带给安姑娘的东西,好像有点出人意料:她仿佛明白了一点什么,又仿佛困惑于什么,于是开始做起了小说,无非是些童年的回忆之类,有时候送来请平先生指教,平先生也是随看随忘的。直到上了大学,这孩子才算是微微开了点窍,有那么一篇,写一个小姑娘对一个大姑娘的伤逝悼亡之情,平先生至今还有点印象:似乎所谓伤逝,伤的是青春已逝;所谓悼亡,则悼的是童真的消亡。不过平先生拂开这些小女子的意绪,却从里面看出了一种如丝如缕贯穿始终的东西,以至于他再见到安姑娘的时候,告诉她:“你这个东西写的是小姑娘的性觉醒。”她竟呆了一呆。
  她这一呆,令乎先生有点得意,又奇怪于这个写小说的人,竟是这样不自觉的。而安姑娘则坦承,写的时候只觉得是个怀人之作,头脑里始终有一团纷纭模糊的迷雾;写完了,也不过是把那迷雾留在了纸上,心里很有些释然,不过头脑中,却是没有任何清晰可言的。她这一番“迷雾说”让平先生觉到了一点兴味,于是感叹自己之不大能写小说,或许跟头脑总是要求清晰有关。
  可那让安姑娘自诩的,也恰恰是让平先生叹息的东西。她说她最满意于自己从那小姑娘的角度写性——总是雾里看花,隔着一层。平先生听了则是暗暗叹息:如今的年代,恐怕要看的是肉贴着肉吧,你隔着一层,搔不到人家的痒处,什么时候才能成名呢?而张爱玲怎么说的?“出名要趁早啊”……
  不过这也是八九年前的旧话了,这中间,安姑娘有好几年都不大来了。有两次,平先生为她留的荔枝和榴莲都烂掉了,也还是没能来成,女儿一边摇头,一边对平先生说:您的眼花儿呀,怕是有了男朋友啦。
  平先生听了也只是一笑,背着手踱到阳台上,去看楼前的柳枝,不知什么时候,让春雨滋润得根根柔软,抽出了嫩嫩的黄芽。多少个春天都从他的眼前匆匆滑过,平先生知道,春天的美,也许就美在它的短促吧。
  大学一毕业,安姑娘就匆匆结了婚,这让平先生无端的有些不是滋味。她不知在忙些什么,连喜糖和印章都要托人送来。而看到那方印章呢,平先生又笑了——那本来就是个玩笑呀。
  安姑娘曾带着男朋友来过一回。
  落座之后,平先生客客气气让过烟、茶,就不再说话了。空气忽然有些凝滞。安姑娘问候了平先生的饮食起居,就介绍说,他在大学里学的是国画,课余还练习一点篆刻。见平先生还是微笑不语,就主人般领着小伙子去欣赏书桌上的几方印章了。
  也许是为了舒缓空气,也许带有一点讨好的性质,小伙子就说如蒙不弃,希望能为平先生刻一方印章,向他想要哪几个字。
  乎先生顿了顿,笑道:那就——是为贼吧。
  小伙子愣了—愣,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安姑娘一面望着平先生笑,一面向男朋友低语:孔子的话——老而不死,是为贼。
  ……
  一向嗜甜的平先生让女儿把喜糖全部拿走,对那印章,只草草一瞥,便轻轻哼了一声:人倒比字漂亮。
  女儿捧着喜糖本要出去,听见这话又回转来,迎着父亲道:怎么鲜花没插在牛粪上,您老还是一个不高兴呢?
  平先生倒也并不掩饰:鲜花尚且不知如何安顿,况眼范花儿乎?
  当然他也知道,较之别人,安姑娘也许更急于有个家吧?然而……
  然而“家”又是什么呢?就图有那么个遮风挡雨的宝盖头吗?那么,“牢”字也有啊。
  断断续续的,传来安姑娘为人妇,又为人母韵一些消息。此间,平先生忙着著书立说,也忙于日渐衰朽。
  忽有一日,安姑娘突然一袭黑裙的出现在眼前。
  平先生感于事易时移,小姑娘的白裙化作了少妇的缁衣,便问:
  可有什么人死了么?
  安姑娘眼圈儿泛青,朗声应道:
  心上的人。
  平先生点点头,沉吟片刻又问:
  既知道是个幻象,为什么还要难过?
  良久,安姑娘才低语:
  朝夕相见,想不出那人中的人,究竟是什么时候死的呢。
  
  平先生轻叹一声:
  这有何难?要知道,刚才给你开门的那个平先生,也已经死掉了呀!
  一听此言,安姑娘忽然把头埋到了膝盖上。
  平先生也不去过问,自己倒了杯茶,缓缓地呷着。
  她的头发明显是染过又褪了色的,像一团乱麻或者败草,近发根处却又有很长一截黑色表露出来,如果说是发如心事的话,似乎可以看出一段挣扎、掩饰而又衰颓昏乱的心迹。如今呢,倒也还好,还有泪可流。
  平先生是早已没有泪了。前半生历尽战乱,后半生出离厌倦,早已没有泪了。
  他看到眼前有人在流泪,不但没有安慰他人的心,反而悠然到有如自己得了安慰一般。
  一边喝茶一边再看那发根,他想:白发的人是伤怀于黑发不再;黑发的人却要劳神费力,把满头的青丝悉数遮住——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了呢?还是怀念安姑娘原先那一头乌密的秀发,让人想起S。
  S垂下头,刘海和耳迹的发丝纷披而下,遮住了大半个脸。如果真是发如心事,那么S的心事,一定是细密而又凝重的吧?
  安姑娘从卫生间回来,脸上阴雨初霁,又悄然地坐在那里,看平先生给她热热地续了茶。
  她定定神,像是鼓起了一点余勇,又欠身问道:
  那么,真的没有永恒不变的爱情么?
  平先生抬手指了指窗外,手上的老年斑赫然触目:
  你睁开眼看看这宇宙万物,可有一样是永恒不变的么?!
  安姑娘走了。她的茶杯还留在那里,袅袅地升腾着热气。
  平先生看着那热气在空中消散,又有些后悔。
  是的,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可是他与S,通信数十年,两人之间的情,历经半个多世纪,却是日久弥深的。战乱中分别的时候,S握着他的手说:你不信我,没关系,我用这一生,给你一个证明。如今他真的得到了这个证明。而两人的一生,一个已经过去,一个行将过去。S临死前,要跟他通个越洋电话,平先生想了两天;还是回绝了。
  一切的一切,都太晚了。
  他太老了。怕的是经受不起了。
  
  四
  
  安姑娘不再穿黑衣,头发倒还原成了黑色,一径盘在了脑后,于是脸上的沧桑,也就亮在了明处。平先生见到她,第一句话就是:
  你老了。
  她只一笑,回道:
  您还是这样年轻!
  平先生咧嘴笑了——假牙让女儿拿去泡在消毒水里了,嘴里面空空如也,只剩下那温软的舌头。
  安姑娘如今在读研究生,主攻方向是小说史研究,毕业论文的题目暂定为《中国文人的“女性情结”》,想从性别和文化的角度分析中国的古典小说。在她眼里,《三国演义》是从根本上拒斥女人,《水浒》则患了“厌女症”,《金瓶梅》充满了对女人的虐待与玩弄,《西游记》又贯穿着对女人的恐惧,只有《红楼梦》,浸润着对女性的推崇和欣赏,可惜也只是短暂的一梦。
  平先生也觉得这是个有意思的题目,指点安姑娘舍近求远,先去看些人类学方面的书籍。照他的说法是,眼中不要只是看见了“男”、“女”,而是要看到“雌”、“雄”;让安姑娘从“人是动物”的命题人手,最后再回到“人之所以为人”。
  安姑娘还算用功,平先生每回布置的书目,回去必是——找来研读,读过了又带着一堆问题回来。不过今天平先生似乎无心回答她的问题。也许是有过早上那个梦的缘故,一直手不释卷的,在看那本《唐国诠书善见律》。安姑娘以为又可以奇文共欣赏了,就像往常一样,凑到平先生身边去看。
  午后短暂的阳光均匀地挥洒进来,照着那薄薄的千年传抄韵册页,照着一老一少两段具体而微的历史,也照着一男一女两个相映成趣的性别。
  她闻见了那兀立的白发中散发出来的专属于异性的头油的味道。
  他则闻见了那盘绕于黑发之中又糅合了青春体臭的醒脾的香水味儿。
  安姑娘不大懂书法,不过依稀能看出那字体的风格,是妩媚而又不失刚劲的,至于内容嘛,乍看之下,似懂非懂,直至读到:“……捉者不磨触者不捉不磨是名触也……”就觉得有些不便,于是又退回到沙发上,打开书包,整理她的书本之类。
  平先生看罢似乎很开心,站起来甩甩手,径直去了卫生间。
  屋子里只剩安姑娘一个人了,她这才静下心来,一句一句看进去。从何为“四大不和梦”、何为“十一乐”一路读下去,直到平先生回来,问她都看出了什么,她虽没有读完,却有了大致的印象,想了想,说是看出了人欲和压抑青春的痛苦。
  平先生则说,他忽然想到,制订那戒律的,一定是个老人。
  安姑娘听了,也只是一笑。她这一笑,头微微动了一下,那醒脾的香气又荡了一荡。
  平先生就说:你今天这香水不错,让人眼前一亮。说罢想起了什么,就走到书架前找到了那本《燕闲清赏笺》,说这里面对香有不少高论,先是列出了近八十种香,又按不同的美感,把这八十种归成了幽闲、恬雅、温润、佳丽、蕴藉、高尚六格,而对这六格之美,又有进一步的阐发:
  “幽闲者,物外高隐,坐语《道德》,焚之可以清心悦神;恬雅者,四更残月,兴味萧骚,焚之可以畅怀舒啸;温润者,晴窗拓帖,挥尘闲吟,篝灯夜读,焚以辟睡魔;佳丽者,红袖在侧,密语谈私,执手拥炉,焚以熏心热意;蕴藉者,坐雨闭关,午睡初足,就案学书,啜茗味淡,一炉初蒸,香霭馥馥撩人,更宜醉筵霞客;高尚者,皓月清宵,冰弦戛指,长啸空楼,苍山极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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