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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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第06期-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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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姑娘又是一愣。
  女儿从厨房出来,将新泡的茶刚刚放到桌子上,太太又支使她:还不把酱豆腐端上来?都几点了?爸爸也该起来了。
  女儿望着安姑娘,苦笑一下,回身还真端上来一个小碟子,里面是半块酱豆腐,早已经干了——安姑娘知道,在这个家里,除了平先生,这东西是没人吃的。
  太太见到酱豆腐,好像微微松了口气。安姑娘也松了口气。
  这样也好。太太还生活在乎先生弥留的那个春日。太太不痛苦。生活在梦境中的人,应该不会痛苦吧。
  平先生的小屋也还保持着他在时候的老样子。只是书桌上整齐了,不再像从前,到处都摊开着薄厚不均、新旧不一的书。如今那桌上只放着一个小小的卷轴。平先生女儿刚要打开,外屋里,太太又在唤了,她只好歉然道:你自己慢慢看吧。就两手扶着腰出去了,还轻轻带上了房门。
  安姑娘倒也并不急于打开那卷轴,而是四下打量着这个小小的房间,一桌一几,两对矮矮的书架,三两把椅子,一张小床。她一面打
                             量,一面思量。没有了平先生,这屋子处处都透着一个空,可是细看每一处,都会勾起回忆,于是平先生化做了一种无形的存在,她于这小屋中,又时时都会遇到—个有。
  那张放大的照片被嵌进了镜框里,一双眼睛笑眯眯看着她,神态是老道而又天真的。
  这让她想起了国诠的字。妩媚和刚劲也是可以并存韵。
  于是她轻轻打开那卷轴,去看平先生的遗墨。
  先生的字一向笔走龙蛇,有几分随意,又有几分俏皮,独有这一幅,也许是临终时候,腕力不济,心绪不宁,笔意是涩钝而滞拙的。安姑娘一见之下,不免心折。
  先看那题跋,道是:安安小友存晤。
  再看那两行十四个字,却是两句唐诗。
  安姑娘反反复复看着那十四个字,直看到有水汽雾气盈野,渐渐模糊了视线。
  
  九
  
  厨房的门开了,空气里弥漫着炒菜的香味。
  防盗门颤巍巍关上了。
  里面那层木门也关上了。
  平先生不管女儿的招呼,一径走回了小屋。进了小屋却踌躇了,不知要不要到阳台上去。
  在屋里走了几个来回,终于还是到了阳台上。可是四顾茫茫,空地上竟是闽无一人的。只有朔风肆虐地吹着,使他痛切地感到了发疏齿寒。
  回到屋予里,却还是坐不住,仍是来来回回地踱步。头皮发紧。脚底发冷。双手却是少有的温暖。
  年青。他边走边想,拥有年青的生命,该是多么好的事情。偏偏:她说心死了。心死了也好啊。“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心死了,才能写小说啊,可以写成年女人了。
  女人。他想。从来不敢说懂女人,于是惧怕她们。尤其是,此生仿佛是犯了“妹妹煞”,大凡朋友的妹妹,几乎都要跟他有些瓜葛。瓜葛纠缠,有情无情,都使他萌生惧意。平生所惧者多矣,其中又以S和翠湖的妖冶者为甚。可是两种惧,又是多么的不同啊。前者是因情生惧,后者则是由欲生惧。而正是有了翠湖的一幕,自己也才打定了主意。
  S以背影对他。满头秀发顿失光泽。周围光线不明。以至于回想起来,那时候究竟是春是秋,是晨是昏,是在心里还是在梦中,都有些难于确定了。
  你不信我。
  你不信人。
  似乎是。又似乎不是。
  如今才明白,我所不信的,实在只是我自己呀。
  因为不信自己,故而我不做你的冤家。
  陡然地,他长长呼出一口气。
  自己出的谜解开了,有一点释然,又有点怅惘,甚至,还有一点幽幽不乐。
  困兽似的踱来踱去。那步履,是蹒跚中又掺着几许慌乱的。
  只能安慰自己道是,这一边的尽头,焉知不是另一边的开始呢?  不知什么时候,两手又是冰凉冰凉的了。熵啊。熵啊。他苦笑着,下意识地把手搭在窗前的暖气管上。
  窗外正值夜幕四合。高楼夹缝中,西方天际,正璀然亮着一颗大星。
  一边的尽头。另一边的开始。
  S。你在那另一边,正想念着我么?
  这个念头闪过脑际的时候,仿佛是戚戚而然地,手上缓缓地,竟是由凉而温,由温而暖的了。
  这丝丝暖意,分明是寸寸推进的,由手而臂,由臂而胸,又由胸而心了。心一暖,多年的积雪就化了,涓涓的,雪水无处去,只好从眼角淌出来。他闭上眼,跟前立刻现出S那浅淡的春衣,散漫开旖旎的春晖,辉映着她那似有若无的笑意,晃得他只觉阵阵眩晕。脑际似乎有春水泛起层层涟漪,涟漪荡漾着春心,春心款款,仿佛要挽住那韶光的飞逝……
  于是,苍老的手,紧紧地抓住那金属的管子,仿佛要牢牢地,抓住与另一世相通的依凭了。
  
  十
  
  晚饭时候,平先生几乎没有说什么话。他吃得很快,脸上出现了罕有的潮红。不过家人没有在意,都以为是暖气骤然而至的缘故。饭后他就回到自己屋里,再也没有出来。
  那天的暖气似乎颇像是老年人的回光返照,只在晚饭前后热了那么一小会儿,到了午夜时分,则又是冰凉冰凉的了。
  
  十一
  
  冷,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呢?
  平先生回溯一生,没有这样冷过。
  北平夜坐观星时候冷么?饭是有上顿没下顿的。衣呢?即便寒冬腊月,也只是一件夹衣。却有三两知己高谈阔论:星辰的流转,数学的魅力,梵境的灵妙……愈辩愈疑,愈疑愈辩,言来语往,全是青春机锋的冲撞,严冬里也尽是火花飞溅,怎么会冷呢?
  西南联大执教时候,与五六人同游玉龙雪山那天冷么?一路啸叫着,从山脚小跑着冲上云杉坪。春末正午,居然飞起了雪花,极目远望,玉龙腰际围着莽莽积雪,山间又是雾气缭绕,身边的朋友,无论高矮,无论男女,都是一头的汗气,在薄雾的背景中蒸腾着,他自己也是一样,雪花落在头上肩上,都是随落随化的,好像方才的奔跑,使得脚下有无穷的热力冲将上来,鱼贯到血管的每一个末端,又化作汗气从头顶上腾起,仿佛那热力要飞升了,去融化那莽莽积雪。
  干校时候,在江南的冻雨中插秧冷么?脚底那凉是彻骨的,却也只是到了膝盖骨,就不再上行了。过一会儿,手上机械的动作轮番往复,腰弯得发酸,脚底发麻,那凉意也就渐渐散去了。
  拿着那封信的时候冷么?信上简简单单,写着年月日,写着S的名字,告知了那个消息。似乎并不震惊。因为数月没有信来,他已经是有所感觉的了。更何况这许多年来,只要独处的时候,只要闭上眼睛,S就在身边,虽说是隔了千里万里,她又何尝离开过他呢?他不死,她也就不死。
  可是现在,为什么这样冷呢?无论指尖脚尖,连心缝儿都是冷的。难道是,时辰到了么?想不到,那湿牛皮到了暗夜,竟是这样地冷彻肺腑的。
  他知道,机器快停了,钟摆也快要驻了。人间妙色,怕是就要与之作别了。
  屋子里的潮气如一块无形的海绵,仿佛连他呼出的气息里残存的一点点热力,都要尽数吸走一样。
  看看砚台里的墨汁,好像也快凝结了。手上那点若隐若现的墨迹,让他想起什么,于是铺开纸,冻僵的指头捉住笔,抖抖地写下两行字:
  欲就麻姑买沧海
  一杯春露冷如冰
  这姑娘不笨,看了自会明白。
  他扔掉笔,呆呆地立在屋子中央。
  那么,她们将怀着死了的心活着。自己呢,则要带着活的心死去。
  
  方才,从心中跟前滑过的一幕幕,是自己临走之前,在收足迹么?
  一想到要收足迹,他的心里忽然笃定了。于是吃力地弓身,打开一排小抽屉最下面的一个、从紧里面取出一个纸包,层层揭开,是一副黑色的五指毛线手套。
  纯粹手工韵。疏密不齐。松紧不一。
  他抖抖地戴上。
  那还是十几年前,S托人送来的。只因他信里提到过,夜读的时候,手冷。他不知道年逾古稀的S是怎样完成这项工程的。日里夜里。阴里晴里。每一股毛线里,都存着那人的体温么?心思又是这样细密。五指的黑色手套。戴上了,还是可以翻书、写字的。
  唉唉。书与字。名与实。
  他抬眼看看架上自己那些排成一排的著述。要论重量,怎么也得有二三十斤吧?可要论分量呢?
  别人提及的时候,都说是皇皇巨制‘不过,这皇皇似应是那惶惶。只有他自己最清楚,里面有多少是命题应景之作,又有多少是真正的心血结晶;而在那心血结晶之中,又有多少地方,是知有不言,言有不尽的了。
  忽然觉得名实俱空。最后一刻自己所拥有的,似乎只是掌中这一副手套。
  他戴着手套,盖上厚厚的梅被合衣躺下。还不忘关了灯。
  远处有密密的雨声逼近,只是听不出,那雨滴轻轻敲打的,是今世的窗棂呢,还是奈何桥上韵阑干了。
  
  十二
  
  目光升起在空中。
  只有这样的时候,他才陡然发觉,在这样的城市,—个老人想要收足迹,是多么的难啊。
  触目所及,几乎所有的建筑都是新的,这些不中不西、不今不古、不荤不素、钢筋水泥的坚笋。这些木然又躁动、庞然又脆弱、恬然又贪婪的欲望。欲望林立,挤掉了回忆的立足之地。
  他与那死在抗战烽火中的少年,漫谈宇宙归宿的浮动着安谧花香的四合院,在哪儿呢?
  他与S于艳阳下,肩并肩走过的长长而又短短的梆荫路,在哪儿呢?
  东安市场的叫卖、吉祥戏院的海报、王府井街道上的树影,又在哪儿呢,……
  举目四望,摩天楼如鬼影幢幢,稠格样的灯火则是那鬼影上的闪闪鳞片,鳞片之间,是春初冻甫、城市皮气,又杂糅着记忆碎末的重重阴霾。
  他盯着那些无主的记忆碎末,散散漫漫,如冰如霰,徐徐飘落着,却不知道,自己的也正融入其中,于这黯夜幽蓝的天空,缓缓下降,荧荧地闪着微光,最终降到那湿黑的路面上,与尘埃一道,被一辆辆疾驰而过韵坚硬晶亮的汽车,一次又一次的,碾成了齑粉。
  这一刻,他忽然感到了轻松。
  再看那小屋,再看那躯壳。日陨正渐趋冰冷。
  在那彻底的冰冷到来之前,知觉依然挟带着一生的惯性滑翔。
  这滑翔使他变轻,变轻使他飞升,而一旦飞升,他却惊奇于并不感到寒凉,反是隐隐的,被一丝暖意款款托住。
  细审那暖意来处,却是来自于方才的心上手中。
  他讶异于这最后的感受。
  当记忆的彗星滑过,那彗尾所带来的,居然不是寒凉,而是一点点温乎气儿。
  是的,这一点点温乎气儿,如一个小小的推力火苗,托着他,走向寂灭。
  随了那小小火苗上升,他也便顿悟,所谓寂灭,或许就是最后坍缩而成的对于曾经挥洒过的所有热力的回忆吧。
  正如整个宇宙,那最后的归宿——热寂。


系着野牛筋的旅游鞋
■  曾 哲
  一
  
  村长登巴,这段时间挺辛苦。他从上下游的村寨加上雄当的,召集了几十个独龙汉子。伐树,破板子,为盖新校舍做准备。学生一放假,拆了旧教室,就开始兴建。
  雄当村出现丁少有的热闹。
  湿啦啦的松树圆木,两人一根扛着。从山上,一直到学校前的操场。曾老师和这些人站在一块儿,比人家高半头。在现场总指手画脚的,觉得难为情;也就掺和了进去。200多米的山坡路,曾老师扛了三个来回,钉不住了。两腿哆嗦不禁,嗓子眼儿发腥,一口鲜血喷出,吓呆了在场的各位。登巴一把抱住曾老师,着急忙慌地扶到一块岩石上。
  阿恰森打来瓢水,给曾老师漱洗了一下…歇喘着把气找匀,又抽了支烟,除了有点胸闷,曾老师感觉还行。
  登巴说,再不能跟我们一起干了,你只管教你的书。
  这个曾老师,这个曾哥,读大学时,对建筑很感兴趣,在清华园旁听过好一阵子。那点知识,这会儿全用上了。
  曾母把学校没计成一个坐北朝南的连体四间大房,两头是教室。教室三面玻璃窗,宽敞明亮。两教室被东西走廊连接,走廊中的两个门,进去比教室稍小。——是教师的卧房兼办公室,另一是灶房。整个校舍全木结构,木地板,木墙壁,木天花板。屋顶盖石棉瓦128块,得用以个民工,20天从山外背进来。教室内漆天蓝,外表刷橘红。门廊正中的房柱上,一块白漆黑字的校牌:独龙江雄当俊玉小学。“俊玉”,取自曾哥的老爹老妈名字。门廊前一溜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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