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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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习录-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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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上 

                                 心即是理 
                                ——徐爱录 

     徐爱(公元1488——1518年),字曰仁,号横山。浙江余杭人,王阳明 
的妹夫,也是阳明先生的第一位学生。曾任南京工部郎中。王阳明痛惜其英 
年早逝,曾叹曰:“曰仁殁,吾道益孤,至望原静者 (陆澄)不浅。”参看 
 《明儒学案》卷十一。 

     先生于《大学》“格物”诸说,悉以旧本为正,盖先儒所谓误本者也。 
爱始闻而疑,已而殚精竭思,参互错综,以质于先生。然后知先生之说,若 
水之寒,若火之热,不事边幅。人见其少时豪迈不羁,又尝泛滥于词章,出 
人二氏之学。骤闻是说,皆目以为立异好奇,漫不省究。不知先生居夷三载, 
     处困养静,精一之功,固已超入圣域,粹然大中至正之归矣。爱朝夕炙 
门下,但见先生之道,即之若易,而仰之愈高;见之若粗,而探之愈精;就 
之若近,而造之愈益无穷。十余年来,竟未能窥其藩篱。世之君子,或与先 
生仅交一面,或犹未闻其謦咳,或先怀忽易愤激之心,而遽欲于立谈之间, 
传闻之说,臆断悬度,如之何其可得也?从游之士,闻先生之教,往往得一 
而遗二,见其牝牡骊黄而弃其所谓千里者。故爱备录平日之所闻,私以示夫 
同志,相与考而正之,庶无负先生之教云。门人徐爱书爱问:“‘在亲民’, 
朱子谓当作 ‘新民’,后章‘作新民’之文,似亦有据。先生以为宜从旧本 
作 ‘亲民’,亦有所据否?” 
     先生曰:“‘作新民’,之‘新’是自新之民,与‘在新民’之‘新’ 
不同,此岂足为据?‘作’字却与‘亲’字相对,然非‘新’字义。下面‘治 
国平天下’处,皆于 ‘新’字无发明。如云‘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 
其乐而利其利’、 ‘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 
民之父母’之类,皆是 ‘亲’字意。‘亲民’犹如《孟子》‘亲亲仁民’之 
谓, ‘亲之’即‘仁之’也。‘百姓不亲’,舜使契为司徒,‘敬敷五教’, 
所以亲之也。 《尧典》‘克明峻德’使是‘明明德’,‘以亲九族’至‘平 
章’、 ‘协和’便是‘亲民’,便是‘明明德于天下’。又如孔子言‘修己 
以安百姓’, ‘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亲民’。说‘亲 
民’便是兼教养意,说 ‘新民’便觉偏了。” 
     爱问:“‘知止而后有定’,朱子以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似与先生之 
说相戾。” 
     先生曰:“于事事物物上求至善,却是义外也。至善是心 
     之本体,只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处便是。然亦未尝离却事物。本注所谓 
 ‘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者得之。” 
     爱问:“至善只求诸心,恐於天下事理,有不能尽。” 
     先生曰:“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 
     爱曰:“如事父之孝,事君之忠,交友之信,治民之仁,其间有许多理 
在,恐亦不可不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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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叹曰:“此说之蔽久矣,岂一语所能悟。今姑就所问者言之。且如 
事父,不成去父上求个孝的理;事君,不成去君上求个忠的理;交友、治民, 
不成去友上、民上求个信与仁的理。都只在此此纯乎天理之心,发之事父便 
是孝,发之事君便是忠,发之交友、治民便是信为仁。只在此心去人欲、存 
天理上用功便是。” 
     爱曰:“闻先生如此说,爱已觉有省悟处。但旧说缠于胸中,尚有未脱 
然者。如事父一事,其间温清定省之类,有许多节目,不亦须讲求否?” 
     先生曰:“如何不讲求?只是有个头脑。只是就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 
讲求。就如讲求冬温,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只是讲 
求得此心。此心若无人欲,纯是天理,是个诚于孝亲的心,冬时自然思量父 
母的寒,便自要求去个温的道理;夏时自然思量父母的热,便自要去求个清 
的道理,这都是那诚孝的心发出来的条件。却是须有这诚孝的心,然后有这 
条件发出来。譬之树木,这诚孝的心便是根,许多条件便是枝叶。须先有根, 
然后有枝叶。不是先寻了枝叶,然后去种根。《礼记》言‘孝子之有深爱者, 
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须有是个深爱做 
根,便自然如此。” 
     郑朝朔问:“至善亦须有从事物上求者?” 
     先生曰:“至善只是此心纯乎天理之极便是。更于事物上怎生求?且试 
说几件看。” 
     朝朔曰:“且如事亲,如何而为温清之节,如何而为奉养之宜,须求个 
是当,方是至善。所以有学问思辨之功。” 
     先生曰:“若只是温清之节,奉养之宜,可一日二日讲之而尽,用得甚 
学问思辨?惟于温清时也只要此心纯乎天理之极,奉养时也只要此心纯乎天 
理之极,此则非有学问思辨之功,将不免于毫厘千里之缪。所以虽在圣人, 
犹如 ‘精一’之训。若只是那些仪节求得是当,便谓至善,即如今扮戏子扮 
得许多温情奉养的仪节是当,亦可谓之至善矣。” 
     爱于是日又有省。 
     爱因未会先生知行合一之训,与宗贤、惟贤往复辩论,未能决。以问于 
先生。 
     先生曰:“试举看。” 
     爱曰:“如今人尽有知得父当孝、兄当弟者,却不能孝,却不能弟。便 
是知与行分明是两件。” 
     先生曰:“此已被私欲隔断,不是知行的本体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 
而不行,只是未知。圣贤教人知行,正是要复那本体。不是着你只恁的便罢。 
故《大学》指个真知行与人看,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见好色属 
知,好好色属行。只见那好色时已自好了,不是见了后又立个心去好,闻恶 
臭属知,恶恶臭属行。只闻那恶臭时已自恶了,不是闻了后别立个心去恶。 
如鼻塞人虽见恶臭在前,鼻中不曾闻得,便亦不甚恶。亦只是不曾知臭。就 
如称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 
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饥,必已自饥了。知行如何分得开?此便是 
知行的本体,不曾有私意隔断的。圣人教人,必要是如 
     此,方可谓之知。不然,只是不曾知。此却是何等紧切着实的功夫!如 
今苦苦定要说知行做两个,是甚么意?某要说做一个,是甚么意?若不知立 
言宗旨,只管说一个两个,亦有甚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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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曰:“古人说知行做两个,亦是要人见分晓。一行做知的功夫,一行 
做行的功夫,即功夫始有下落。” 
     先生曰:“此却失了古人宗旨也。某尝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 
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会得时,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 
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说一个知,又说一个行者,只为世间有一种人, 
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全不解思惟省察,也只是个冥行妄作,所以必说个知, 
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种人,茫茫荡荡悬空去思索,全不肯着实躬行,也只是 
个揣摸影响,所以说一个行,方才知行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补偏救弊的说话。 
若见得这个意时,即一言而足。今人却就将知行分作两件去做,以为必先知 
了,然后能行。我如今且去讲习讨论做知的工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 
工夫。故遂终身不行,亦遂终身不知。此不是小病痛,其来已非一日矣。某 
今说个知行合一,正是对病的药,又不是某凿空杜撰。知行本体原是如此。 
今若知得宗旨时,即说两上亦不妨,亦只是一个。若不会宗旨,便说一个, 
亦济得甚事?只是闲说话。” 
     爱问:“昨闻先生‘止至善’之教,已觉功夫有用力处。但与朱子‘格 
物’之训,思之终不能合。” 
     先生曰:“‘格物’是‘止至善’之功。既知‘至善’即知‘格物’矣。” 
     爱曰:“昨以先生之教推之‘格物’之说,似乎亦见得大略。但朱子之 
训,其于《书》之‘精一’,《论语》之‘博 
     约’,《孟子》之‘尽心知性’,皆有所证据,以是未能释然。” 
     先生曰:“子夏笃信圣人,曾子反求诸己。笃信固亦是,然不如反求之 
切。今既不得于心,安可狃于旧闻,不求是当?就如朱子京尊信程子,至其 
不得于心处,亦何尝苟从? ‘精一’、‘博约’、‘尽心’本自与吾说吻合, 
但未之思耳。朱子 ‘格物’之训,未免牵合附会,非其本旨。精是一之功, 
博是约之功。曰仁既明知行合一之说,此可一言而喻。 ‘尽心知性知天’是 
 ‘生知安行’事,‘存心养性事天’是‘学知利行’事,‘夭寿不贰,修身 
以俟’是 ‘困知勉行’事。朱子错训‘格物’,只为例看了此意,以 ‘尽心 
知性’为 ‘格物知至’,要初学便去做‘生知安行’事如何做得?” 
     爱问:“‘尽心知性’何以为‘生知安行’?” 
     先生曰:“性是心之体,天是性之原。尽心即是尽性。‘惟天下至诚为 
能尽其性,知天地之化育。’ ‘存心’就是没有尽心。‘知天’的知犹如知 
州、知县的 ‘知’,是自己分上事,己与天为一。‘事天’如子之事父、臣 
之事君,须是恭敬奉承,然后能无失。尚与天为二,此便是圣贤之别。至于 
 ‘夭寿不贰’其心,乃是教学者一心为善,不可以穷通夭寿有个命在,我亦 
不必以此动心。 ‘事天’,虽与天为二,已自见得个天在面前。 ‘俟命’便 
是未曾见面,在此等候相似,此便是初学立心之始,有困勉的意在。今却倒 
做了,所以使学者无下手处。” 
     爱曰:“昨闻先生之教,亦隐隐见得功夫须是如此。今闻此说,益无可 
疑。爱昨晓思 ‘格物’的‘物’字,即是‘事’字,皆从心上说。” 
     先生曰:“然。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 
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于事亲,即事亲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便 
一物;意在于视、听、言、动, 
     即视、听、言、动便是一物。所以某说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中 
庸》言 ‘不诚无物’,《大学》 ‘明明德’之功,只是个诚意,诚意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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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个格物。” 
     先生又曰:“‘格物’如孟子‘大人格君心’之‘格’,是去其心之不 
正,以全其本体之正。但意念所在,即要去其不正,以全其正,即无时无处 
不是存天理,即是穷理。‘天理’即是‘明德’,‘穷理’即是‘明明德’。” 
又曰:“知是心之本体,心自然会知。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见孺 
子人井自然知恻隐。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若良知之发,更无私意障碍, 
即所谓 ‘充其恻隐之心,而仁不可胜用矣。’然在常人,不能无私意障碍, 
所以须用 ‘致知’‘格物’之功,胜私复理。即心之良知更无障碍,所以充 
塞流行,便是致其知。知致则意诚。” 
     爱问:“先生以‘博文’为‘约礼’功夫,深思之,未能得,略请开示。” 
     先生曰:“‘礼’字即是‘理’字。‘理’之发见可见者谓之‘文’, 
 ‘文’之隐微不可见者谓之‘理’,只是一物。‘约礼’只是要此心纯是一 
个天理。要此心纯是天理,须就 ‘理’之发见处用功。如发见于事亲时,就 
在事亲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事君时,就在事君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处富 
贵、贫贱时,就在处富贵、贫贱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处患难、夷狄时,就 
在处患难、夷狄上学存此无理。至于作止语默,无处不然,随他发见处,即 
就那上面学个存天理。这便是博学之于文,便是约礼的功夫。 ‘博文’即是 
 ‘惟精’,‘约礼’即是‘惟一’。” 
     爱问:“‘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以先生精一之训推之, 
此语似有弊。” 
     先生曰:“然。心一也。未杂于人谓之道心,杂以人谓之人心,人心之 
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二心也。程子谓人心即人 
欲,道心即天理,语若分析,而意实得之。今曰道心为主,而人心听命,是 
二心也。天理人欲不并立,安有天理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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