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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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匪- 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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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狗欠欠急不可耐地说:“那一帮子连三民主义的毛儿都不沾,是一窝子真正的土匪逛山!我给他当压寨夫人?他给我牵马引镫我都看不上!” 
  匡蓓说:“咱这样做就等于自我解散。蒋介石在上海杀了那么多同志,冯玉祥又在西安搞政治清理,革命处于低潮期,我们怎能趴下?” 
  张子刚严肃地说:“这种想法十分危险,你不要再说了!”看会上气氛十分压抑,他很苦地笑了一下,继续说:“革命是个很长的过程,第一条是先保护好我们的同志。至于我啊,打算到唐靖儿那边去,唐靖儿才吃了老连长的败仗,急需在政治上找出路,冯玉祥在徐州会议上公开转变政治态度拥护蒋介石,之后陕西的政治形势急转直下,我们能把住一股子是一股子。小牛郎呢?小牛郎,他和于家大院的人接触是可以的,但一定要———” 
  小牛郎,石瓮沟坡座子上的小牛郎,那个长年给瞎子外婆拾柴禾、小时候和十八娃青梅竹马的小牛郎,如今是中背街小学的茶炉工。他已长得人高马大,伸出去胳膊像椽杖,握住了拳头像铁锤,言短而机敏,胆大而果决。他给读书会成员捎话送信跑腿传机密滴水不漏。 
  就在这中背街小学,小牛郎见着了他魂牵梦绕的十八娃。那一刻,在火红的煤炉子上,三把黄铜大茶壶一齐呼呼呼地狂喷蒸汽,在烟火的熏烤之中,在气雾的缭绕之中,四只眼睛勾在了一起,就是天塌地陷也不能把他们拆开。小牛郎问:“你咋知道我在这儿哩?”十八娃答:“我过来过去都看着像你,可心里拿不准……哥哥啊,外婆去年过世了!”小牛郎说:“这我知道,我拾的柴她到死都没烧完,我不知道你到小学来是做啥哩?”十八娃说:“你不知道哟好哥哥,我现在是给老连长家淘奴哩,人家二娘生的碎公子在这儿上学哩,接来送去都是我的事哩。” 
  有了一回就有二回,有了二回就有许多回。十八娃和小牛郎慎慎地保持着他们的机密。处在二娘三娘的夹缝儿里,自重逢了小牛郎之后,十八娃活人的艰难也不再难以承受了。俩人不止一次地重温了小时候那支唱了无数遍的儿歌:“星星星星当头照,你给我盖个娘娘庙;日头日头红彤彤,你给我搭个柴棚棚;月亮月亮白光光,你给我盖个小房房;小房房上开撑窗,看见哥哥在坡上,挖葱哩摘豆哩,要给我妈过寿哩……”而老连长这边,他在梦圆了那个久远的向往、尝过了仨月的新鲜之后,十八娃在他眼里就三分不当二厘了,她仅仅是给他挠脊背的工具。那种床之事上绳锯木头似的折磨和恶意,不止一次地使十八娃想起饶曾教给她的那个恶主意,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忍受多长时间。可是,自从见到了她的小牛郎哥哥,她仿佛隐隐地听到了旱天里,远山处传来的雷声,盼雨啊,就有了湿漉漉的指望…… 
  终南佳气郁九商, 
  州河水泱泱。 
  夙敷司徒教, 
  世传芝草香, 
  文明乐土教化早宣扬。 
  愿吾切磋琢磨各自励, 
  勤学毋怠荒。 
  完成小学树国本, 
  三民主义倡。 
  看他日中学大学, 
  深诣远造履阶堂。 
  同学齐欢唱, 
  努力去担当, 
  乾坤朝阳各自强! 
  王修竹领着他的学生们在齐声高唱,唱的是他们的校歌,也是他们的理想。今日的民众大会,主题仍然是铲烟放脚剿匪,胡传路县长要亲临现场讲话,匡蓓的县府宣传队要演节目,中背街小学、商县中学等多所学校要进行歌咏比赛。地点在县城中心的大十字广场。这里曾是昔日的州署考院,光绪三十一年(1905)四月,知州杨宜瀚在此主持了最后一场科举考试,到七月清廷就宣布废除科举。之后,几经政迭兵乱,几经权者换旗,昔日的神圣之地相继变成了房倒屋塌的残垣断壁,变成了荒草场子、市场摊子、民众广场……冯大人主陕之后,政令迭出,县上动辄召开民众大会,州署考院渐被踏平,成了大十字广场。此刻,各学校间的“拉歌”刚一歇息,孙团长的一连新兵就高唱冯大人转向以来明令传唱的《国旗之歌》: 
  江海滔滔山岳高崇, 
  中华自古为世之雄。 
  愿毋自弃誓不自封, 
  光我民族促进大同。 
  创业为难先烈建民国, 
  守成不易后死责任重!   
  商县城(7)   
  同心同德同一标帜, 
  青天白日满地红! 
  同心同德同一标帜, 
  青天白日满地红! 
  胡传路县长一上台,新兵的歌声立止。胡县长头戴蓝呢礼帽,鼻梁上架着新式的文明眼镜,上身穿着黑洋布的中山装,左肘弯挂着文明棍,左手间捏着讲话纸,他右手扶着眼镜举目望一下,场子上立即鸦雀无声。胡县长就瞅着讲话纸大声念道: 
  “各位民众、各位士兵、各位青年、各位教师和学生、商界的先生们:今天,天高气爽,太阳明亮,为什么哩,因为我们的剿匪取得了一个大胜利,我们的威武之师把巨匪唐靖儿给剿灭了!他的残部逃到湖北去了!他再也不能为害我们上下州川和东秦岭地区了!我们今天召开民众大会,就是要庆祝这个胜利!另外,我们的铲烟运动、放脚运动也取得了巨大的成功!现在,在州川河滩地和南北二山的坡面子上已经看不到种大烟的了!在县镇街道和乡下集市已经看不到小脚妇女了!民众们都知道了,谁家女子缠了脚就嫁不出去了!今秋,集市上的板栗很便宜呀,红薯柿子也丰收了呀,山外闹年馑,我们这里却五谷丰登,为什么哩?因为本届县府秉承了国父的遗志,天下为公啊……” 
  胡县长的讲话每一句都是喊出来的,内容却是些家常话。那些赶集做买卖的、行乞讨饭的、跛腿残疾的、流浪游闲的,都挤挤拥拥而来,争看县长的风采,静听县长的佳音,巴望得到一碗舍饭或一条裤带的救济……胡县长讲话之后,文艺演出在执勤兵士横着枪托对民众的推搡中开始。匡蓓指挥宣传队表演了齐唱《铲烟歌》、快板《烟葫芦子一长》、舞蹈《小脚推磨》、新编花鼓剧《妇女打夯》;县府警卫连表演了活报剧《唐靖儿挣罗》;等等。县商会的诸位先生还当场给宣传队捐了钱,匡蓓表示感谢并说宣传队将以此为基金组建县剧团,排演秦腔本戏,争取过年时在大十字广场公演……演出结束又进行了锣鼓巡游,胡传路县长走在队伍前列挥着小旗子喊三民主义万岁,后边的学生队伍、兵士队伍、民众队伍蜂拥而行,街两边的观众有拍手的,也有吐口水的。两条街道走过,天近黄昏,突然,队伍中有人喊出:“联俄联共扶助工农!”“反对四一二大屠杀!”“农会万岁!” 
  胡县长猛地止住步,拧头朝后,急问:“谁胡喊啥哩?谁谁?抓起来抓起来!”队伍立时大乱,兵士民众学生搅在一起成了一锅粥,乒然有了枪声,有了哭声。夜色朦胧中,胡县长头上挨了一棍…… 
  孙老者从天竺山回来后,气色一日不如一日。被外甥绑票勒索后,家里的积蓄消耗殆尽,盖起的房子也没心思收拾。琴三天两头喊着要住新房,孙老者就叫海鱼儿担土和泥,把东头的一间隔成卧室,盘了炕,泥了墙,裱糊了顶棚,安了开窗,又燃了一堆麦草烟尘雾罩地烘着。琴说他一天也不愿在老屋里住,三哥和海鱼儿俩老男人睡过的炕上老有臭烘烘的脑油味儿,跟虎爱流黄鼻涕就是脑油熏的。所以这间卧室的墙皮一烘干,她马上就携跟虎住了进去。她还动员二嫂饶也在新屋里隔一间小房,饶说我就带金虎住在大嫂十八娃的老厦子里,旧炕上娃睡惯了,闻着他妈渗在炕席上被褥上的气息,娃能安生乖觉。其实,是饶怀孕了,她怕住到新屋里生土潮木石的沁了胎气。老三两口好说话,悄没声息地搬回有脑油味儿的老屋里,这里做过琴和老四的洞房,忍说老四当上团长了回来住在新房里,护兵也好站岗挎娃子也好服侍。海鱼儿把他的铺盖从场房搬到染坊,说我给咱看守新院子,固士珍的人来了我一摇椿树天兵天将就下来了。染坊和琴的卧室相隔有丈把远。 
  今年的柿子繁得压断了股,孙老者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背上背笼到村沿子外、后沟里的柿树行里去拾柿子。那些风吹落的、虫透了蒂柄的、老鸹过的、落在地上瞎了的烂了的,他统统拾回来,严严地捂到瓮里。琴说大大你拾烂柿子做啥呀,猪都不吃的。大大沉着脸不说话。饶知道烂柿子能做醋,她娘家就长年吃柿子醋,她就帮大大拾掇罐子拾掇瓮。腊月天里,柿子坯发得满屋里都是酒糟味儿,饶就帮大大把柿子坯握烂,留了“角子”,拌了麦糠,又压实捂严,盖上被子。待发热发酵了,又一天搅三回,直到均匀发酵,再翻出“角子”放凉,倒入过滤缸按实。再用清早担的新井水慢慢淋入过滤缸,两个时辰之后,抽开过滤缸底上的漏口,流出来的就是头茬醋,再把头茬醋回灌过滤缸,流出来的就是上好的柿子醋———“缸头”。待把“缸头”装入专用的“沆子”里用泥封了口,再滤出二茬的“缸桩子”、三茬的“缸底子”。一般醋家,“缸头”进城卖,“缸桩子”转乡卖,“缸底子”留下自家食用。城市里,一“趔子”“缸头”醋能卖到十多个麻钱儿,而转乡卖的“缸桩子”一“趔子”才三五个钱。“趔子”用竹筒做成,胳膊粗、五寸深。 
  苦胆湾人家,柿子顶一半口粮哩。阴历八月里过了“社”(秋分),柿子就变黄了。霜降以后,漫坡架岭的柿叶子火一样红起来。秋风吹过,红叶落尽,满树都是一嘟噜一嘟噜的金疙瘩。娃娃们上树摘上树摇,大人们拿竹竿夹。那些最大个儿的品种,窝窝、丰柿、母水花、社里黄、水冒啃,人们摘下来在夜里入锅和谷草一同温了,第二天上山割柴下地耕作学生娃子上学,携了三个五个可以当干粮。更有几个特殊品种:“烧柿”是在火里烧一烧就脱涩变甜,“办柿”是吃时在地上摔几下就立马可食,“半夜尿”是温水锅里暖柿子,一般品种到天明才糖化变甜,这种柿子是人半夜起来撒尿的时候就甜了;还有那些中型的品种,重台、板柿、干冒啃、镜面儿,主要用来削柿饼。一家大小围了竹笸篮用柿饼旋子削去表皮,然后扎成串子,挂房檐下晾成半干,又捏成扁平形状,入缸收藏。待春节前潮了“霜”,柿糖析出、柿饼洁白如玉时,担到集上出售,是年节里看望老人和发给拜年孩子的好礼物。而柿子品种中最小的数火晶、笆齿、十样景,人们摘下来掰柿片子、做甜炒面。家势好的人把大麦炒熟用软柿子粘成疙瘩,晒干磨面,食之如饴;穷汉家儿的甜炒面,是柿子拌熟糠,荒春上出门做活时,一碗糠炒面一碗稀糊汤手帕里包一笊篱软蛋柿就是一天的口粮……   
  商县城(8)   
  孙老者的新房里,两大“沆子”的“缸头”和三大“沆子”的“缸桩子”顺后檐墙排了一行,海鱼儿和老三就知道他俩腊月天还要做啥活了。染坊上的生意孙老者抠得紧,海鱼儿和老三赶集摆摊子给染坊上收发了布,同时还要将两桶醋捎带着卖了,家里亏空得厉害,孙老者说攒一个钱是一个钱。三个媳妇贩花织布也大不如往年,十八娃走了,饶拖着笨身子,琴叫跟虎缠着,忍要见天做三顿饭,染坊上的活都是见缝插针着做,拉不开手了,孙校长就叫麻春芳喊几个护校队的学生帮忙。 
  民国十七年的春节过得冷清,一是老四没回来,二是校长东躲西藏不敢露面,三是饶年前就下身漏血卧床不起。今年过年,老连长把守城护节的任务交给了孙团长,孙团长派李念劳把了东门南门、派王双考守住西门北门,他夜里不放心还亲自提了马灯带人上街巡逻。孙校长给护校队的学生放了假,说娃们紧张了一年过节了也叫回去给祖宗烧烧香火给二老行行孝心,他特别安排麻春芳领一班枪手住校,说瞎锤子的人来了就往死里打,他说自己入山隐居去呀,省得瞎锤子到处寻他惹得村里不安生。 
  最不得安生的是掌家媳妇饶,她担惊受怕不说,操心劳累不说,要紧的是元宵灯节刚过完,下身的漏血就越来越多。终于有一天,她圪蹴在茅房里没有起来,待忍发现的时候,她身子底下掉下一个血疙瘩。忍赶紧喊琴,琴赶紧喊高卷,又叫来白顶子、帽根子,不用说,是“小月”了。海鱼儿跑得快,待他从陈八卦处取回“苜蓿籽麻油鸡蛋汤”的单方,这边老母鸡加红壳小米已经炖上了。饶蜡黄着脸躺在老厦子的炕上,金虎乖乖地偎在她的怀里,忍要抱他他摇头,琴要哄他他不去。孙老者拄了水火棍在门口巴望,众人扶他去上房歇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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