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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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匪- 第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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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椅背外边,阳光下十分好看。自十八娃走后,给他梳头扎辫的活就由饶来承当。饶是细心之人,也是忠心之人,每日梳头扎辫都要尽量给他弄出当年的派头。头发稀疏全白之后,她在发中夹编一绺黑色梭线,这辫子就有了老壮之人的粗硕花白,背后看来颇为刚强清爽。遥想当年住衙门,年轻的孙法海一身公服脚踏皂靴,在剃头铺花二十个麻钱儿,出来后背上就拖了松五馈的大辫子,辫梢过臀,三条穗子垂在腿弯,前额剃得青白,顶发抹着桂花油辫发润过刨花水,配着红如血黑如漆钢板一般笔直的水火棍,那身段那派头岂是一般后生可比!往后的几十年里,他出入梓里,或承头公益或说事合辙,水火棍不曾离身。而今,他身旁斜靠的水火棍虽已老裂变形,可唯有它陪侍身旁他才显得完整,否则别人看着他残缺,他自己也觉得没了水火棍就路也没法走话也没法说。 
  此刻,他困了,以古书掩面闭目遐思。他想起死于非命的大儿子承礼,就不明白天下真有所谓的“太岁”么?十八娃,那个银盘大脸双下巴的乖媳妇,人说老连长死后就失了踪影,可她就是再改嫁也会捎信儿回来的呀!自从入了于府,她虽不曾回来看过金虎,可也不止一次地捎回来衣物零钱,不止一次地问候一家老小。她心肠软,回不了家是身不由己,这孙老者能想得来。眼前,九岁的金虎在爷眼里已有了小伙子的架势,可他不曾见过他大大,也见不着他妈妈,虽说他二娘饶三娘忍四娘琴蛮子娘珍珠,都睡觉争着搂他吃饭争着喂他,可孙老者的心里,总觉得这娃可怜!由不得有好吃的了多给他留点,过年压岁了多给他俩麻钱儿…… 
  孙老者叫来金虎,搂在他的老圈椅里。金虎伸手摸着他的脸,说:“爷,你怎么哭啦?”孙老者说:“爷没哭,爷啥时候哭啦?”说着两股老泪就从眼角溢出。金虎又说:“爷,我知道你又想我大大了。你说我大大到老河口打贩挑,过年就回来,可过了一个年他没回来,过了一个年他没回来,他把咱忘了吧?”   
  葫芦豹(4)   
  爷已泣不成声,几个孙子就都围拢来,个个揉着眼窝抹着鼻涕。爷给金虎说:“你大大这人犟,做事又认真,待人上难免刻薄,留给自家的路就越走越窄,到最后就没路走了……”几个孙子忍着声争相给爷擦眼。爷伸长双臂把他们朝怀里一搂,说:“娃们啊,听爷给你们说,见了长虫横在路上,你就绕道走;见了雀子冻死了,你拾一把柴草给盖上。世上万物都有灵性哩,你给他一口,它报你一斗。一句话,万物为善,吃亏是福。” 
  因为程珍珠说话是山西运城口音,所以娃们都叫她蛮子娘。蛮子娘就蛮子娘,程珍珠乐呵呵地亮声子答应着,抱了这个又搂那个,浓浓的亲情就洋溢在孙家大院儿。忍还是凄凄楚楚地终日不得开颜,偷空儿就到娘娘庙里去烧香,送子观音那里也是一次一次去许愿,村路上碰见抱娃的媳妇,她把头上的帕子拉得低低的老远就避开了。镢头老三孙兴让,天一亮就背镢头上了坡,整天都是肩挑背驮,人累得腰也弯了背也弓了,一天到晚不说一句话。黑来吃了饭,他又去侍候两头牛,又是给刷毛皮哩,饮浆水哩,拌麸料哩,垫干土哩,总是不得闲。终于得闲了,又对视着卧地反刍的老牛嘟嘟囔囔,谁也听不清他说的啥。他说一说了又抹眼泪,抹了眼泪又自言自语,仿佛这世界上只有俩老牛是他的知己。染坊上偶尔也有生意,但生意是找上门来的,孙家已没有人手去赶集收活,当年在上下州川集市支帐子摆案子挂幌子的红火一去不复返了。孙家的日子虽清淡凄苦,可纺屋厨下一片芬芳。牛闲蛋办妇女识字班的想法被否定了,可这想法激起了孙家四妯娌识字的兴趣。她们在厨房里挂个小黑板,由珍珠每天在上边写一个字,谁来舀饭,得先认字,娃们也一样。对此做法,孙老者也很赞成,他说饭咽到肚里了,学识也就跟着下去了。 
  大战的风声吹得很紧。一会儿说杨虎城派的两团人马已经过了牧护关,一会儿说唐司令固士珍破了竹林关,一会儿说老连长的左撇子右跛子穿插过来烧了北宽坪一道街,反正各路队伍的行军箭头所指皆为商县县城。县城里呢,东西南北二十里内一律戒严,所有交通断绝,城周围的兵和民不是挖战壕就是筑堡垒。 
  高二石孙庆吉牛闲蛋几个人请了陈八卦,上王山对崖洞栈道作了最后的查验。该补的补了,该修的修了,陈八卦说老弱病残可以上洞了。下得山来,一行人抬脚就到了孙家大院。 
  孙老者踩着木梯正从院墙上取下几只碟,碟里的蜜水已被葫芦豹们享用殆尽。“白露”一过,大地无花可采;“霜降”已毕,蜂们无蜜可食,那过冬就全凭孙老者的一片善心了。陈八卦说:“你真真是把一群野物惯坏了,它自己连越冬的蜜都不储存了,就全靠你盘子里的蜜水了。” 
  孙老者也不言语,收了蜂碟,下了梯子,问高二石:“前天死在河滩上那个逃荒的,你给我埋了吗?”高二石答:“这一个月里,你叫我收埋了三具尸骨。板板子虽薄,但毕竟都是棺材,坟地又是你指的阳坡子。你给的掩埋钱没花完,余了几个‘锅子’我叫人买了烧纸给围了火。”孙老者伏身去整理晾在房阶上的一堆旧书,偶抬头见几位环列而笑,就自嘲说:“我是满清遗朽,这些书是满清佚书,我等唐靖儿打上来了,把这些书交给他呀。我人是无用之人,可这些书对他还是有大用处的。”高二石就笑说:“好爷哩,你那外甥现在耍得比笸篮都大,你给一包袱银锞还看人家要不要哩,哪看上你这些烂书?”忍端来杌凳,珍珠捧来茶盘,饶又在老院子高声问福吉叔还要老吃食吗,陈八卦答说你先搁着,就粗着脖子饮茶。孙老者看着几个人坐了,喝了,又说:“好娃哩,他唐靖儿耍得再大,胸无点墨,终为草寇一流。你就是凭得一时之勇坐了商县,苫了东秦岭,也是给尻子后头的高人铺路哩!或文或武,雄才大略之人,想在乱世救国保民,没有孔孟帮忙,那是瞎子打灯笼白费蜡哩!” 
  牛闲蛋就问:“那你看这几股武装谁能赢?”孙老者用线绳一边捆着旧书一边说:“这几股武装,谁来了都得向百姓索要鞋脚吃喝,谁坐了县城都得朝百姓摊派粮秣钱款。百姓是石头缝里活命哩,躲过一天算一天,也不知王山的洞收拾得咋样了?”高二石说:“老人和娃可以先上去了。”牛闲蛋说:“腾出来两个洞,把初小的娃和老师也一同搬上去,课就可以不停。”孙老者问:“水窨子淘净了吗?粮窑磨窑橱窑都收拾停当了吗?这一回不是往年跑贼躲土匪,三天五天一过就回来了,这一回恐怕要麻烦得多。你想,万一几股子军队扭在了一起,或者你打过来我打过去在州川拉锯,那咱这地方不是战场就是兵营,大仗一开一月四十完不了。这些老老少少在洞上得吃多少,喝多少,日常风花感冒的草药需要多少,还得多少人巡防,多少人往上运柴粮,现在每家抽多少粮款,谁来经管采办,一条一项都筹划妥当了吗?”说完径自夹起包书的包袱回了他的老屋。 
  孙老者提的这些问题,有的他们想到了,有的他们没想到,一行人就又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陈八卦说:“我这脑子是越来越不管用了,我这人是打油没前景,种地怕出力,住庙怕是非,行乞怕丢脸,偷人没手段,我不知道我往后是咋活呀!” 
  陈八卦显出少有的悲哀,几个人就一时凄然。如今的陈八卦,脑后的帽苔子如一蓬衰草,花白头发间粘着一些山上的狗扎扎草籽儿,青袍子破了衩口,抓地虎的布鞋脱了后跟,一条粗捻的麻丝绳系着鞋帮,上眼皮明显肿胀着,时不时张口打个呵欠。为了缓和一下气氛,孙庆吉说:“好叔哩,你怕啥呀,尻子一拍就能走天下,再战乱的年景他谁离得了阴阳风水?再说了,就是逃荒流浪,你也有手艺呀!”陈八卦闭着眼,眼角似有泪光闪烁,他暮沉沉地说:“我有啥手艺呀,愧当年没学会挣罗钉锅、没学会编席箍桶,唉唉———”看他连连摇头,孙庆吉又说:“好叔哩,神仙没路走了我们俗人就跳井呀!当年着,百神千怪都听你调遣哩,灯上现龙哩,纸锅炒豆哩,鸡蛋上墙哩,水里点灯哩,到谁门上亮一手都有人请你吃喝。你修炼一辈子了,没路走的崖畔畔都有四鬼抬轿哩!你要撒手还俗了,就便宜了那一堆毛鬼神了!”   
  葫芦豹(5)   
  陈八卦无力地扬起头,看一眼孙庆吉,苦笑着说:“哪有恁听话的鬼哟,也没有恁乖觉的神神……” 
  黄昏的风沁寒刺冷,苦胆湾的村巷里滑过一绺一道的炊烟,村沿子上的老蕃麦秆发出干剌的声音,如陈旧锈钝的锯齿从人心头拉过。村巷里有农人负荷而行,低头缩颈行色匆匆的样子仿佛有鬼在撵他。 
  高二石交代完七事八事,几个人就各自散去。牛闲蛋说他还有话要给孙老者说,陈八卦说我肚子发空得吃点东西。 
  老屋里,孙老者靠在老圈椅上吃水烟,菜油灯暗如炭烬,火媒子和烟哨子的亮点交替着此红彼黑。牛闲蛋悄没声息进来,将半个屁股担在炕沿子上,想好了一句话刚要出口,又见孙老者专注于呼噜噜的水烟声中,几次欲言又止。 
  金虎睡在爷的炕旮旯里,一沓仿纸搁在枕边。金虎娃乖,每天都是早睡早起,也总是第一个进的校门。 
  蓦然,孙老者气声幽幽地说:“这黑手铁绳也手段太辣,你把马皮干的人头提回来抵了人命倒还犹可,你不该顺手抹了人家婆娘的脖子。还有俩娃哩,也不知那俩娃后来咋过活哩?” 
  牛闲蛋说:“好叔哩,我正想给你说这个人哩,有一句话我在肚里搁了十年,今儿憋着气也要给你把话说明白。”孙老者把烟哨子停在嘴边,他没有把烟灰吹出去,哨口上的烬火渐变灰白。一只错过时令的小飞蛾绕着火媒子的红光扑打,孙老者轻轻一颤手,把火媒子插入媒筒子的竹管闷灭。牛闲蛋说:“好叔哩,这话我在心里搁了十年,不说出来在心里挠痒得慌。民国十一年秋里,你知道是谁割了下州川里长的耳朵吗?那时县上来人责令麻子巡管破这个案,案没破了,麻子巡管就挨了打。你替麻子说了几句话,拿‘水连珠’的也不问是谁就朝你摔了一枪絮子。我当时眼都花了,这是打咱州川人的脸啊!作这案的人我知道,可我不能说。你猜是谁?是马皮干这驴日的,为一点私家小事就在夜里下了黑手!我和他都是下河里上来的移民,有啥事了还指望人家帮衬咱哩,我要说了连我的耳朵都保不住。这事我压在心里,多年闷得人愧疚,今儿我给你说明,也算了结了一桩悬案。”牛闲蛋吸溜着鼻涕,孙老者用火镰打火,手臂在空中滑着弧形,嚓啦一声一股火花,嚓啦一声一股火花。牛闲蛋又说:“从天地良心上看,这马皮干终不是好人,他为了钱就暗害自己人。要我说,饶这俩兄弟还是英雄,拿了恶人的头来祭他姐夫的灵。孙校长是九天含笑,马皮干是罪有应得。” 
  当校长的儿子在孙老者面前晃来晃去,那蓝衫子黑礼帽的影子绞得他心里疼。树折了,根上又拱出新芽,孙老者一看见他的几个孙子,就觉得呼吸气长了,走路腰硬了。尤其是金虎,细致劲儿像他父亲,认真劲儿像他二大,吃苦劲儿像他三大,机灵劲儿像他四大,这金虎几乎集合了他父辈兄弟四人的所有聪明和品质!虽说四个儿子死了三个,可有了金虎这一辈,孙家大院子就永远有人顶苦胆湾的梁! 
  金虎在爷的炕旮旯里恬然入睡。孙老者不止一次给人说,这娃孝顺啊,他隔几天就把爷的尿壶拿到池塘里涮一涮,金虎喜欢跟爷睡。 
  牛闲蛋在火媒子的明灭中悄然离去。老屋子里充满了孙老者口里吐出的烟气。陈八卦在暗处吞咽他的老吃食,噗嚓噗嚓的响声如老牛咀嚼陈年的蕃麦秆。孙老者有点可怜他,一辈子的劳作只为了一种吃食,就说:“唉,蚕只吃一样树叶是为了吐丝哩,你只吃蒸馍蘸蒜是为了降魔哩。你这一辈子啊,名闻南北二山,降的五妖六怪也不少,可从没见你逮个活的叫我看看。” 
  幽暗中,滚木头的声音传来了,可那木头是裂了的木头、朽了的木头:“这蒜搁到舌头上燎辣燎辣的,馍噙到嘴里像旧棉花套子。这人老了牙口松了,头上没三尺高的火焰了,啥毛鬼树怪也镇不住了。”孙老者吸着他的水烟,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你的法术啊,南北二山上下州川是无人不信,这我知道。我年轻着读孔子,信了圣人的话,不语乱力怪神。要不然啊———”噗噗声从烟哨子吹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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