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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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匪- 第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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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无人不信,这我知道。我年轻着读孔子,信了圣人的话,不语乱力怪神。要不然啊———”噗噗声从烟哨子吹出,看一团暗红的烟灰落在地上,孙老者又说,“不过,你还是用法术给百姓办了不少事。” 
  这一句话把陈八卦从暗处牵了出来。他滚的木头在河谷里绊绊当当,他喉咙里的声音一半出了口,一半卡在舌头底下。他说:“老大承礼之死,在我心里,明得跟镜一样。你不顺着老连长做戏,咱孙家大院子,还得丢人头。人家那边,自小就谋算着十八娃,所以我就主张,叫十八娃走。咱守不住不说,翻了脸对全苦胆湾人有啥好?” 
  “当然啦,首先是你油坊里的油在城里断了销路。”孙老者不吸烟了,把菜油灯拨亮,一字一板地说,“或者是你把油白白送上去,一个麻钱儿也要不回来。” 
  陈八卦突然扬起鹰隼一样的目光,朝孙老者逼视,也朝孙老者逼近。猛然,他在帽苔子上狠劲一揪,一把灰白乱发抓在手里,他压着声说:“好老哥哩,天日可鉴,我福吉可没那样想啊。” 
  孙老者不言语,一哨子烟吸完,才轻声子说:“这是小人的说法,你也没往心里去,他马皮干也没落个浑全尸身。往后,咱就不说承礼的事了啊!”孙老者哽咽了。看他一串浊泪从眼角滚落,陈八卦一把又一把地揪自己的帽苔子……   
  葫芦豹(6)   
  金虎叫葫芦豹蜇了。 
  几乎全村的老人妇女都聚在孙家老屋子,这个端来柿子水拔毒,那个拿来黄面酱涂抹,干鲜草药也找来几笼,陈八卦的土单验方用了一种又一种,全然不见效用。 
  四妯娌轮番抱着给灌汤药,金虎仍然昏迷不醒。 
  人们把孙老者劝到大院子去。他坐着老圈椅,拄着水火棍,半个身子爬在扶圈上。他眼前一阵阵地发花,看老椿树就像一条拔地而起的龙,块根盘错,枯干扭曲。他不相信自己喂了十几年的蜂能蜇了自家人,这蜂会撵生人,也蜇土匪,可从来没对孙家人有所企图,他想这全是他真心善待的结果。每年过了霜降,他就开始在墙头上放置蜜水。暖阳天里,他七碟子八碗地摆到高处,那些工蜂、兵蜂,吸吮着蜜水你来我往,嗡嗡嘤嘤地给他唱着赞歌。也确实不止一次,那些黑头黄身子的葫芦豹偶尔也落在他的头上,爬到他的身上,可他从不赶它,任其来去,感情上他认这些野物是自己收养的孩子。 
  下雨了,是毛毛的雨丝子,有一气没一气。午后微雨,遥看湿村树色润。孙老者扬头看那斗大的葫芦豹窝,核桃大的洞口深不见底,仿佛那是一泓深潭,他的金虎掉进去了。 
  雨歇了,云缝里射下一绺阳光,红亮红亮地照着葫芦豹窝。那黑幽幽的洞口上,斑斑点点的黑影子缠绕着,纷飞着,熙熙攘攘,咝咝嗡嗡。不,他的眼睛里,那一团纷乱的斑点,分明是一群逛山,一群土匪,一群吃谁家饭砸谁家锅的野虫…… 
  他脑子里出现一个主意:伐掉这老椿树。 
  猛然,老屋子那边哭声炸响,四个媳妇的尖嗓子冲天而起,接着就是海啸般的呜咽,几十人上百人的轰然哭泣震得大地都在抖动。孙老者一下子瘫在老圈椅里。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把孙老者震醒。他睁开眼,几个人抬着老圈椅把他安置在屋檐下,有人拍打着他身上的雨星子。高二石爬在他耳根子上喊:“爷,这葫芦豹不能再养了,我叫人把它除掉呀!”看孙老者痴呆若木石,几个后生就麻利地戴上气死风的筒脖子毡帽,在老椿树下点燃一堆猫儿眼和野艾秆,他们试图用毒烟熏杀树上的恶魔。 
  烟团浮上去罩了整个树冠,葫芦豹们无动于衷。 
  牛闲蛋头上蒙着粗纱布,双手筒在套袖里。他将长把铁锨在捶布石上咣地一砸,高声子说:“叔,我给你出个主意。咱斩草除根,把这树锯了!” 
  屋檐下的老圈椅上,孙老者轻轻地摇了摇头,他主意变了。无用的水火棍横在怀里。有人拿来一幅子纱帐,款款地盖了孙老者的头颈手脚。孙老者冷笑一声,问:“它,敢蜇我呀?”就挥手撩开纱帐,又把花白小辫儿朝后背一甩,狠劲捋一把胡子,直身子而坐。 
  老屋子的哭声沉重着,呜呜如山风漫卷。 
  不知不觉间,大日头光照天宇,万里晴空一片海蓝。阳光照在人们脸上,有一种火辣刺痛的感觉。大日头把耀眼的光芒泼在老椿树上,看得见一些机警的兵蜂在葫芦豹窝的洞口爬出爬进。 
  孙庆吉伏下身来,轻声子给孙老者说:“派个机灵后生,爬上树去,把挂着葫芦豹窝的树股锯了。”几个人就同时摇头,说那树股带着葫芦豹窝掉下来,红日头这么暖和,兵蜂工蜂必然倾巢出动和你拼命。 
  又有人说:“不论伐树或锯股,都得先搭了高梯子上去用棉花堵了洞口,再用布袋套住葫芦豹窝,扎紧袋口,保证一个家伙也不能逃出来才行哩。” 
  众人面面相觑。哪里有三四丈长的梯子呢? 
  老屋子的哭声如海潮翻卷,在场的人们心如钩挠。日光扎地,几个后生闷得卸了气死风的帽子。 
  孙老者缓缓地挽起袖子。众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他说:“去找两根长竹竿来。”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 
  高二石立马就派了人去。孙庆吉又遵孙老者之嘱找来棉套子、火纸、铅丝、洋油、药子油。片刻,长竹竿找来。按照孙老者的指挥,牛闲蛋先在长竹竿的顶端扎了棉套子,浸透药子油;又在其外包裹火纸,以铅丝捆了两头,中间将洋油吸饱,成一个宫灯形的油疙瘩。 
  孙老者吩附:关了院门。 
  孙老者指示:高二石牛闲蛋留下,其他人避远。 
  高二石牛闲蛋换上气死风帽子,双腿岔开在老椿树下站定,手中紧握着长竹竿的下端。两根长竹竿顶上分别捆着的油疙瘩,并排搁在孙老者面前的条凳上。孙老者举头朝树上瞅,黄叶已经半落,树冠清瘦,枝梢疏疏朗朗,陈年的枯枝僵硬在天际,似几笔交错的浓墨折线。斗大的葫芦豹窝下边,空旷而开阔。孙老者冷笑一声,在心里道:“好我一群野娃子,你门前的空场是我火攻的通道,对不起了!” 
  他噗儿一声吹着了火媒纸,刹那间,轰地一声响,两个油疙瘩顿时熊熊燃烧。说时迟那时快,高、牛二人猛地举起竹竿,将两团烈焰直抵葫芦豹窝! 
  黑烟像乌云遮了整个天宇。眼看着,扫帚粗一股黑蜂火箭一般斜射下来,老椿树下的院场里,立时落下一层黑桑葚般的死尸。孙庆吉操着笤帚跑过来,“黑桑葚”扫了一簸箕。葫芦豹们多半被烧焦了,个别的还在蠕动,但已没有了翅膀和触须。 
  斗大的葫芦豹窝在高温中急剧收缩,油质的部分溶化了,黑色的汁液顺树干流淌……   
  葫芦豹(7)   
  猛烈,那流淌的汁液变成一粒子弹,嗖地一声射向孙老者! 
  啊一声叫,孙老者捂着脸从圈椅上跌倒下去。 
  众人赶来一看,是拇指大的蜂王。它凭着半个翅膀的滑翔,拼死冲下来蜇了孙老者一刺! 
  孙老者到底没有救过来,这位清末民初的大贯爷,这位在上下州川颇有德望的善者、忍者,当下就死在老圈椅里。 
  水火棍横在地上,过来过去任人踩踏。老椿树的树冠被烧掉一半,斜在空中的折枝成了僵硬的炭棍。 
  远处传来轰隆隆的炮声,唐靖儿的部队攻到了五里外的白杨店…… 
  孙老者的灵棚搭在老椿树下,两根端头烧焦的竹竿交叉着,轻薄的挽帐挂在上边,在西风中寞然飘摇。没有繁花点缀,没有帛绫装饰,松枝柏朵间垂几串纸裁的招魂幡。高二石孙庆吉几个人商量,如今兵荒马乱大战在即,州川能走的都上了南北二山,最当紧的是把人埋了立马带村里老少上洞…… 
  村里人一拨拨地前来烧纸,个个腿脚沉重着,磕头作揖都忍隐低泣,离去时相搀相扶一步三回头,留下的香表纸灰有笸篮大一堆。高二石捏住牛闲蛋的胳膊,吩咐他赶紧把学生们带走,又把孙家的几个娃交给高卷,要她引上娃们跟上学生队伍一起出发,还叮嘱说后沟里径捷路滑,险要处千万小心。 
  高卷引着先生学生和一群娃娃刚走,唐靖儿就带着随从和一个排的警卫到了大堰上。消息传来,苦胆湾巷空路绝,家家关门闭户。高二石急令民团的人疏散隐蔽,所好民团从成立时就养成了快速聚散的习惯,有事了呼哨一声就来黑压压一片,没事了又轰然散开来去无踪。牛闲蛋忙叫村里青壮年一齐躲避,他只怕这唐靖儿来了要派夫拉丁。孙家的一摊子事,他叫几位老年人在椿树下招呼支应,又叫四妯娌分散开躲入老院子的几间房屋。 
  一身戎装的唐靖儿,双手捧了一摞烧纸,从村路上来,端直进了孙家的大院子。他目不斜视,正步走向灵棚。在人们磕头的草榻子前站定,放了烧纸,卸下身上挎着的“母亲大人神主”,把那白木牌牌安置在供桌,对白木牌牌鞠了一躬,又肃穆着神色后退三步。他面向孙老者的灵位,立正,双掌合十,高举头顶,又合身子折腰鞠躬,如是者三。之后,正步来到草榻前,笔直着上身跪下去,一磕头,二磕头,三磕头,三叩九揖。之后,上香烧纸,孝礼如仪…… 
  三十多个警卫随从一进村就散开,在村口路口巷口院门口持枪警戒,哨位准确。在唐靖儿磕头烧香的时候,灵棚周围的白顶子帽根子几个白发翁媪就殷切侍应,烟茶烧酒一一捧上,可警卫随从全都摇手谢绝。唐靖儿烧纸已毕,白顶子就递上茶水,又很客气地问一声:“你兄弟唐站儿还好啊?”唐靖儿接过茶碗,脖子一歪,叹声道:“不怕你老人家笑话啊,我那兄弟是务农没力气,背枪没胆量,人家上天竺山当道士啦!”白顶子说着“也好也好”就挪过条凳。唐靖儿坐了,仰面饮一口茶,斜眼瞟着老椿树,猛然硬声发问:“嗯?这我老舅一死,葫芦豹也叫人烧啦?” 
  没人答理,没人敢答理。 
  白顶子提着茶壶到灵帐后边去了。 
  唐靖儿拿出长杆烟锅,在空中一敲一敲地高声发问:“当家的男人呢?” 
  一个哆哆嗦嗦的男人出现在他面前,腰身佝偻着,头上的孝带直拖到地面。唐靖儿冷声子说:“是镢头老三啊。高堂白事大如天,连个龟兹乐人都不请,图省钱啊?” 
  老三颤着声答:“龟兹乐人都窜山跑了,实在是请不到。” 
  唐靖儿又压着声问:“这老人过世啊,连个哭灵的都没有,是埋死娃子哩吗?” 
  老三哽哽咽咽地哭,粗喉咙嗡嗡地震动大地。 
  唐靖儿问:“媳妇们呢?” 
  老三不敢回答,他只是哭。 
  一般人家,老人仙逝,三亲六故、老少外家前来吊孝烧纸,孝子贤孙媳妇女们跪在大门口迎接,又在灵棚两旁磕头还礼。在来宾烧纸进香时,媳妇女们要高声哭丧,无有媳女的人家还要雇了邻家妻女代哭,这哭是对来宾的答谢,也是一种示孝的方式。可是,唐靖儿从进楼门到磕头烧纸,如上的礼仪统统没有,他很有些被人下看的感觉。当挣罗匠那时候,每到年节来舅家借粮借钱,时时遭几个表兄弟的白眼。如今做了司令带兵攻城,却闻老舅过世,本想按常规礼仪吊孝,毕了就起身回营,没想却遭此辱慢。心想这孙家人真正是不识时务,就一时火起,拍桌子怒问:“我舅是咋死的?” 
  老三结巴着答:“是、是,叫、叫葫芦豹,蜇死的。” 
  “哄鬼哩!”唐靖儿嘶声高叫。 
  老三又是放了粗声痛哭。 
  唐靖儿看着他哭,就俯身袖手作亲切状,直到这表弟一声哭了,才又悠着声儿说:“好老表哩,你的大号叫孙兴让,死人面前可是说不得谎啊!你,说这七老八十的人,能叫蜂蜇死?是他上树捅蜂窝啦?是他拾柴割草惹了葫芦豹啦?” 
  老三就哭天抢地地喊:“大大呀,为儿的不孝啊!” 
  唐靖儿摆摆手,说:“算啦算啦,你孙家的事我本来不想管,可是这,不管招人笑话啊!听我给你说,这天经地义的是男主外女主内,侍候老人全在媳妇们。你孙家又不少了媳妇,媳妇孝贤老人就长寿,媳妇毒恶老人就受罪。你把你家的媳妇们给我叫来,我要问问,我舅活着时,她们是咋侍候的?”   
  葫芦豹(8)   
  老三站着没动。 
  唐靖儿说:“还要叫我的兵动手吗?” 
  几个白头翁媪就同时围了过来。一个说她们哭了一天一夜,刚刚叫歇着;一个说唐司令你想吃啥了我这就叫人给你做……唐靖儿不听这一套,挥手对院里的卫兵喊:“给我搜人!” 
  白顶子帽根子就赶紧上来劝说司令不要生气,说你这老表弟只知道背了镢头上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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