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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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匪- 第7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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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喊:“给我搜人!” 
  白顶子帽根子就赶紧上来劝说司令不要生气,说你这老表弟只知道背了镢头上坡,人情世道他啥啥都不懂,说全苦胆湾人都指望你坐了县城咱州川就有好年景了。这边说着那边就有两个老人追上去拦那两个兵,兵哪里把老人当人,拿枪把子一拨,老人就趔趄着跌倒。不一会儿,两个兵就把四妯娌押到了唐靖儿面前。 
  唐靖儿凶着脸,狼一般的目光在女人们的身上扫过。片刻,他偏头呷一口水,轻声子问:“这我舅,咽了气啊。你们竟一声丧都哭不出来,是你妈你大死了你也这样吗?” 
  四妯娌长发拖垂,孝布掩面,一个个泣泣咽咽。 
  唐靖儿平声子说:“叫我说啊,是你们虐死了我舅,有罪的!”说罢又扭头去喝水,猛然,他把茶碗朝地上一丢,沙着声,一字一字从齿缝里挤出一句不轻不重的话:“按乡俗办。” 
  兵还没有动手,饶就跪下了,其他三个也跟着跪下,四个女人跪了一行。两个兵抬来粪笼大一摞瓦盆,唐靖儿挥手朝下一压,四妯娌的头上,就每人给搁了一个瓦盆。这就叫顶孝盆,州川的乡俗。不肖子女顶孝盆,一个对时①不准起来,来了烧纸的就在头顶上的孝盆里烧,再烙再烫你得受着。 
  院里的兵、门外的兵,就过来在各个孝盆里烧纸。燃烧着的竹纸在孝盆里腾起烈焰,兵们慢条斯理着,他们一张张地烧,很文雅地延长时间,你烧了我烧,络绎不绝。眼看着,饶的头发焦了,一绺绺地往下掉,她依旧挺着脖子;程珍珠牙咬得嘴唇已经流血,忍紧缩着脖子泪流满面,琴虽头发冒烟可嘴角狞出冷笑…… 
  唐靖儿起身,掸衣扯袖整理戎装。他把他妈的牌位在身上背了,又把长杆烟锅往肩上一搭,大步朝门外走去。可是,只走了两步,又转回来,对灵棚前的老人们交代:“我这老舅入殓啊,身底下要铺十匹杭绸,身上要穿十六件,口里要含珍珠宝,手里要握金锞子。棺材嘛,要老柏木八大块。墓里边嘛,廊场要大,他的心爱之物要全部陪葬,水烟袋、笔墨纸砚、书,还有啥都给搁上。这话我就不再说啦,谁要给我日鬼你可当心着!” 
  说罢,背了手朝大门外走去。几位老人刚松了一口气,谁料他二次又转了回来,喊道:“老三你过来!” 
  老三蹭着腿过来。唐靖儿说:“这老人一死啊,古来分遗产的规矩是,儿分半女分角,外甥来了背个锅。我舅的锅我就不要了,我只要他的那个水火棍,你给我拿来。” 
  很快就有人取来了那个苍老的水火棍。唐靖儿接在手里,掂了掂,就呜啦一转,背手握了,横在后腰,雄赳赳气昂昂大步而去。 
  他一出村口,灵棚里顿时哭声大作…… 
  就在人们手忙脚忙地从烧红的孝盆下救出四妯娌的时候,孙家门上来了一个讨饭的疯婆子。疯婆子头发蓬乱,衣衫不整,胡言乱语着蹦跳行走。她侧楞仰绊地在灵棚前磕了头,干哭几声野狐调,脏眼窝里就垂下两行泪,又念念叨叨着自言自语,谁也听不清她说的什么。白顶子上前扶持问候,疯婆子冷眼以对不消答理,就都以为是专到红白大事的家儿混吃混喝的乞丐,也就任随她去。 
  疯婆子来到孙老者住过的老上房,抬脚动腿都是熟门熟路的样子。 
  老炕上四个媳妇靠了一行,个个头上顶着黑帕子。人们刚刚给四妯娌包裹了头顶上的烫伤。 
  疯婆子径自在老圈椅上坐了,松垂的眼皮耷拉着,不久就呼呼大睡。四妯娌忍受着孝盆烫烙的疼痛,她们没有力气问候眼前这位婆子,猜想着是不是哪一门子的远亲。老三进来向二嫂要钥匙,瞟了一眼正打瞌睡的老妇人,他也没认出来,心想是不是哪一位嫂子的亲戚。 
  孙庆吉进来舀蕃麦糁子做饭,突然看见在老圈椅上大睡的疯婆子,见她那脏兮兮的样子,就用脚踢了踢椅子腿,问:“哎哎,老人家你是从哪里来的?”疯婆子懒洋洋地睁开眼,瞟一下孙庆吉,突然就扑了过来!孙庆吉闪到一边,惊问:“要咋哩要咋哩?” 
  炕上的四妯娌也灵醒过来,异口同声问孙庆吉:“咋啦咋啦?这是谁这是谁?”不待孙庆吉反应过来,疯婆子抓紧他的胳膊,连说:“我认得你我认得你,你不是耍花鼓子的丑角嘛!” 
  孙庆吉往后趔一步,追问:“你是谁呀?是哪一门子亲戚?还是寻过事的人家混吃喝?你说你是谁?”看孙庆吉变了脸,疯婆子咚地靠到老圈椅上,大腿朝二腿上一跷,眯眯着眼,唱出几句花鼓调:“我上一面岭来下一面坡,一脚踏在野鸡窝,野鸡窝里八颗蛋,孵出来都是庄稼汉。庄稼汉,怕做活,一心要把花鼓子学;里角装成瞎奶奶,丑角扮成猪八戒———” 
  孙庆吉听出这疯婆子的唱词儿有作贱他的味道,就伸手拉扯要把她推出去。可他哪里是这疯子的对手,疯子胳膊一抡,他就坐了个尻子蹲。 
  孙庆吉正要发火,这疯婆子却跳起来连唱带骂:“你从我娘家的门前过,吃了我妈的锅盔馍,还偷了我妈的臭裹脚———”   
  葫芦豹(9)   
  炕上的四妯娌听这疯婆子出言不逊,就纷纷下来劝说孙庆吉:“不要跟这号人计较了,给俩馍叫走,给俩馍叫走!” 
  孙庆吉就要去厨房拿馍,可他刚转身,这疯婆子又揪住了他的衣襟。孙庆吉真正被惹恼了,伸手就扇了她一巴掌! 
  可这一巴掌打出了烂子。疯婆子哗啦哗啦脱了上衣,甩吊着两个空皮子的布袋奶,连跳带蹦着喊:“好你个狗日的尿床王,看我把你在南山里做的瞎瞎事,揣人家婆娘捏人家女子,都给你唱出来,叫上下州川的人都听听你是啥东西!” 
  四妯娌就连忙扶她坐下,生怕这疯婆子再唱出啥难听事体。又赶紧给她披上衣服,赶紧拿来吃食好言相劝,又把孙庆吉朝门外推。可这疯婆子不依不饶,挣脱四妯娌跳起来喊:“你个没良心的贼!你看我是谁?你看我是谁?” 
  孙庆吉在心里起了蹊跷,他不明白这疯子到底是谁,她怎么能知道他当年在花鼓台下的风流?看孙庆吉在审视她,疯婆子就一只脚踩在老圈椅上,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地说:“我给你娃子明说哩,老娘我坐这老圈椅的次数比你爷都多!你娃子好好儿看看我是谁,你娃子好好儿看看!”她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猛地炸声叫道:“你认清了,我娘家在石瓮沟!” 
  孙庆吉一下子傻了眼,他纳首便拜,连说:“老婶子老婶子,实在对不起,兄弟我瞎了眼窝啦!” 
  妯娌四人听言赶紧给疯婆子穿衣系扣、擦脸奉茶。孙庆吉给四妯娌说:“这老人家啊,是你家大嫂———十八娃她妈呀!” 
  场面一下子凝冻起来。二嫂饶曾给三妯娌说过大嫂十八娃娘家的筋筋蔓蔓,四嫂琴也曾讲过丈夫说给她的大嫂她妈的故事———这宁花当年怎么被卖到龙驹寨,老贩挑如何赎人纳妻,南山罩如何抢她玩她,她如何在红崖寺甘当班头,又如何携了伙夫骑驴回河南…… 
  饶对三妯娌说:“不管怎么样,这个姨总归是大大的亲家,总归是咱大嫂她妈———”不及说完,疯婆子又哭叫起来,又一层层地脱着上衣:“哎———我的亲人哪,老贩挑你死得冤啊啊!我女婿人头在哪达?哎———我的亲人哪,我十八娃你咋跟了小牛郎啊啊,我的外孙子你在哪达?哎———我的亲人哪,老亲家你上了西天啊啊,你得赔我人命赔我的钱呀!” 
  众人百般劝慰,可越劝她哭得越欢,越劝她越提出一些难以理喻的要求。孙庆吉就说:“不管她了,真正是个疯婆子,这吃屎的把屙屎的还给缠住啦!” 
  话一出口,这疯婆子反倒不哭不闹了。她自己扣了斜襟上的疙瘩纽,自己扎了裤腿绑了鞋带,立起身子,一手插腰,一手直指众人,口齿清楚地说:“我给你孙家人说哩,河南是水旱蝗灾遍地难民,可我不是逃难的,我是来跟你孙家人打官司的,你家老四打死我男人老贩挑,我来是要你们偿命的!老四人死了,可他婆娘在,他儿子在,他的家产在!你都听着,看是公了呀还是私了呀?” 
  二嫂饶听到这里,觉得今日是遇上了怪物,就刚刚正正地告诉她:“我把你叫姨哩,也叫娘哩,我孙家一门英烈,免征粮税的牌牌就在门上钉着!孙家人立身处世,不是护村护县就是说事合辙,这州川人有口皆碑!到如今,弟兄四个折了一双半,上天的上天,入地的入地,今又老人家尸骨未寒,你却上门来诬陷勒索———” 
  刚说到这里,四媳妇琴就挥着切面刀扑了过来。她一边抡着刀一边喊叫说:“哪里来的野疯子,看我把你狗娘养的剁成肉酱!”乱刀挥舞中,疯婆子抱头鼠窜。珍珠和忍操起擀面杖后边就追,到大门外被众人挡了,言说一派疯话何必当真…… 
  孙家四妯娌不得不当真。这疯婆子把多少年的旧事怎么弄得那么清楚?孙庆吉说,金陵寺的秃头和尚范长庚去年就到河南云游,该不是他从中挑拨煽惑? 
  隆隆炮声震动着苦胆湾人家的土墙柴扉。孙老者的白木棺材来不及涂上黑漆,人们就草草地掩埋了他。老三的头在墓门上撞出了血,他说死说活不上王山的洞。二嫂饶领上珍珠和琴跟着村里的父老进了后沟,老三扛了犁耙绳索,引上他媳妇也上了后坡。忍手握一根草绳,草绳悠悠地长长地拴着老牛…… 
  陈八卦从后山归来,飞的帽苔子随着脚步一起一伏。他甩开腿脚在山路上行走,觉得比坐兜子舒服多了。他此行又看好了一块山凹地,那凹地的坐靠朝向都在风脉头上,他要在这里给自己买一块墓地。可在返回的羊肠小路上,他和一个人不期而遇了。 
  这人是范长庚。他的脸颊干瘦,胡子拉碴中鼻塌眼凹。他弓腰拄个拐杖,褴褛的袈裟拖在脚面,似乎腿骨受了伤,走起路来半边胯子一趔一趔。 
  陈八卦选定一处平路,远远站定,看着范长庚摇摇摆摆而来。在丈把远的地方,陈八卦抱拳,平声相问:“尊者范大师,向何处云游?” 
  范长庚立定,用拐杖撑了身子,双眼一夹,伸长脖子,看清来人,用诵经的低沉声调说:“噢,是油坊里的。我说,脚下无履云作履,出游全靠一股风,阅尽天下奇怪事,杨柳枝头波涛平。我老了,不再奔走了,一心一意念经呀,出家人一心念佛才是正经主意。” 
  陈八卦的心弦被拨动了,他也由衷地说:“我娶了个老婆,租了几亩山坡地,一心注在种药行医呀……”   
  葫芦豹(10)   
  不远处的山坡上,老三和忍在勉力耕作。白日从云隙间扎下几缕亮光,新犁过的田垅漾出饴糖般的甜味儿,老牛卧在软土上反刍,时不时地发一声绵长的鸣叫。老三眯眼看着日头,日头给他秃媳妇的衣衫上镶一层金边。他抓一把泥土,任其在指缝间流下,他喜欢泥土摩擦皮肤时的痒痒。 
  突然,忍啊地叫了一声,双手捂着小腹蹲了下去。老三赶紧跑来扶她,急问:“咋啦咋啦?”忍缓缓地扬起头,已是泪流满面。她拉住老三粗糙的手,轻轻地、轻轻地按到自己的小腹上,哽咽着说:“我怀上了,怀上了,我想吃、吃———” 
  老三一下子蹲在地上,一边伸手在媳妇的小腹上轻抚,一边说:“娃呀,你来的不是时候啊!”媳妇握住他的手,望着坡下的苦胆湾,喃喃地说:“我想吃土———”说着把一块核桃大的黄土放在嘴里。老三看着媳妇,缓缓站起来,很响地吐出一口唾沫,轻声说:“这个娃,不能要。” 
  媳妇啊了一声,吃惊地睁大眼睛望着他。 
  老三啪啪地拍着手上的泥土,说:“耕坡上这地啊,我是最后一回了。河边的地,我已当给别人种去了。” 
  媳妇一下子跪下去,抱住丈夫的腿,哭道:“往后一家人吃啥喝啥呀?” 
  老三轻轻推开媳妇,说:“我也上南山去当土匪呀!” 
  媳妇啊一声打个寒颤,仰头问:“你能当了土匪?!”丈夫巨硕的身影镶在蓝天上,他头顶上正飘过一朵白云。 
  老三咧嘴一笑,无声,却果决地说:“先当土匪,再当司令。”猛然,他一脚踢开媳妇,嘶声道:“二十年后当皇帝!”     
  后记   
  孙见喜答邰科祥教授问(1)   
  问1:在你的文学生涯中,故乡、家庭等因素对你产生过哪些影响? 
  孙见喜:我故乡所在的商州丹江川道,自古就是连接西北、关中和中原吴楚的大通道。在周秦汉唐诸王朝建都长安的时候,那些求学的赶考的晋见的游旅的商贸的都经这条通道到长安去;相反,那些赴任的遭贬的巡视的平叛的都经这里出了武关去中原吴楚。所以商州这块地方自古就是一条文化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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