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菟丝花--琼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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菟丝花--琼瑶-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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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终于夺眶而出,“哇”的一声,我放声痛哭起来。林校长大吃一惊,用手环抱著我的
肩膀,她失措的,惊慌的拍著我,结舌的说:
    “这……这……这是怎么了?忆湄,别哭!有话好好说,怎么了?忆湄?你受了什么
委屈?来!先到我家去,慢慢再谈。”我拭去泪,抬起眼睛来,无助的望著林校长,低低
的说:
    “林校长,我回来了!不再去台北了!这儿还能收容我吗?”
    “噢!忆湄!”林校长喊:“你说什么话?这里永远是欢迎你的!来,来,来!一切
都先别谈,到我家去洗把脸,吃点东西。”挽住了我,她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提起我的箱子
,把我向她的家中拉去。到了林校长家里,洗了脸,吃了一碗特地给我下的肉丝面,精神
好多了,心情也平定了不少。她的孩子们绕在我的身边,孟姐姐长孟姐姐短的问个不休,
林校长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算把那群热心的小东西赶到外面去玩了。关上房门,她握住我
的手,关切的说:“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怎么回事?罗教授待你不好吗?”
    我凝视著林校长,怎么说呢?我在罗宅的九个月中,一切是那么复杂,那么错综,人
、事、及感情!我如何能把这事情清清楚楚的说出来?何况,这之中还牵扯著我的身世之
谜,牵扯著妈妈的名誉!瞪著林校长,我微蹙著眉,久久无法说一语。“哦,忆湄,”林
校长拍拍我的手背:“不说也罢,我想我猜得出来。”她叹了口气。“本来嘛,你妈妈也
想得太天真了,多年没有谋面的朋友,就贸贸然的让你去投奔,现在的人都那么现实,谁
还会真正的去重视友谊呢?……”
    林校长的话丝毫搔不著我心中的痒处,摇摇头,我本能的为罗教授辩护:“不,并不
是这样,罗教授是……是个很好的人……他……他待我也不坏。”“那么,你为什么又回
来了呢?”
    我想著昨夜,想著罗太太,想著我受的屈辱,皑皑和中□……泪又涌进了我的眼眶,
我摇头,用手蒙住脸,啜泣著说:“不,不,请您别问。”
    “好,我不问你,”林校长豪爽的说:“等你那天心情好的时候再告诉我。反正,你
终于要在我家住下来了!我们地方小,你可以和我两个女儿住一间屋子,你母亲希望你考
大学,你还是继续念书,准备考试,如何?”
    “不,”我说:“我想自食其力,我可以教那些孩子。”
    “你想当教员?”我点头。“我认为——”林校长说:“你还是该完成你母亲的遗志
。”她沉吟了一下,又说:“好吧,你先住下来,这问题让我们再慢慢讨论。”我又在我
居住熟了的地方住下来了。早上,我踏著草地上的露水,找寻著我和妈妈共同生活的痕迹
。我重新来到那破旧的小屋门口,现在,这屋子翻修过了,住著一位新来的男教员。我在
那门口呆呆的伫立了那么久,让那男教员惊奇得瞪大了眼睛,而当他来找我搭讪时,我又
像个受惊的鸽子般飞走了。操场上、教室里、走廊边、校园内……处处有妈妈的影子。黄
昏,我躲在无人的校园墙畔,望著彩霞满天,望著落日西沉,我悄悄的啜泣低唤:
    “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在哪儿?我在任何的地方找寻妈妈,处处有妈妈
,又处处没有妈妈!于是,我偷偷的流泪,偷偷的哭泣,哭我的孤独,哭我的无依。就在
这终日徘徊中,我领会了一件事,妈妈在我心中如同神圣,我之所以决然离开罗宅,是不
是也由于害怕去面对一个可能公开的真实?我决不愿想妈妈会生下一个私生子。妈妈,她
是完美无缺的,她是我心目中的偶像!许多天过去了。我仍然像一个游魂般,整天在各处
荡来荡去。对妈妈的凭吊和哀悼稍稍平淡一些之后,中□和罗教授等人的影子就跟著浮了
上来。他们会找寻我吗?中□会难过吗?皓皓?皑皑呢?罗太太呢?于是,我开始强烈的
思念起他们,不止他们,还有嘉嘉、彩屏,以及早已失踪的小波。我怀念那幢大宅子,怀
念那花圃,也怀念那闹鬼的小树林!我终日失魂落魄,揽镜自照,憔悴苍白得几乎已不再
像“我”。白天,我食不下咽。夜里,我寝不安眠。随时随地,我都像个易碎的物品般,
不能轻触。因为眼泪之闸永远开著,碰一碰就要流泪。我,和九个月前离开的那个孟忆湄
已经不同了。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失去了我自己。
    中□,他会和皑皑恋爱吗?在失去了我之后,那抹“微蓝”也该被重视了。本来,他
就喜欢著她的,不是吗?罗教授把中□留在家里,待以上宾之礼,让他教皑皑画画,所为
何来?他们早就期望著中□和皑皑恋爱,不是吗?那么,现在,他们都可以如愿以偿了。
我整日整夜的想著这些问题,想得我头发昏,想得我神思恍惚。而与这些问题同时而来的
,还有一次比一次加深的内心的痛楚。于是,我明白了。在那些无眠的夜里,我流著泪,
在心中辗转的呼喊著:
    “中□,你不可以爱她!中□,你不可以爱她!中□,你不可以爱她!”日子冗长困
倦,我的脚步踏遍了校园每一个角落,找寻不到失去的我。头一次,我了解了李清照的词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情意。
    也是头一次,我懂得了真正爱情的滋味。
    我的失魂落魄瞒不过林校长,一天,她看著我端著饭碗发呆,笑著说:“忆湄,菜不
合你的口味吗?”
    “噢!”我猝然醒觉:“不,很好。”我连扒两口饭,伸长脖子咽下去。“忆湄,告
诉我,”林校长的手越过饭桌,握住了我。“你遭遇了一些什么?”放下饭碗,泪水夺眶
而出,我站起身来,奔出了房子。
    一天又一天,我慢慢的醒悟,我必须面对现实,拿出勇气来生活了。早上,我围上围
裙,到厨房去帮林校长弄早餐,然后,到院子里去喂鸡。撒下一把米,看著那些各种颜色
的鸡从四处跑来,小小的脑袋啄食著米粒,我心头稍稍欢快了一些。生命,是可喜的,虽
然我这条生命正在愁苦中,但我仍然爱其他的小生命。喂完了鸡,又到校园中,低年级的
校园里,有一个大的铁丝笼子,里面畜养著十几只小白兔。我和它们每一只都是好朋友,
拿著一大把青菜和胡萝卜,我送到它们的嘴边,望著它们争先恐后的抢食。蹲在地上,我
抚摸著它们的背脊,和它们低低的说话。有一只离群独居,不肯吃东西,我摸摸它的额,
似乎比一般兔子的体温高,病了么?我怜惜的把它抱了起来,向林校长的家里走。对于小
动物的病,我有个偏方,曾经百试不爽。是不管什么病,都喂它半包鹧鸪菜。抱著兔子,
系著围裙,我慢吞吞的向前走去,到了林校长家的门口,看到林校长最小的一双儿女,正
在争论著什么。“是海盗!”一个说。“不是,是刚从监狱里放出来的,可能是个杀人犯
。”
    “不是,是海盗,海盗都是这个样子的,电影上我看过!”“我也看过电影,囚犯都
是那个样子的!”
    “我告诉你是海盗!”“我告诉你是囚犯!”“打赌!睹三颗弹珠!”
    “好!等下我们问妈妈!”
    我站住,在冬日的阳光下,望著那两个争执著的孩子。当孩子真好,不是吗?无忧无
虑,无愁无怨。兔子在我怀中蠕动,我拍抚著它,安慰的说:
    “别急,小兔子,马上弄药给你吃。”
    有一片阴影罩了过来,我低著头,可以看到有个人影由远处移近。然后,我望见一双
穿著皮鞋的脚,鞋面上积著灰尘。深灰色的西服裤,裤管瘦而长。目光慢慢向上抬,西服
上衣,敞开的领口,没有系领带,方方正正的下巴……我的眼光和他的接触了。他站在那
儿,静静的望著我,眼睛深邃闪烁。我们彼此对望著,谁也不开口,时间慢慢的消失,云
遮住了太阳,又放开了它。他一直显得那样安详自如,只是脸色有些反常的苍白。终于,
他先开了口:
    “好吗?忆湄?”我点点头,喃喃的不知说了些什么。
    他伸过手来,轻触我怀里的兔子,他的手指神经质的颤抖著。“它怎么了?”他问。
“病了,大概是感冒。”我说。
    他的手指从兔子身上滑到我的手背上,一把抓紧了我,他颤栗的喊:“忆湄!总算找
到了你。”
    我闭上眼睛,一阵天眩地转,泪珠沿著面颊滚落。好半天,我无法说话,也无法移动
,只有泪水无拘束的泊滥奔流。于是,我觉得他拉住了我,又用手环住了我的腰,他的声
音清晰而痛楚的在我身边响著:
    “忆湄,你怎么那样傻?就这样不声不响的走掉?你使整个罗家都翻了天,你知道吗
?现在,都好了,是不是?我们来接你回去。别哭了,来吧!”
    我仍然在哭,除了哭,我似乎不会做任何的事情了。中□拥住了我,拍著我的肩膀,
试著要稳定我激动的情绪。而我,把额头抵在他宽辟的肩膀上,哭了个肝肠寸断。好不容
易,我的哭声低微了。中□托起我的下巴,像对待一个小娃娃一般,帮我擦著眼泪。接著
,我听到林校长的小女儿拍著手喊:“看啊!孟姐姐,不害羞,女生爱男生!女生爱男生
!”
    推开中□,我看看他,又看看那拍著手的孩子,忍不住又挂著眼泪笑了。中□注视著
我,也笑了。于是,我忽然听到一个人大踏步走近的声音,同时,一只大手抓住了我的手
腕,我抬起了头,看到的是罗教授须发蓬篷的脸,和灼灼逼人的眼睛:“好呀,”他夸张
的嚷著:“忆湄!你逃学逃到这里来了!也怪我平常太粗心,只知道你以前住的地方是个
小学校,也不知道住址,这一下,把全高雄市的小学校都翻遍了,才把你翻出来!好!现
在乖乖的跟我回去!”
    “我……我……”我嗫嚅著。“你还有什么鬼意见?”罗教授咆哮的喊:“你就是有
什么不高兴,在家里吵一顿,骂一顿都可以,干嘛一个人跑掉?台湾那么多人口,那么大
地方,让我到哪里去找你?这不是给人出难题吗?你走了不要紧,家里人翻马仰,中□怪
我不该打你一巴掌,其实,鬼才知道你挨了一掌就会跑掉!嘉嘉满屋子跑上跑下的找你,
结果突发奇想,以为你藏在抽屉里,把所有的抽屉打开来找,翻得乱七八糟。皓皓也跟我
吵……现在,好了,你赶快跟我回去吧!还有你那只鬼猫,不声不响的在我放卷宗的抽屉
里做了窝,啃了一抽屉的鱼骨头……这些,只有你回去处理……”
    “什么?”我惊喜交集的大叫:“小波,它回来了吗?”
    “回来!”罗教授叫:“它几时失踪过?失踪的是你!现在,别多说了!走吧!看能
赶得上几点钟的火车!”
    我犹豫著,一转头,我看到含笑站在一边的林校长。她走过来,握住我的手臂,带著
个了解的笑容说:
    “去吧,忆湄,罗教授都跟我讲过了。回去吧!忆湄,好好念书!好好考上大学!”

    我仍然在犹豫,罗教授拉著我的手腕就向校门口走。他的手碰到了我怀里的小兔子,
他吃惊的叫:
    “天哪,这又是什么玩意儿?”
    “小兔子,它在生病。”我说,举起兔子来:“我可以带它一起走吗?”我问。“噢
,噢,……”罗教授的眼珠奇异的转动著,从他的大鼻孔里吸著气:“好吧!带它走!我
看,家里该为你辟一个动物园呢!”
    我欢呼了一声,多日来的烦恼忧愁和悲哀都在一瞬间飞走了。把小兔子交到中□手里
,我说:
    “帮我抱一抱!”就转身冲进屋里,去收拾我的箱子。
    提著箱子,我走了出来,林校长过来和我握别,含蓄的笑著说:“下次,你再来的时
候,希望不再是私逃的了。”
    我望著林校长,有些依依不舍。罗教授已经不耐的抓耳挠腮了。我们向校门口走去,
林校长的两个孩子推来推去的低声说著:“你去问!”一个说。“你去问!”另一个说。

    “他们在做什么鬼?”罗教授问。
    我望著罗教授毛发篷篷的脸,猛悟的大笑了起来,罗教授皱眉叫:“笑什么?你?”
“笑他们!”我说:“他们想证实对你的猜测,不知道你是海盗呢?还是囚犯?”中□也
笑了起来,林校长也笑了,罗教授瞪著眼睛,竭力把脸色放得严肃,却在喉咙中希奇古怪
的诅咒。我们就在笑声中,诅咒声中,孩子的起哄中,走出了大门。
    两小时后,我、中□、和罗教授都在北上的火车中了。
    火车向前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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