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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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街-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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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两间屋的书房很明亮,南面四个带方胜格子的窗户,光线充足。靠北墙一排立着五个书架,经、史、子、集各占据一架,另一架专门置放文字学的书籍,有春秋战国间秦人所作《史籀篇》、汉代许慎的《说文解字》、汉扬雄的《训篡篇》、晋吕忱的《字林》、南朝顾野王的《玉篇》、宋王安石的《字说》,清代人的著述颇多,有钱大昭的《说文通释》、孙星衍的《金石萃编》、任大椿的《字林考逸》、严可均的《铁桥漫稿》《说文声类》、桂馥的《说文义证》、近人吴大澈的《说文古籀补》……    
    硕大的红木大理石面书案上,罗列着上百片殷墟出土的龟甲,案底的两个木箱里都装满带字的龟甲。这些龟甲,陈紫峰以前都为叔父做了拓片,而且编了号,装订成册,便于查找。案头上堆积着甲骨拓片和书籍,还有叔父用过的狼毫小楷、大小由之都插在湘妃竹的笔筒里,下面是明月松间照大端砚,一个陈寅生刻制的兰草图的白铜墨盒,旁边一个宋哥窑五足笔洗,一对白檀木的雕花镇纸。陈紫峰把叔父唯一的一张照片挂在靠桌案的墙壁上,老人的头像轮廓分明,胡须飘洒,目光坚毅。每当看到叔父的照片,陈紫峰都要问自己:你今天有何进展?    
    白天,陈紫峰钻进甲骨堆里,辨认、揣摩,用自来水钢笔做着笔记。一直到中午,妻子高秋菊悄悄进来,给他送来可口的饭菜,陈紫峰感激地看秋菊一眼,接过饭菜,伏案就餐。嘴里嚼着饭,眼睛还盯着甲骨,有时,嚼着嚼着,嘴就不动弹了,忽然放下筷子,拿起钢笔,在笔记本上写了起来。    
    高秋菊看到丈夫的脸消瘦苍白,眼窝有一圈黑色,好久不剃的胡须有如乱草,心里一阵凄楚。她想劝丈夫休息几天接着再写,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知道丈夫的脾气,只要是他认准了要干的事儿,任何人也休想阻止他,更何况是叔父临终的深情嘱托?她轻轻叹了口气,又强作笑脸,看着紫峰把饭吃完。陈紫峰每天除了吃饭、入厕之外,绝不离开书房一步。    
    陈紫峰每天工作到深夜。万籁俱寂之时,万物沉睡在半明半暗之中,室内,屋外,一切物体轮廓不清。陈紫峰的书房里,一灯如豆,他细心研究甲骨,不敢有半点儿松懈,因为除了甲骨文研究,他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关于青铜器的鉴定,要写专著;关于钟鼎文,也要写书;还要出印谱、金石图录。妻子不止一次地劝他,买卖固然可以松懈,身体不能不顾,但他却似乎无动于衷。    
    工作一个月之后,陈紫峰渐渐感到困惑:只是沿着前人的路子,单纯地辨认单字,恐怕难以研究出成果。于是,他停止了工作,陷入了长时间的考思。    
    甲骨文的研究不能停止在文字解读上,应该有新的突破,但是,如何突破,却是个极大的难题。经过反复思考,他决定在掌握大量文字资料的基础上,写一部专著。这本书暂定名为《契文六书》,古人所谓的六书,即象形、会意、形声、指事、转注、假借,这是古人在研究金文、篆书的基础上,总结出来的汉字造字方法。这些造字规律也适合甲骨文。叔父陈石胄在多年的研究中,似乎意识到了这一问题。    
    陈紫峰继承叔父的研究成果,取精用宏,全面综合,切实认识到:在甲骨文中,六书都可找到实例。陈紫峰就是要写这样一部著作,通过考证,以充分的资料证明,甲骨文有的缘于象形,有的缘于指事,有的缘于形声,有的缘于会意,有的缘于转注,有的缘于假借,甲骨文是中国最古老的成熟的文字。    
    经过五个多月的拼搏,《契文六书》终于杀青了。    
    那正是民国十年的季春,陈紫峰心中高兴,在一个星期天,带着妻子秋菊和儿子致公去天坛公园游玩。那天,阳光和煦,空气清爽,一进天坛北门,向南望去,巍然矗立的祈年殿,呈现出淡淡的一片青色,有如一个巨大的剪影,平贴在蔚蓝的天幕上,他们一直向南走,走得越近,那高大雄伟的建筑也就越清晰越壮观。孩子有如脱缰的野马,早已飞跑出去,他边跑边回头,看见父母对他微笑,这更加鼓舞了他,一会儿就没有了踪影。    
    陈紫峰和妻子缓缓徐行,享受着空阔与宁静,这里有如世外桃源,远离闹市的喧嚣,没有街路的风沙。沿路古柏掩映,徐徐吹来的微风,饱含着老树的清香,夹杂着野鸟的鸣叫。陈紫峰信步向柏林深处走去,妻子紧紧地跟随着他,他们脚下的绿草散发着勃勃生机,草地像柔软的绒毯,漫无边际。儿子忽然从大树后面钻出来,在绿地上打滚,宛如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动物。    
    陈紫峰望望高秋菊,两个会心地一笑,陈紫峰拉着高秋菊的手,两个人坐在长条木椅上。高秋菊看到丈夫的眼里射出愉悦的光芒,她不想打扰他,想让他一个人静静地休息一会儿,她对陈紫峰说:“你一个人在这坐坐吧,我去和致公玩儿一会。”    
    陈紫峰愉快地点了点头。


第二部分:佛头契文(3)

    高秋菊领着儿子,瞻仰皇帝祭天的圣殿。当她领着孩子回来的时候,发现丈夫的神色不对,他又在绞尽脑汁思考着什么,甚至没有发现他们回到他身旁。高秋菊体贴地看了丈夫一眼,轻轻叹了一口气。    
    陈紫峰在考虑撰写另外一部书。    
    他想把这本书定名为《契文断代》,专门研讨甲骨文在殷商不同时期的不同书体。叔父在世时,也注意到这个现象,曾和他讲过:甲骨文经过漫长的历史,不同时期有不同的书体。但是他们都没有认真地归纳,并进行仔细的分析,找出其演变规律。陈紫峰决定从今天起,开始认真研究这个课题。    
    甲骨文是从盘庚迁殷之后出现的,盘庚至帝辛即纣王共十二帝,各个时期的字体各有特色。陈紫峰就要根据卜辞的干支,断定甲骨年代,阐述不同时代字体的特点。    
    从天坛回来,陈家人皆大欢喜。高秋菊见丈夫晚饭吃得很多,也很香,心情非常舒畅,她认定此后的丈夫,会从那堆枯燥的龟甲中解放出来,因而暗自高兴。    
    陈紫峰因为确定了第二本书的选题,心情无比舒畅。从那以后,经过细心研究大量的甲骨,认真分析、反复比较,他归纳出甲骨文从盘庚迁殷之后出现,至帝辛即纣王十二帝,各个时期字体的不同特征。武丁时期,多为雄伟瑰丽之大字,中小字迹工整刚劲。祖庚、祖甲时期,行款整齐,字体适中,风格趋于谨饬。禀辛、康丁时期,行款不齐,逐渐流于草率。武乙、文丁时期,初尚粗疏古拙,后又日趋严整。帝乙、帝辛时期,多为严整细密之小字,风格放逸优美,宛如一丝不苟之蝇头小楷。陈紫峰就要根据卜辞的干支,断定甲骨年代,阐述不同时代字体的特点。    
    这天,一家人吃过晚饭,围着饭桌喝茶聊天,忽听有人敲门,致公跑去开门,兴奋地大叫:    
    “姑姑!姑姑来了!”    
    翠莲的到来,给家里带来了欢乐。    
    高秋菊请妹妹坐在炕上,拿出芝麻糖和糖炒栗子给翠莲吃。致公给姑姑斟了一杯茶水。看见哥哥精神焕发,陈翠莲很是欣慰,关心地问:    
    “大哥的书写完了吗?”    
    陈致公抢着说:    
    “爸爸的书早就交到书局了。今天我和爸爸、妈妈到天坛玩儿去了。”    
    “那太好了,哥哥也该好好休息休息了。”    
    陈紫峰放下茶杯,笑着微微点头。    
    高秋菊知道,这么晚了,妹妹来家一定有什么事儿,便笑眯眯地看着她,等她说话。果然,翠莲心事很重地对陈紫峰说:    
    “大哥,敬之遇到点儿为难的事儿,我想求您帮忙。”    
    “什么事儿?你说!”    
    翠莲放下茶杯说:    
    “敬之遇到一桩大买卖,没有本钱,愁得整天耷拉着脑袋。”    
    “为什么不早点儿和我说?”    
    “这他还不让我来呢!”    
    陈紫峰听后,内心深感自责。他在反省:自从叔父过世,几个月来,自己只顾写书,竟忽略了一件大事:博文斋是叔叔苦心经营半生创下的,自己从小失去父母,是被叔父一手抚育长大,培养成人的。叔父把自己当成亲生的儿子看待,送到同文馆深造,没有叔父,就没有我陈紫峰。叔父临终,将博文斋交给我经营,可这个大家业并不是我陈紫峰的,妹妹翠莲有权利继承,起码应该继承一半,这话早就应该和翠莲说。    
    他知道萧敬之的脾气,不管你给翠莲多少家财,他都不能同意接受,无论如何,当哥哥的,绝不能不办这件事情。但是,现在却不是时候,眼下萧敬之遇到了困难,我若是提出和翠莲平分家财,就会让翠莲和敬之感到难堪,好像妹妹找上门来要钱似的。想到这里,陈紫峰遂问道:    
    “大约需要多少?”    
    “这桩买卖做下来,要六万大洋。”    
    “明天我给你办张汇票,就是六万大洋。“    
    翠莲说:    
    “我对敬之说,让哥哥出钱,你有多少出多少,两人合伙做买卖。做成了,哥哥多分,你少分,您猜敬之怎么说?”    
    陈紫峰笑问:    
    “怎么说的?”    
    “他说,这买卖就让大哥做,我帮大哥的忙。”    
    陈紫峰笑了:“没有这么办事的。”    
    “我就说,大哥绝不会那么办。”    
    “就这么着吧,钱我来出,买卖让敬之做。明天我叫账房先生送汇票去,六万。”    
    “用不了那么多,有五万就够了。”翠莲说。    
    “这个机会很难遇到,弄不好,就会让姚以宾给撬过去。不然的话,我不会来找大哥借。”翠莲又说。    
    陈紫峰说:    
    “自家兄妹,不能说借!”    
    陈紫峰不想更多地谈钱的事儿,于是就转了话题:    
    “后天是妹妹的生日,你和敬之都回家来,好好庆贺庆贺!”    
    翠莲感激地看着哥哥,心中感受到哥哥真挚的关怀。    
    又说了一些闲话,天已大黑,翠莲告辞。陈紫峰叫致公送姑姑回家,致公欣然答应,蹦蹦跳跳地自顾往外跑去。


第三部分:石窟牙牌(1)

    温季澄的酒醒了大半,从梅晓箐温热的小脚上撤回脚来,专心打牌,再也不敢掉以轻心,这时,牌桌的形势起了变化,一向大大咧咧的张树勋似乎认真起来,虽然他嘴里不断地说着粗俗的话语,眼睛却紧紧盯着牌,毫不含糊。    
    翠莲所说的大买卖,是从萧敬之接到温季澄的电话开始的。    
    萧敬之第一次接到温季澄的电话,感到拘谨和不安。电话那边洪亮的声音,强壮的气势,都让人感到居高临下,颐指气使。电话铃响了之后,萧敬之拿起话筒,礼貌地招呼:    
    “您好?”    
    对方劈头盖脸地问:    
    “你是韫古斋吗?”    
    “是啊。”    
    “找你们老板说话。”    
    “在下就是,有事儿请讲。”萧敬之以他固有的温和缓慢的语调回答对方。    
    “你就是老板?贵姓?”    
    “免贵姓萧,请问先生贵姓?”    
    “温季澄。”    
    “温次长,您好!”温季澄的名字,在北京古玩界无人不知,他是中央政府的财政次长,大名经常在报纸上出现。他又是位著名的收藏家,身居要职,聚财方便,两三年之内,通过各种渠道,相继买了一大批明清名人字画,疏璃厂经营字画的店铺,没有不知道温次长大名的。更主要的是,温季澄对收藏的字画进行研究,写了一本书,叫《倚云楼书画赏析》,为此,他在京师名声大噪,因为他曾在韫古斋买过一些字画,萧敬之以为他需要购买什么,就以询问的口气问:    
    “温次长有何吩咐?”    
    “我呀,有一批字画,都是名家的珍品。因为急于用钱,想尽快出手,不知你们能不能买?”    
    “不知您想出手几张?”    
    “大概一百一二十张。”    
    听到数量太多,萧敬之有些不知所措,他一时无语。    
    对方说了一声,“喂!”    
    “不知您想卖多少大洋?”萧敬之客气地问。    
    “我要六万大洋。”对方明朗地说。    
    萧敬之听得清楚,是六万大洋,但他不相信这是真的。因为他清楚,就是在一两年前,收购这些字画也需要十万大洋,何况现在字画的价钱不断上涨。萧敬之想询问一下,让他再说一遍,他立即意识到不应该那么做,应该由自己来重复报价,再次得到对方的确认,于是他向对方说:    
    “您是说一百一二十张字画,要大洋六万,一次付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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