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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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往事-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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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脚丫站在土圆圈中间。槐根拎来水,一桶又一桶浇到我的脚上去,我硬是用脚把土块踩成了稀泥。我踩得极开心,小金宝那双眼睛使我把动作夸张了。
  我和完稀泥幸福地扎进了河水,扎了一个猛子。我知道有人在看我。楼顶地上全是说话的声音,他们大声说笑,铁钉也敲得节奏铿锵,每个人都很快活。修房子其实和砌新房一样,容易让人喜气洋洋的。
  我的那个猛子一直扎到河对面。我回头的时候十分自然她和小金宝对视了。小金宝的情绪很好,这个我已经看出了。
  很普通的一条乌篷船平平常常地驶了过来,拦在了我与小金宝中间。船挨着我,好像想靠在南岸。乌篷船的开口正对着我的头,伸出了一根细竹竿。竹竿在我的头顶轻敲了两下,我抬起头。我一抬头就差一点吓沉到水下去。一张刀把脸正对我诡秘地笑,是我在唐府里曾见过的一张刀把脸。他戴着草帽,帽檐压得很低,如果我在岸上是绝对不会看见他的脸的。我和他的对视使我的脑袋轰然响起一声巨响,刀把脸倒很沉着,他并不惊慌,冲着我只是微笑,好像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要在今天彻底结束似的。我望着他,北岸金山家楼顶上的说笑立即听不见了。我愣在水里,感到小河下面长满了手。再回过神来的时候乌篷船就已经驶过去了。我的脑袋傻浮在那儿,听见水下自己的心跳,我的嘴里不住地吹气,眼睛里早没了小金宝,但小金宝依然望着我。她一点也不知道眼前的水里发生了什么。这一刻小金宝置身于故事之外。阁楼顶有人大声喊,嫂子,放爆竹!我听到这话才还过了神来。
我上岸时到处飘着南瓜香。每个人都捧了一碗。南瓜瓤一片金黄,冒着乳白色热气。它们在白瓷碗里有一种丰衣足食的吉祥模样。随后石街上就〃咚哒〃,又一声〃咚哒〃。我走到石街时桂香正拿了一根紫色香往小金宝的手里塞。是让她放鞭炮。小金宝的胆小样子引来了一阵笑。但小金宝终于点上了,点上之后抱了头就蹿到了我的身边。这一声极响,小金宝努力着欢呼雀跃。小金宝跳了两跳一直没能发现我脸上的死样子。小金宝从桂香的手里接过南瓜,尝了一口脸上就布满了好吃的模样。桂香看在眼里,高兴地说:〃等手边的事料理完了,叫槐根划船到他婆婆家再拿几个来,也不是什么值钱的好东西。〃
  都以为桂香是一句顺嘴人情话。没料到天黑了之后桂香真的让槐根到婆婆家拿南瓜去了。槐根走的时候甚至没有说一句话。他回来的时候夜色已经不早了。人们乘完了凉,各自上小楼睡觉去了。小镇的夜又一次安静了下来,星星在河底眨巴。没有风,也没有浪。金山家里传出了小男娃的几声呜咽,随后又息了。水面如镜,发出平滑的黑色水光。槐根划着乌篷船悄然行驶在河面。河岸石缝里传出了蛐蛐与纺织娘的叫声,这样的声音仿佛从水底发出来的,带着一串气泡,听上去又清凉又干净,但脱不了不祥的阴森。
  乌篷船头垒了堆南瓜。槐根的小船慢慢靠近了石码头,他的瘦削身躯在黑夜里极不真切。他走到了船头,拴好绳,然后上了岸准备叫起我们,他的南瓜拿来了。
  槐根是在上岸之后听到水底的动静的。他以为是一条鱼,一条不小的鱼。他弓下了腰。水里突然伸出了一样东西。是一双手。但槐根在那双手捂上自己的嘴巴后才弄清是一双手。他的身子即刻软掉了。他没有来得及呼叫,水里齐整整站上来两条黑人影。铁船桩无声地插进了他的肚子。四只手当即把他摁到了水下。他的大腿剐在了船帮上,南瓜掉进了水中,发出一连串水声,但随后就安静了。南瓜一个又一个漂浮上来。槐根也漂浮上来。这时候他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小金宝听到桂香失常的尖叫是在凌晨。她叫着槐根的名字。小金宝睁开眼窗外刚刚见亮。她冲下楼时阿贵已开了南门。小金宝第一眼就看见了水面漂浮的南瓜。这些南瓜和槐根联系在一起,当然也就和小金宝联系在一起。桂香的半个身子站在水里,她家的石码头有一只打翻的淘米篓。她一定是在淘米时看见了那具尸体,随后认出了那个尸体。金山冲进了水里。他的一条残脚在水里丑陋无力地挣动。
  小金宝在惊乱中捂住了自己的嘴。她的恐惧是女人对尸体的恐惧。她没有想到别的。但她马上发现了槐根腹部的铁船桩,她看到了槐根之死的另一个侧面。双份恐惧袭上了心头。她捂嘴的那双手放下来了,身子就倚到了木柜上。死亡这个巨灵之手从上海伸过来了,大拇指已碰到了她的鼻尖。她一回头看见了我。我的表情和昨晚一样半死不活,但没有任何变化,对死亡没有半点震惊。只有我知道小镇上发生了什么事,我的半死不活在凌晨时分显出一种可怕的平静,似乎一切都顺理成章。我的平静杀气腾腾,却又找不出根由。小金宝扑上来,双手扳紧了我的肩,疯狂地摇撼。但只晃了两下,小金宝自己就坍塌了下去。我没有扶她,依旧坐在门外。我平静镇定,杀气腾腾的平静镇定,河面飘起了一层薄雾,像鬼的八十八只指头软绵绵地抓过来又抓过去。
  对岸堵了很多人。死亡气息席卷小镇大地。
  小金宝醒来天已大亮。阳光普照,晴空万里。她躺在红木床上。小金宝醒来之后伸着手四处乱摸。我从床下掏出锡壳烟壶。小金宝接过烟,她的双手无助地抖动,一连划断了六根洋火杆。我拿过洋火,划着了,洋火烧得很稳定。〃谁到这里来了?〃小金宝一把拉住我大声尖叫,〃是哪个狗杂种跟到这里来了?你说,你全知道,你告诉我!〃
  我没有表情。我没有什么可以告诉她的。
  小金宝拉住我的手,把我的手按在桌面上,举起烟壶用力砸了下来。〃你去告诉他们,叫他们别杀了!〃我没有抽回手,我的指头砸裂了,在桌面上流下一线鲜血。
  阿贵和阿牛面面相觑。他们望着我的指头和我的血,半张了嘴巴,傻乎乎地对视。
  小金宝放下烟壶,扶住桌子吃力地撑起身,僵尸一样走了出去。
  桂香的家门口堵满了左邻右舍。小金宝走去时人们默然闪开一条道。她的身后跟了我,满手血迹。桂香的家里没有哭泣,六七个老太太围坐在桌前,闭着眼睛为槐根超度。槐根被一张白布遮住,平放在堂屋中央。桂香和金山坐在一边形同丧幡,通身散发出绝对死亡的晦重气息。小金宝进屋后立在了槐根脚前,随后我也立在一边,四周没有半点声息。小金宝和我站了一刻,默默走了出去。人们注意到屋里的几个当事人都没有抬头,我们的目光各自放在自己的眼睛里,彼此不再对视。
  小镇的白天就死寂了。满街尽是大太阳。
  槐根的葬礼极为简陋。金山并没有从家里拿出太多的丧幡与香火花圈,帮桂香修房的那几个男人一同把他抬到了后山。人们注意到槐根出殡的这一天小金宝家的大门一直没有打开。人们从这家倒霉的小阁楼里没有听到半点声息。
  小金宝在第二天傍晚时分走出家门,她走在大街上,后面跟着我。小镇是一副冷漠面孔,没有人抬眼看她。这与她第一次逛街的情形截然相反。人们生怕她把晦气带进自家门槛,她走到哪里关门与沉默就带到哪里。
  九十五岁的老寿星坐在桥头老地方。他的身边有一个孩子,光了屁股,还没会说话,正和老人用他们的语言说笑。老寿星不住地点头,嘴里弄出婴孩一样的声音。他们玩得极开心,笑得心心相印。
老寿星抬头时看见了小金宝,他对着小金宝无声地笑开了。因为没有牙,他的笑容极柔软。这张柔软的笑脸是小金宝今天看到的惟一笑脸。小金宝对这张笑脸没有准备,作为回报,她仓促地一笑,没有露齿,又短暂又凄凉。她的这个仓促笑脸让我看了心碎。小金宝笑完了就掉过头,回她的小阁楼去了。
 

  
上海往事第八章
 
  我从后来的传闻中得知,槐根被杀的前几天宋约翰突然在上海失踪了。走得杳无踪迹。我总觉得槐根的死和姓宋的有关,我是说有关,并不是说姓宋的下了手。这是一种冥世里头安排好了的命运。你应当相信命。槐根就那个命,替死鬼的命,要不怎么说命中一尺难求一丈呢。埋伏在水下的人一定以为他是另外一个什么人了。宋约翰的失踪使小镇的紧张变得浓郁,使小镇处在一种一触即发的危险状态之中。问题的焦点当然在小金宝身上。具体的我不敢说,我只是知道只要小金宝还在,只要大上海那只巨大的疖子不出脓,围绕着小金宝肯定还要死人。我不知道下一个是谁,我只知道还要死。但在小镇的那段日子里,我除了在水里看见过那张上海的刀把脸之外,对上海的事我一无所知。我和小金宝离开上海的那段日子里,大上海经历了一场最惊心动魄的五彩阶段。这个我信。要不然,那个小孤岛上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尸体。尸体总是阴谋与反阴谋的最终形式。但不管怎么说,小镇上的那些日子比上海的要好。
  夜里的敲门声来得无比突兀。笃笃两小下,声音却像锐利的闪电,在阁楼里东抚西摸。我和小金宝同时被这阵敲门声惊醒了,我们起身相对而立,惊慌地拥在了一起。小金宝问,〃是谁?〃
  笃笃又是轻轻的两下。
  〃臭蛋!〃
  我站在黑暗中,看见敲门声在红木上蓝幽幽地闪烁。
  北门打开了。楼梯晃动起白灯笼的灰白光芒。一个男人的身影趴在楼梯上,一节一节,硕大的脑袋贴在了墙上。〃干什么?〃阿牛呵斥说。门外说:〃找你们家主人。〃是一个苍老的声音。
  小金宝站在楼梯上看见灯光里站着一个白胡子老头。这样的视觉效果在夜深人静之际极其骇人。他的身边站着另一个老人,提着白纸灯笼,小金宝记起来了,是常坐在桥头的那个老寿星。老寿星看见小金宝双手合十,拢在了胸前,说:〃得罪了,我今天夜里走,来给你打个招呼。〃
  四个人都没有睡醒。我们懵里懵懂,弄不清眼前发生了什么。这时候提灯笼的老头扶起老寿星,一起又退了出去。我们站在四个不同的方位,听见桂香家的木门又被敲响了。我明白无误地听见老寿星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得罪了,我今天夜里走,来给你打个招呼。〃
  差不多到这时小金宝才明白〃走〃的真正意义。她走到门口,看见两个龙钟身躯在白色烛光里走向下一家门槛。石板路上映出一种古怪反光,彻骨的恐怖就在眼前活蹦乱跳。小金宝回过头,黑咕隆咚的街口几乎所有的门前都伸出了一颗脑袋。矮脚咚地一声把门关死了,阿牛惊慌地说:〃上去睡觉,上去睡觉!〃
  第二天一早小镇响起了爆竹声。声音炸得满街满河,像赶上了大年。我想起夜里的事,却不太真切,恍如隔世。打开门整个石街全变了,家家户户的门前挂上了一根红色彩带,街上来来往往的全是人。人们喜气洋洋,不少人的臂上套着黑纱,黑纱上有银洋大小的一块圆布,老年的是黄色,少年的是红色。小金宝和我站在石门槛,傻了眼,四处张望。还是阿贵有见识,阿贵看一眼石板街立即说:〃是喜丧,是百年不遇的喜丧,快挂块红布,能逢凶化吉!〃
  小金宝的脸上有一股方向不定的风,吹过来又飘过去。她坐下来,谁都没法弄清楚她到底在想什么。小金宝对我说:〃臭蛋,到楼上去,把我的那件红裙子拿来。〃
  我拿来小金宝的那件低胸红裙。小金宝接过裙子,从桌子上拿起菜刀比划了好半天。我盼望着小金宝能早点下刀,把她的红裙变成彩带飘扬在小镇屋檐下。但小金宝停住了。小金宝放下刀,把她的低胸红裙搂在了胸间。
  阿贵和阿牛相互望了望,没吭声。他们的脸色说话了,这个我看得出来。他们在说:晦气!
  阿贵没话找话地自语说:〃好好歇着吧,今晚上还有社戏呢。〃
  寿星常坐的那座桥边挤满了人。花圈、彩纸十二生肖从老寿星的家门口排出来,拐了弯一直排到了小石桥上。吹鼓手腰缠红带吹的尽是喜庆曲子。听上去有用不完的柴米油酱盐醋茶。桥头下面设了一只一人来高的彩纸神龛,供了上好的纸质水蜜桃。地上布满鞭炮纸屑,桥两边是两炷大香,宝塔形,小镇的半空飘满了紫色烟雾。人们捧着碗,拥到神龛旁边的大铁锅旁捞寿面,象征性地捞上长长的五六根,吉吉祥祥放到自己的碗里去。
  几个不相识的男人戴着草帽夹着大碗在面条锅前排队。他们神情木然,与周围的氛围极不相干。他们用铁锅里的大竹筷一叉就是一大碗,尔后闷不吭声往河边去,走进刚刚靠岸的乌篷船。河里的乌篷船要比平日多出了许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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