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怀特:人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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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怀特:人树-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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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奥塞·皮博迪生气地望着斯坦·帕克,心想:你确实是个古怪的家伙,是头脑简单,还是大智若愚?
  “这头牲口你要多少钱?”他突然很快地低声问。
  “六镑,”斯坦说。
  “天哪,这么个小牲口要六镑!没听说过,斯坦。你到别处去卖吧。我是个穷光蛋,有一大家子人要养活。孩子们的教育、穿的衣裳、生病,还有他妈的医生的账单。老婆也是个没用的病鬼。从生了最小那个孩子起,她就没好过。皮林格医生说她是得了子宫脱垂。唉,这就是我的运气。他们告诉我,非得送她到悉尼,找一位专家还是什么玩意儿才行。当然罗,我不懂得这些。斯坦,我也没有那么多的现钱买奶牛。”
  然后,他站在那儿家颜观色,看见斯坦·帕克在手里揉搓着小牛犊脖子上面搭拉下来的那条绳子。
  斯坦·帕克一言不发。他真希望能一个人待在这儿,因为他无法容纳这一天这美妙的一切。所以,他就这么揉搓着那截绳子。
  “我要是戒掉一两样嗜好,”奥塞·皮博迪边说边家颜观色,“也许能掏得起三镑。但是人总是人,斯坦。你总得抽一两支烟,买点彩票什么的。不过,你要是愿意,我可以出三镑。”
  喜鹊发出一阵清脆、冰冷、悠长的叫声,浩渺的天空越发显得空阔、辽远。于是,斯坦·帕克松开他那双抓缰绳的手。这个奥塞·皮博迪属于那种可怜巴巴的人。
  “好吧,奥塞,”他说。“如果你愿意,就出三镑把它拉走吧。你可是得了头好奶牛。”
  “哦,这一点我不怀疑,斯坦。你家的奶牛是良种嘛。这是钱,我带来了。咱们点一点。”
  他们点了起来,一张一张地点。
  斯坦·帕克接过那几张皱巴巴的票子,装进口袋。对于这次交易以及大多数活动的重要性他都持怀疑的态度。不了解他的人或许以为他对自己没有什么把握。可是如果他以前对自己没有把握的话,这天早晨,他是有把握的。他那么有把握,帽子斜拉在眼前,隐藏起他的胸有成竹。当然,到了这个时辰,阳光也是让人炫目的。
  然后,那个神情猬琐的奥塞·皮博迪爬上他那匹皮毛粗糙的马,牵着那头小牛犊,向旁门走去。他把身体朝马脖颈俯过去,扇动着一双肘子,就好像生怕失掉它似的。
  他走了之后,俾坦·帕克向他那所房子走回去。妻子正甩打着掸帚,向窗外张望着。
  “喂,”她说,“他给钱了吗?”
  “懊,”他说,“按我要的给了。”
  那声音是从他的帽檐下面传过来的。
  “按你要的!”她说。“这我可没有料到!”
  她紧紧地抿着嘴,克制着心里的柔情。
  “可那个奥塞、皮博迪挺可怜,”他说。“他说他的妻于得了子宫脱垂。”
  “哦,”她说,掸帚在半空中停了下来。“这倒有可能。”
  然后,她抽身回屋。她本来可以在窗台前头多待一会儿,瞧沐浴着阳光的丈夫。





第 十二 章

  盛夏统治了整个原野,大地干枯了。树叶像卷在一起的沙纸。一阵风从枯黄的草地吹过,草叶在已经枯死的黄色的茎上沙沙作响。灰蒙蒙的土地上聚着晒干了的种籽的皮屑。牛聚集在水坑和河湾旁边,唤着绿色的浮垢,那儿已经是一个个干涸的土坑了。极目远望,田野里有许多死去的东西。灰色的树的躯干,一头陷在烂泥中再也没爬起来的又老又弱的奶牛。这个夏季,有时候看起来好像什么东西都要死掉。但是当人们手搭凉棚,遮着昏花的眼睛,或者擦抹着油腻腻的皮肤时,对这一切并不在乎。不过说他们不在乎.那只是最初,当他们处于防守阶段时的情形。可是后来,等荒火烧起来,而且无法控制,沿着溪谷蔓延开来,烧到家有的围栏,钻进窗户,柔软的窗帘变成一团团邪恶的火,人们才终于惊醒过来,意识到他们并不想死。那些被野火烧着了的人们,喉咙里进发出声声惨叫。他们想起自己的童年,自己的罪恶。如果真有第二次机会,他们总能洗心革面,人人都变成圣贤。有的人确实得到了这种机会,但只是短时间的超脱,然后变得比以前更坏。
  荒火烧起之前,阿姆斯特朗派人来买四只褪好的鸭子。收拾干净以后,艾米·帕克在一天傍晚送了过去。这阵子,阿姆斯特朗家里有客人,欧达乌德太太说,是城里来的几位太太和先生。这些人如果没有别的,至少有钱。弗里斯巴依太太说,她想是为了马德琳姑娘,别墅里才大宴宾客,而且要鸭子。因为这位马德琳再也摆脱不了小阿姆斯特朗的纠缠,终于要答应嫁他了。
  这天傍晚,艾米·帕克胳膊上挎着一个浅浅的篮子,篮子里面放着阿姆斯特朗要的那几只已经褪好的鸭子,穿过干燥的田野动身了。她穿着干净的罩衫,蛮利索的。两条胳膊因为往下洗鸭子血,擦得红红的。她有点儿气喘吁吁地走着,心里已经捉摸她将看到些什么,该说些什么,以及能否见到马德琳。很可能见不着。于是,爬上那一溜斜坡之后,她放慢了脚步。她满脸通红。因为现在她即使算不上肥胖,也发福了。她变得笨手笨脚,身上散发着一股很浓的、最好的肥皂的气味。
  就这样,她走进阿姆俾特朗家的大门。光这个大门就花了好多钱,所用的大量的铁和砖就显示出了这一点。每根红砖柱子上面都用白色的石头镶嵌着别墅的名字。阿姆斯特朗家的这份家业被命名为格兰斯顿伯里。因为一位受过教育的绅士在酒过三巡之后,说这地方和英国格兰斯顿伯里很像。尽管在英国老家,谁也不曾听到过这么个地方。阿姆斯特朗先生听了很高兴。他轻轻地对自己叨念着这个名字,还在一本书里查了查。于是,他这地方就成了格兰斯顿伯里。
  这时,阿姆斯特朗先生是个相当悠闲、安逸的人,尽管他的皮肤从来也没有失去过结实的筋肉所显现的纹理。不过从他解下围裙,已经过了那么长的时间,人们早已忘记了他屠户的生涯。不过有时候,有些人也会嘴里嚼着他家的肉,心里却翻腾起一种恶意。那时,他们便会抬起一双眼睛,觉得自己比赐给他们这盘肉的人高贵一些。然后,带上他给他们的什么东西,走了出去。但是大多数人只管吃喝,或者在他的草坪上溜达,谈论欧洲的事情。他们奉承他的儿子,那小子浑身散发着紫红色朗姆酒的气味儿;也对他的女儿们献媚,她们身上有股扑鼻的桅花的香味。事实上,有位英国勋爵正在追求他的一位女儿。这是欧达乌德太太说的。因此阿姆斯特朗先生很是高兴。他现在也有自己家族的徽号了,还有二个俱乐部和许多食客。他们使他有幸把钱花掉。
  甚至在格兰斯顿伯里的车道,这个家族的繁荣兴旺也是显而易见的。这种兴旺闪烁在月桂树镜子般的树叶上,潜藏在随风摇曳的灌木丛和草地上,隐匿在一个个小小的凉亭里。那凉亭里有一把牌扔在枝叶繁茂的玫瑰花下。在走进专供工匠和仆人们出人的车道之前,艾米·帕克带着几分羞涩,注意到正门附近那个裸体女人的雕像。大部分人被这座雕像镇得先是闭口无言,渐渐敬慕之情油然而生。他们不敢正眼瞅它,或者只是偶然偷偷摸摸地膜上一眼,对那双长着肉窝的手所引起的联想玩味一番之后,才认可它是作为一个可尊敬的财富的象征放在这儿的。
  但是当艾米·帕克转身沿着那所房子的墙根走到她进的那个门洞的时候,她觉得浑身燥热,真希望那个雕像不在那儿才好呢。他们在这边种了一小片桅子树。暮色中,那匀称的树叶、温柔的花朵本来不会引起她的注意,可是当她从那幢房子的一扇窗户望进去的时候,便觉得有一种力量在驱使着她。于是她在那里踯躅徘徊,毫无负罪之感,便从桅子树的树叶间探过头去,瞧那窗户里面的情景。而一开始,她只是朝那扇窗户瞥了一眼。
  “她望进去的那个房间在暮色中闪闪发光。因为他们点了一盏很大的、乳白色的灯。还有一个枝形银烛台,蜡烛的火苗在微风中轻轻摇曳。闷热之中,他们想通通风,便将窗帘和房门都打开了。那扇门通到房子后部,通向别的奥秘和别的灯光之所在。艾米·帕克看见屋子里聚着几个人。那是些身穿黑礼服、上了年纪的、可尊敬的男人,还有一位爱夸耀、卖弄的年轻人。不过他们都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除了白衬衫的前襟和一张张神情专注地听人讲话的脸。原来他们都是听众。是马德琳使他们目瞪口呆,形同泥塑。她站在那儿,甚至使灯光黯然失色。
  于是,艾米。帕克又走近一点儿。在那令人陶醉的夜色中,花气袭人,荣莉花从房屋那边伸出双臂,微微颤动着,拥抱这张挤过来的脸。从这儿,她瞧得见里面的情形,像一只不为人知的蛾子。不过听不见里头的说话声。她也不想听。她会害怕的。除此而外,她自个儿那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就够她听的了。
  此刻,马德琳抬起一条胳膊,男人们的眼睛都顺着这条胳膊望过去,就好像那并非血肉之躯,而是什么更加奢华的东西。他们被这条胳膊指挥着,正如他们因她那张小嘴的形状所给的启示而大笑一样。那些老头子们大笑着,就好像被什么击中了似的,呆头呆脑地摇晃着。可是那位年轻人——现在看清楚是小阿姆斯特朗了——为了他所希望的、马德琳自个儿最大的满意而大笑着,就好像他们俩一直单独待在这屋子里,而且正拥抱着她。他的笑声力图对她有所触动。可是马德琳并没有特别注意跟她一起待在屋子里的这些人。她是在自我欣赏地讲话。要嘛她就摆弄她那条项链上的珍珠,或者瞥一眼她那裸露着的双肩,瞅一瞅乳峰间的曲线。那曲线,她用一朵玫瑰花隐蔽着。马德琳神态冷峻,玉洁冰清。她那薄冰似的衣裙仿佛从那美妙的身体长出之外,再无别的可能。这时,艾米·帕克全然忘记她曾经在别的场合见过她,或者在她穿着别的衣服时见过她。
  这时,阿姆斯特朗先生站了起来。他一直坐在窗户旁边,在傍晚的凉爽之中,趁着天光末暗读着什么。那显然是几封信。看起来,阿姆斯特朗先生根本不把屋里这些人放在眼里。他们能在这儿待着,是因为他花了钱。他有足够的钱财使自己对他们视而不见。因此,他旁若无人,手里拿着那几封一闪一闪扇动着的、打开了的信,从他的房间走过去,给自个儿倒了一杯他们大伙儿一直喝的那种酒,一饮而尽,用酒精刺激他的思想。但是他使马德琳的一番讲演笼罩了一层阴郁。男人们的大笑已经渐渐变成地地道道的微笑,尽管稍微有点苦涩。他们交杯换盏,一饮而尽。马德琳望着她的杯子,望着她并不想喝的杯中物,直到阿姆斯特朗先生走过来,没等她要他帮忙,便把她的杯子拿过来放到桌上。她真想把它砸个粉碎。
  那屋子里的人看起来都是毫无目的地站着或者坐着。他们永远不会融为一体。因为他们的本性就难以融合在一起。他们将仍然宛若一截脆弱的金属丝,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拧得弯弯曲曲。艾米觉得自己在那儿站得太久了。一阵微风吹动墙上的挂毯。这块挂毯是屠户花大价钱从欧洲买回来的。那上面是骑着银光闪闪的骏马的老爷太太。微风中,挂毯上的森林似乎被风吹动了,骏马也瑟瑟抖动。整个房间似乎也变得不牢固了,就像那轻轻抖动的挂毯。烛光如丝如发,涌流出来,酒瓶子上面的金箔在通明的灯光下显得十分脆弱。马德琳已经飘然而去,在一张椅子上面坐了下来。传说中要跟她结婚的那位小阿姆俾特朗用力扶着那把椅子,好让它稳稳当当扎在地上。她坐在那把雕花椅上,轻摇羽扇,极力克制着心中的烦闷,并没有意识到他加诸椅背上的力量和献给她的殷勤。主人走过来时,那些学着马德琳的样子傻笑了半晌的老头子们,克服了心头陡然升起的厌烦,都自顾自地站在那儿咧嘴笑着,等待这个“转折点”的到来。
  艾米·帕克已经开始感觉到她胳膊上挎着的那只盛鸭子的篮子的分量,感觉到屋里发生的许多事情她都不明白。于是她叹了一口气,从一直瞧着的那一幕走开。不管怎么说,那一幕已经结束,或者已经又拉开新的一幕。她穿过黑乎乎的树丛,向女仆们出人的那扇门走去。树丛中散发着一股枯枝败叶的气味,盖过了夜晚袭人的花香。
  门打开了,烤牛肉的香味,闹哄哄的笑声,以及佣人们的抱怨扑面而来。她羞答答地走进来,灯光倾泻在她的身上。踩在干净的地板上,甚至她那双最好的长统袜也让她羞愧。
  “我把明天用的鸭子送来了,”她说。如果她的孩子们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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