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经历的那些人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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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经历的那些人和事-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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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的民主主义者都是从一开始就将妇女看成自己的伙伴,自己阵营中的成员,在这一点上要比后来的有些革命者前进得多。不能将她们当做一件衣服,不能从她们身上踏过去寻找自己的幸福,必须唤醒她们,让她们和自己一道前进。我觉得这不仅是夏公对妇女的态度。而且是他的为人处世之道。可是夏公始终对我对《芳草天涯》的“翻案”不置一辞,对我的大放厥词不作出回应。这次也是一样,是我讲得不对吗?或者是碍于他对当年这场批判主持者的感情和尊敬,他不愿重新讨论?    
    由这个问题,我想起一个久已想问却未得机会提出的问题。我说:您这十几年,写了那么多回忆文章,为什么从不涉及“文化大革命”?在“文革”中,您吃了那么大苦头,您对“文革”的残酷性感受最深,而且,您对“文革”的动因也一定有自己的看法,您为什么从不谈起?    
    他显然对这个问题早已经过深思熟虑。他说:我认为对于“文革”不能采取简单化的态度,不能简单地看成是几个人的问题,看成仅仅是“四人帮”的问题,也不能看成是对付几个人的问题。这个问题很复杂,不是三言两语能讲清楚的。毛泽东是从整个体制的问题考虑来发动这场“文化大革命”的。1949年之后,体制上照搬苏联的一套,全面实行计划经济,这么多人口,从吃到穿都管起来。没有经过彻底的民主改革,封建主义也没有彻底反掉,就进行对资本主义的三大改造,宣布进入社会主义。在这之后,就总是想方设法将社会主义搞得纯而又纯,于是一次又一次地搞政治运动,甚至希望将血液都全部换过,于是发动了“文化大革命”。因此,不能将它理解为个人之间的问题。    
    望着他那条残伤的腿,我心中感慨万千,受了那么大伤害,他仍然从大处着眼,考虑的是历史的教训,对个人的被迫害仍然一句不提。其实,如果腿没有被踢断,能够活动自如,老人家今天的健康状况还要好得多。    
    1994年10月28日—11月2日与夏公聊天    
    12月27日由林缦将《聊天》读给夏公听,夏公表示,这次仍“不置一辞”。


第一部分 记长者夏衍第5节 一颗燃烧的心

    ——巴金《随想录》读后    
    读完老作家巴金刚刚在香港出版的《随想录》第一集,阖上书,望着那浅灰底上镶着淡粉图案的封面——这色调似乎太不适合那沉甸甸的内容了,许许多多联想、感触纷至沓来。这些思绪有些是与巴金所写直接有关的记忆,有些则是所引起的感慨。    
    突然,我想起了去年春天新华总社一位年轻女记者郭玲春所写的题为《一颗燃烧的心》的关于巴金的特写。这位娇小、灵活的女记者找到我,要我帮她说通巴金的女儿李小林去造访巴金的时候,我对她这篇访问记并没有十分的信心。因为二十年前,我做过同样一件事:奉我当时所在的报社领导之命去做过一次正儿八经的访问。巴金是朴讷而不善言辞的,当然,这是指在这种场合,而在诸朋好友之间,他则是亦庄亦谐的,我尽管与他还算相熟,但却不惯采访,文章没有弄成。记者究竟是记者,郭玲春到底写成了,发表了。对这篇访问记,我没问过巴金本人的意见,但在文艺界反映是很好的。这个题目就好,一颗燃烧的心,抓住了巴金的最重要的特点,又形象又准确。《随想录》里跳动的就是这样一颗燃烧的心。五十年前,他以一种不可遏制的燃烧的热情震撼和感动了成千上万的年轻读者。岁月流逝,尽管现在已经到了七十六岁的高龄,在这部十年浩劫之后所出版的第一部新作中,人们感受到的仍然是坦率得近于天真、诚挚得近于炽热的燃烧的心。所不同者,当年不免带有幼稚的冲动,而现在,经历了五十年的崎岖曲折的追求、痛苦反复的思考,则充满着对真理的坚定信念。在《把心交给读者》一篇中,他说道:“我把它(指《随想录》)当作遗嘱写,”回顾了五十年走过的路,“我要把我的真实思想,还有我心里的话,遗留给我的读者。”在这本书中,他正是这样把他经过反复思考,付出过痛苦的代价所得到的对社会、对人生、对文学的看法,贡献给热爱他的读者。    
    对国内读者来说,想来对海外读者也是一样,最受吸引的是他那些勇敢而正直的回忆“文化大革命”种种的文字(说它勇敢,并不是它写得“血淋淋”,相反,这里没有任何耸人听闻的东西;说它勇敢,是它不但真实地剖析了别人,而且真实而无保留地剖析了自己)。《怀念萧珊》一文在《作品》转载,在国内轰动一时。似乎就是巴金说过,三年来悼念文章成为我们的一个重要的文体,没有任何时候有过这么多这么好的悼念文章。特别是死者的亲人所写的,如陶斯亮的《一封没有发出的信》,如巴金的《怀念萧珊》,真是字字血泪的至情文章。它们不仅悼念亲人,而且以那样的痛苦与愤怒记述了国家的、人民的灾难。    
    《怀念萧珊》,我读过三遍——发表在《大公报》时读过一遍,《作品》转载时又读过一遍,这次读《随想录》就是第三遍了。每次我都感受到,巴金用他全部的感情愤怒的呼号:“萧珊何罪?!”是的,萧珊何罪?与萧珊一样的无辜者何罪?!与萧珊相熟的人,只要不是对她心怀恶意,都公认她是一个胸无城府、直爽得近于天真烂漫的人。她讲不好普通话,但她却偏偏喜欢讲,一张口先得接连讲上几个“那格(那个)”,往往引起调皮的年轻人的好意嘲笑。她的明朗活泼的性格正好补充了巴金的“寡言”,成为巴金的好助手。如果说她有什么“缺点”或不足之处,她似乎是巴金身边的一个永远没有长大成人的大孩子。大跃进之后的几年,大家明显感到她企图“独立”的努力。她要求到《上海文学》编辑部“义务劳动”(不拿工资)当编辑,她主动请求去参加“四清”工作队。她想磨练自己。但在我们的感觉上,她没有来得及长大成熟,就来了那场史无前例的大风暴。她比我们更缺乏抵御能力。读着文章,我眼前立即浮现了她那双惊惶的眼睛和紧闭的嘴唇,由于她平时经常面带笑容(那样一种幸福而愉快的笑容),因而这种表情显得特别地可怜无助。被封为“臭婆娘”的,不只她一个,在那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人得罪,株连九族的时候,丈夫被揪出来,妻子成为“臭婆娘”(儿女成为黑崽子)是理所当然,连刘少奇家属都不能幸免的。当时作家协会上海分会和萧珊一起被轰回家,后来又再度一起被捉回来的就还有优秀电影导演瞿白音的爱人田念萱,只是萧珊比她们多一个“美”谥“臭皮蛋”(皮蛋即Q)。    
    说起臭皮蛋,前几天3月18日《大公报》魏绍昌一篇《〈随想录〉读后杂写》中也曾谈到这件事。皮蛋(Q)是由“黑老K”而来。巴金被揪出来后,机关与大街上的大标语、大字报以及造反派小报都在他名字上冠以“黑老K”的称号(当年,每个人都有个称号,除“叛徒”、“特务”之类外,“四条汉子”也是,实在抓不到把柄的,还有冠以“蛀米虫”的,即白吃人民的饭之意)。魏绍昌的解释是“也许是他们打牌打腻了想出来的”。其实不然,K者king(王)也。首创此称者,十七年中确将老巴以上海文艺界之king相待,此时,为显示其革命,则第一个翻脸骂之为黑老K。然而奴才心理却无法改变,尽管笑脸变成恶脸,而精神上在这个“无冕之王”面前仍然是跪着的。说也无耻,党中央一举粉碎了“四人帮”,此人恶脸又一变而为笑脸,一副阿谀奉承的笑脸!    
    笑脸也罢,恶脸也罢,巴金真是个厚道人,从不计较。他在《随想录》里没有把笔墨用以辛辣地揭露这些人。而他对自己,却从严解剖。他不仅在这个集子的好几篇文章中,还在最近发表的《小狗包弟》中,为自己在那十一年中的“可笑”、“幼稚”、“愚蠢”的所作所为感到羞耻和痛苦。他的自我谴责太过分了。而其实,当时与他同受冲击的人倒都为他的正直与认真而深受感动。十一年中,无论情况如何严重(张春桥说过,对巴金这种人不枪毙就是宽大),他都没有卑躬屈膝,没有出卖灵魂,无论在多大的批斗会上,无论造反派把问题提高到什么程度,他都不上推、不下卸,而是不卑不亢“实事求是”地讲事实。在那个岁月,一人做事一人当,不夸大、不缩小、按事实本来面目回答问题,那是多么地不容易!至于每句话都得加上个“我有罪”那又算得了什么!经过了上百次的人格侮辱,巴金反而赢得了人们更大的尊敬。当然,有骨气有操守的也决不止是巴金,不少刚烈之士在“士可杀不可辱”的愤慨之下“轻掷了自己的生命”,也有一些平时看来沉默而不起眼的作家,在这时刻却表现了惊人的勇气。老作家师陀(解放前笔名芦焚)使不少人感到肃然。就在揪回萧珊与田念萱的那次大会上,“狂妄”小将勒令每个“牛鬼蛇神”自报“身份”,轮到师陀,患有严重心脏病的师陀又轻又慢地回答“没有改造好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这当然不符规格,引起暴怒。但不管怎样拳打脚踢,他的回答始终如一。在以后的“学习班”上,让他交代罪行,他也始终不变地回答:“我在旧社会,由于憎恶国民党,从没有在任何官僚机构干过一天事,拿过一个钱。我写文章也绝不在国民党官办刊物发表!”不管怎么吆喝谩骂,他也决不更改一词。正因如此,这位在解放后发表作品不多的老作家,在正直人们的心目中提高了威望。    
    对于这一段经历,巴金写具体事件不多,主要是写了心灵的历程。凡是在这场浩劫经受过冲击的人,大概都有许多共同感受。读这些文字,有时会涌出泪水,有时会发出微笑。说也奇怪,有些在当时简直不可忍受的事,现在回忆闲说,却会变成笑料——因为太荒唐了!而有些事,则今天回忆起来,仍会引起梦魇一般的恐怖和沉重。在《怀念萧珊》中,他写到:“每天清早一睁眼,与萧珊共同叹息‘日子难过啊!’开完批斗会,回到家里看到萧珊,才仿佛重新回到人间”……是的,在那时候,惟有家里(当然,得有个温暖的共患难的家)是受难者的“避风港”、“避难地”。只有在家里,才可稍稍“自如地”嬉笑怒骂。这是没有被隔离者的最愉快的享受了(巴金没有被隔离,    
    1981年12月,巴金、夏衍、冰心在北京聚首。    
    是大家始终弄不懂的事);“萧珊肠癌开刀,同时发现儿子肝炎,晚上回到家,走进空空的、静静的房间,我几乎要叫出声来:‘一切都朝我的头打下来吧,让所有的灾难都来吧。我受得住。’”每次读到这里,我都会忘记这是巴金在写自己,而是觉得这是发自我自己心底的呼号。“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恐怕是我们老祖宗从生活经验中总结来的。那几年,我们这些唯物主义者也似乎都“迷信”起来了,碰到什么兆头就感到大祸将至。今天回想起来,这大概是因为完全丧失了自主能力的缘故,没有任何抵御、自卫能力。如果是在战场上,可以和敌人拼刀枪,事到最后,也可以同归于尽;在白色恐怖下,可以逃走,即使被捕,还可以进行法庭和监狱斗争。而那时,面对的是自己人,怎么办?!尽管思想深处进行着尖锐的斗争(比如第一次让你低头认罪的时候,该不该低这个头大概每个人都经历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但也束手无策,最后也只能采取忍受的态度。——这是最大的悲剧!    
    厄运结束,恶梦苏醒,所幸者巴金这一代老人,我们这一代中年人,都没有被压倒、被整垮。巴金在文章中绝没有美饰自己,反而无情地暴露了自己许多弱处。这弱处正是我们许多知识分子所共同的。当然,在这场烈火中,也有许多大智大勇的坚强斗士,老一代无产阶级革命家自不必说,还涌现了无数像张志新那样的无产阶级的精华,是我们永远的骄傲与楷模。但是,大多数知识分子都没有丧失信念,都仍然像巴金那样保持着一颗燃烧着理想的心,这就是我们今后的希望所在!    
    1980年4月


第一部分 记长者夏衍第6节 反封建的勇士巴金(1)

    巴金前辈从1927年开始了他的创作生涯,至今已经整整六十周年了。一位作家,不但有着那么久长的创作生命,不但一直拥有那么众多的读者,并得到他们的热爱与信任,而且,当年过耄耋之后,他所写出来的作品,仍然充满激情,以真诚的感情力量打动读者,赢得读者更多的尊敬,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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