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想起有什么用？”英雄指着儿子，“战争，一点差错就是流血！你当是地瓜没种好补种绿豆呀？你才打几天仗就把腿伤着了，真丢我的人！俺身经百战，落下一点伤疤没有？早知道该叫俺去！俺不会说‘亏了我一个，幸福十亿人’，俺只会打几个漂亮仗给你们看看！他妈的，是谁炸飞了我儿子的腿？欺负新兵呀？”
英民说：“爹，在家的时候俺就没瞧得上你那些战斗故事，可是在上前线的时候，我一件件想起来了，俺一直在向你学习！”
英雄看着儿子的右脚，一言不发。
……
文广回到家里，奶奶在洗水缸。孙子一回来她就刷干净大水缸，挑上一缸水能用五天，老头子可以五天不挑水。帮忙挑水的人是有，但老头就要自己挑水。
文广去挑水。在县城里想挑水还没地方挑。他望见老井边的菜地障子上晾着些鞋，从小到大，有布底的小虎头鞋、有纳底的布鞋、棉鞋，有“力士”鞋、球鞋，新旧程度不一。他立即放轻脚步，是干妈在刷鞋。他断定这些旧鞋是英民的，那虎头鞋是多精神的两只小老虎。鞋从小到大，展示了英民的生命足迹。那双鞋尖镶了皮子的是他“七岁、八岁狗都嫌”的时候穿的，那双“力士”鞋表明他上了中学，那双球鞋表明他上了高中，干妈正在刷的一双是他参军时穿过的。英民走路右脚重，右鞋跟向外磨出斜面。鞋们从小到大都在滴着水，水滴很大很重，在秋天的阳光下白亮亮地滑下去，一闪、一闪，在哭泣吗？右脚的鞋似乎哭得最惨。这是所谓“宿命”吗？干妈为什么会保留英民的鞋？当初肯定是无意识的，如果是有意识的，那只能是她太看重这个儿子了，如同城里人为孩子留本成长影集……马凤英听到水筲的响声，没有回头，在盆里洗把脸，又洗一把，再洗一把。文广知道干妈在流泪。她抬起头时，一脸的水，手里拿着的是一只右脚的鞋。
文广打上一筲水，倒进盆里，那只左脚的鞋在盆里打转，寻找什么一样。
马凤英叹口气：“这些鞋原想送给别人穿了，乡下人不会嫌的，可是现在，我舍不得了，刷干净，放起来……”
几十年之后，马凤英老太太临终前嘱咐灵芝：把那包鞋放进棺材她带走。
第四部分：“平民教育”“百鸟朝凤”（1）
就在一九八六年元月的一天，小郝将一篇长篇人物通讯稿放在部长丁文广的办公桌上。稿子是写丁文玉的，从丁文玉三次升官而始终不盖房子，房基地十几年晒太阳切入，写丁文玉一心为人民服务，廉洁奉公，猿山老百姓有一户没有住上新房，他就决不盖房子。
丁文广立即明白：今年三月乡镇领导班子换届，要求主管领导必须有大专以上学历，而丁文玉小学没毕业，这是要保住现有位子，甚至想上一上呀！丁文广冷笑一下：有本事，把我部里的人都拉去了！小郝，中文系毕业的大学生，还想听听部长表扬他的稿子写得好呢。重要的稿件特别是向省报发的稿件都要请部长过目。部长说表扬或批评乡镇主要领导干部的稿子要通过县委组织部门，他送去请组织部门的同志看看再定吧。
但是，丁文广把稿子丢在抽屉里了。
一个星期后的一个下午，在快下班的时候，丁文玉走进丁文广的办公室。丁文广心一悸，知道他所为何来。丁文玉非常客气，说他带了几个老家的人来办事，请丁文广给老家人个面子，去吃顿饭。丁文广极不愿去，但那篇稿子的事怕引起他疑心，就去了。
丁文广随他进了县城最好的酒店老关东，走进一个豪华大包厢，其中并无别人。“人呢？”丁文广问。
丁文玉一笑：“就咱俩。我怕你不给面子，撒个谎。”
来者不善！丁文广笑道：“咱们是什么关系，我能不来？”
“对啦！兄弟！”丁文玉笑了。“嘎巴”打个榧子。丁文广吓一跳，榧子怎么会打得这么响？服务小姐闻声而进。丁文玉只是一招手。小姐就斟茶：“先生，这是江南名茶旗枪，清明前采摘，一芽一叶，芽如枪尖，叶展如旗。”
丁文广见杯中茶叶，果然一旗一枪，载沉载浮，刀光剑影，一团厮杀……“好茶。”他说。
“部长，菜我已点好，你看看。”
“文玉，别叫部长，自家人……”
“好，自家人！”丁文玉声音很响。一招手，小姐端上一瓶茅台酒。丁文广说这么贵的酒。丁文玉说自家人，请别人俺还舍不得。叫换上大杯，小盅麻烦。小姐送来一杯血。丁文广吓一跳。小姐说这是蛇血和蛇胆，清凉明目。丁文广忙说我不喝。丁文玉笑道：“读书人到底斯文，看我的。”一杯蛇血一饮而尽，再一杯酒送下。酒香和蛇血的腥气使丁文广感到恶心。
第一道菜上来了。小姐报菜名：“先生，这道菜是‘龙虎斗’，材料是扁头蛇和山狸猫，真正的野味。”
“大哥，俺先敬你！”丁文玉端起杯，“大哥，你说是‘到中央’，还是‘到基层’？”
丁文广不明此话何意。丁文玉解释说，“到中央”就是喝一半，“到基层”就是喝到只留一点底儿。丁文广感到他是在试探，说“到中央”吧。“好，大哥抬举我到中央！”丁文玉喝下半杯酒，又问：“大哥，咱们是‘连升三级’呢？还是‘步步高升’？”这次不用他解释，丁文广明白了：“连升三级”就是连喝三次，“步步高升”就是一次一次喝。他想想说那就“连升三级”吧！丁文玉大叫一声“够哥们儿”。
“龙虎斗”味道极美。丁文广知道广东人也吃“龙虎斗”。但他们没有本地的山狸猫。只是他觉得今天的“龙虎斗”是两个人在斗。故吃起来有股怪味，且胃里鼓鼓囊囊的不踏实。小姐又介绍菜名：“先生，这是‘霸王别姬’，选用本地贵妃鸡，看是一只整鸡，其实分成十二块，里边用六张弓串连，先拆下一张霸王弓，整鸡即散，故名‘霸王别姬’。”
看来这场“龙虎斗”还要斗好，不然就“霸王别姬”了。丁文广一笑，说菜好名字也好。“大哥先尝一块。”丁文玉笑道。小姐向丁文广说：“先生，不知你吃哪一块？腿是‘步步吉利’，翅是‘飞黄腾达’，肋是‘左右二相’，颈是‘出人头地’，头是‘一鸣惊人’，冠是‘当朝一品’，尾是‘黄金万两’，这胸脯吗，”小姐一笑，“就是大乔小乔二位美人了——鸡胸是分外层和里层的。”
丁文广笑道：“这位小姐好巧的嘴呀！”小姐笑道：“谢先生夸奖。反正这只鸡身上是连官带名，金钱美女全有了。先生要哪一块？”丁文广要脊椎骨，心想就是它没有名了。不想小姐说好呀，先生要的是“栋梁之材”。丁文广笑起来。小姐又问丁文玉要哪一块。丁文玉说俺要“出人头地”、“一鸣惊人”和“当朝一品”。小姐就把鸡颈连头夹到他的盘子里。并说句笑话：二位先生都不好色。丁文玉大笑起来。丁文广感到对方在“示威”，他要什么已很清楚。但你不明说我也不问。见文玉吃鸡头和英雄叔一样，也把整个鸡脑子咬出来。
“大哥，再一杯，我来个‘为人民服务’，你来个‘深入群众’就行了。”丁文玉举起酒杯。丁文广不知这个喝法的具体规矩。丁文玉说为人民服务要全心全意——就是喝个一滴不剩。深入群众——就是随意抿一口，多少不嫌，沾酒就行。丁文广就喝个“深入群众”。虽然茅台是好酒，但他不敢多喝，一颗心总是警惕着的。
第四部分：“平民教育”“百鸟朝凤”（2）
小姐又报菜名：“先生，这道菜是‘天官赐福’。”丁文广吓一跳，大盘子里是个黄铜小棺材，还冒着热气，棺材装菜？只觉得小棺材里躺着个小人，不由得有些翻胃。小姐笑道：“先生，本酒店这道菜只卖给贵客，只有贵客才知道棺就是‘官’，材就是‘财’，升官是必发财的。哪位先生开棺（官）？”“我来‘开官’！”丁文玉掀开铜棺的盖。嗞嗞啦啦响着冒热气。煎人！丁文广怯怯地向铜棺内看去，却见是金黄的、亮晶晶的东西。小姐笑道：“先生，你一定想不到这是豆腐，如果您没来本店吃过这道菜的话。这豆腐可不是一般的豆腐，它不是直接用大豆做出来。至于它是怎么做的，这是本店的技术秘密。请二位先生品尝。”丁文广用小勺舀一点，入口即化，比喝水还滑。能把豆腐做到这份儿上，也算登峰造极了！
丁文玉说：“大哥，你不能老‘蹲点’（酒不下去）呀！‘扶贫’（喝到杯底余半指酒）去！”“文玉，我酒量不行。”丁文广说。“我陪你，‘到中央’。”丁文玉一口就恰好喝到杯中央，用量杯量的一般准确。喝完把杯子往丁文广面前一放，你就照这个样子喝。丁文广知道此人是海量，生怕被他灌醉了，就抿一点算是“深入群众”。“大哥，酒令大于军令，‘同中央保持一致＇！”丁文玉用筷子敲着他的杯子，要对方也喝到中央。丁文广只好喝上一口。
小姐又端上一道菜，脸上有暧昧的笑，说：“先生，这道菜叫‘将相和’，功用奇特，强身健体，大补元气，壮腰健肾，有人称它为‘周末菜’，至于原料，先生们看看就是了。”“卖什么关子？介绍！”丁文玉笑道。小姐笑道：“这是正宗东北梅花鹿鞭煨鹿唇。”
“好！”丁文玉笑道，“大哥先尝尝！”
丁文广觉得和这种人在一起吃这种东西属“同流合污”似的，便搛一片鹿唇，心想这可能就是“相”吧？丁文玉则搛一截“将”。他好像要处处表现一种匪气。丁文广见他的眼睛更红了。他为什么还不提正事呢？
丁文玉说：“大哥，俺看你喝白酒不行，换上‘歪门邪道’？”不等对方说话，打个脆脆的榧子，“小姐，来一瓶‘卑鄙下流’！”小姐完全懂这“黑话”，开了青岛啤酒，给丁文广斟上。丁文广突然明白：倒啤酒杯子要斜，当然是“歪门斜倒”，啤酒顺杯壁淌下去才少起沫，自然是“杯壁下流”！这不能说是群众语言吧？老百姓喝酒是不会如此“卑鄙下流”的。
小姐又端上一盘菜，是一个大大浅浅的窝盘。小姐说：“先生们，这是本店的镇店之菜：‘百鸟朝凤’。请注意，这只‘凤’不是家养的野鸡，而是真正的野鸡。本店的这道菜有了改进，为保证‘百鸟’的烂、鲜、香，是将料放进猪肚里缝上制作的。”将缝猪肚的一根线抽出来，内容尽显，鲜香扑鼻。在这一刻里，丁文广忘记了警惕，眼中只有美味，只听人说过这道菜，没想到今天有此口福！小姐继续说：“这道菜又叫千层肉，包什么全看当天买到什么飞禽，常言道宁吃飞禽一口，不吃走兽半斤，二位先生今天有口福，野鸡肚里包的是野鸭子，野鸭肚里包的是大斑鸠，往下是鸽子、鹌鹑、麻雀。”丁文玉问：“麻雀肚里包的是什么？”小姐笑而不答，用夹子从麻雀肚里夹出一个东西，当啷啷放到小碟子里。一枚金戒指！丁文广眼一亮，这份菜得多少钱！
丁文玉看看金戒指，平淡地说：“小姐，你拿去吧。”小姐说我们有规定，不准收客人的礼。“拿去！”丁文玉只吐两个字，却有不容推辞的气势。小姐道声谢，端走小碟子。丁文广正在想推辞词呢，他不敢收这戒指，不想是这个结果。好大方呀！表演，还是暗示？
丁文玉说：“大哥，你吃。不瞒你说，县上这部那部、这局那局俺都请他们到这里吃过，就是怕影响不好，今儿才偷偷请了你。你尝尝，美味啊！我敢说过去的皇上也没吃过这道菜。酒吗？俺知你量不大，咱就喝个‘资产阶级自由化’吧。”干宣传出身的丁文广不由一怔，原来酒桌上的随意喝就是“自由化”呀！管他的，先吃了再说，“百鸟朝凤”啊！
丁文玉品口酒，“嗞儿咂”一响：“大哥，如今喝酒酒风不正，一喝就要拼，人不趴到桌子底下不算喝酒。那回于乡长喝糊涂了，上厕所，黑灯瞎火进了女厕所，一个女人正在尿尿，他说把瓶嘴盖上，酒洒了。那女人听见男人的声音，起身就跑，噗嗤绊一跤，他说又喝趴下一个！伸手一摸，说起来别装熊，哎，脸都喝大啦？他自己放个屁，反而说好呀，再开一瓶……”
丁文广笑起来。
丁文玉说：“所以，我认为喝酒还是‘调查研究’这喝法最好，一点一点，多少自定，滋味自知。”
丁文广点点头。心想他难道是专门请我喝酒？“大哥，”丁文玉说，“‘百鸟朝凤’”要从心里开始吃，从麻雀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