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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猿山-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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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文广点点头。心想他难道是专门请我喝酒?“大哥,”丁文玉说,“‘百鸟朝凤’”要从心里开始吃,从麻雀往外吃,先吃外层容易吃饱,先每样都尝尝。”把野鸡头夹过来。“大哥,兄弟我没想到这辈子还能混出个人样来,能来这样的酒店请客,不易呀!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不像大哥你有大伯这个靠山,也没条件念大学,更没像赵英雄那样生在战争年代,不怕死立个大功成人上人,我只有靠自己。当年俺把盖房子的石头拉去修大寨田,当了队长,大队支书也不盖房子,现在做了乡党委书记,还是不盖房子,为什么?想往上再混一混呀!咱兄弟之间俺就捞干的,不说那些哄老百姓的话。


第四部分:“平民教育”“百鸟朝凤”(3)

    “大哥,实说俺当个乡党委书记也该满足了,也是万人之上呀!山高皇帝远,说了算。不过我是花了代价的。大哥,不瞒你说,我也给老马头送去一份‘百鸟朝凤’,想接他班的人太多了,不拉拉关系怎么行?俺告诉他:这道菜要从心里开始吃,先吃麻雀。大哥,那麻雀里包的是金砖,俺找山阳镇镶牙的老钟头给做的。第二天俺问老马头:那菜好不好吃?他说太好吃了,吃了一条野鸡腿,别的还没动,想留给老伴也尝尝,不想天热,放馊了,真可惜啦!我问他你没先吃麻雀?他说没有。我问他那菜喂猫了吗?他说倒进茅厕里了。我放了心,你倒进茅厕就行。夜里,我去他家院角的茅厕,撸起袖子伸手去摸。苍蝇被惊动了,嗡地乱飞,落到我身上。那一坑大便,有软的有硬的,有泡稀了的,那恶臭呛得俺喘不上气,像化肥二氨水,冲得肺都炸了!可是怎么办?那是金砖呀!钱不就是大粪吗?大粪不就是钱吗?俺妈说夜里梦见大粪白天就见财,俺就当是做梦吧。摸呀,摸呀,摸到一条谷穗似的大便,好大的火气呀,难道金砖会在这里边?用手一抓,粘粘硬硬的。蛆从俺胳膊上往上爬,爬到俺脸上,俺只能闭上嘴,俺是摸到底了,金砖肯定是沉底的,可是没有。什么东西往俺嘴里钻?‘呸’,这一吐便忽鲁巴儿明白了:他如果真把‘百鸟朝凤’倒进茅厕,连骨头也没了吗?一条死蛔虫绕在俺手上还没烂掉呢……”    
    “呜——”丁文广再也忍不住恶心,忙向洗手间跑,连胆汁都吐出来了。流氓啊,流氓啊!他明白了,那一次丁文玉带回两份“百鸟朝凤”,他不会不知道爷爷在猿山的份量。他是指驴说马,让我明白。爷爷是要脸的人,如此事在猿山传开,爷爷精神就垮了……流氓啊,小人啊!你知道该不要脸时坚决死不要脸!你这个农民中的流氓混混,你怎么就混上乡党委书记!好,我先哄哄你。    
    丁文广再回到包厢,就如回到农村的厕所,他进城之后再回乡下,惟一受不了的是厕所。丁文玉笑道:“大哥,俺说这事把你恶心着了。俺也恶心呀!洗去一块肥皂身上还是臭的,衣裳也全丢了,口袋里都是蛆……”    
    丁文广说:“文玉,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没有,俺就是请大哥吃个饭。”丁文玉连眼都不眨。    
    流氓!丁文广说:“行,该办的事我知道。”    
    第二天,丁文广把稿子交给小郝,盖上县委宣传部的公章,要他寄走。他给省报的同学打去电话,叫他接到稿子之后拖些日子再寄回来,只说基础好,但要修改……    
    要玩宣传的把戏,丁文玉玩不过丁文广部长。并不是说在报纸上表扬一个干部,这干部就能上去,但要看稿子的份量和时效性,那时上边对廉洁奉公的干部的宣传很重视,形势需要。写丁文玉的稿子就凭三次升官不盖房子这件事,就足以被有关部门作为宣传典型。这一来事情就会发生重大的变化,这么好的干部县里能不提拔?丁文广的同学要小郝把稿子改了三次,最后还把小样寄给丁文玉本人过目,但这时乡镇班子已换届,他改任乡人大主任,他气得把小样撕个粉碎,犹不解气,把碎纸屑丢进厕所,撒上一泡尿。发誓从此不离开猿山,这地盘是我的!丁文广,我认识你了!    
    丁文玉任乡人大主任之后,对猿山小煤矿极为关心,工业兴乡嘛。乡财政投入大笔资金,改造小煤矿。小煤矿的矿长是丁主任的二弟丁文虎,搞垮一个矿有一人足矣!没有办法,只好把矿承包出去。谁承包?丁文虎。从此县煤炭公司只经销猿山煤。在回扣的强大威力下,连周围的县也都经销猿山煤。    
    丁主任发了,可是谁都说是丁文虎发了。丁主任穿上了布鞋,对襟小褂,剃起了光头,抽起自卷的喇叭烟,尽管是“中华”烟拆成的烟丝。这不是完全农民化了吗?但生人见了他却都当他是个“武术专家”。他叫二弟雇工不要雇家乡人,兔子不吃窝边草。把小拴子请去当矿保安队长。他叫二弟拿出两笔钱,一笔捐给县政协,换个政协委员,一笔捐给某大学,让三弟文龙以委培的名义进校读书,买张文凭。逢年过节,他叫二弟给乡领导都包上一份红包。    
    弟弟们都听大哥的。家里人都说听大哥的没错。猿山人则说丁文玉越来越像丁老爷子的作派了。    
    丁家如今只有一件事不舒心。丁承祥的病好像越来越重了,有时半夜起来吹牛角哨,说是传达“最新最高指示不过夜。”丁文玉说他有办法治好老爹的病。    
    他提一个极普通的塑料袋回家了。他很少回家,父亲一见他就大骂,一口一声“小林彪”。父亲骂他什么他都不在意,什么不孝子、败家子、贼子等等都无所谓,就是恼父亲骂他“小林彪”,冲血管一般受不了。因此他一般不回家。他找人用藏羚羊角制作了一只哨子,比老爹的牛角哨漂亮多了。他一进院就吹了一声哨子。老爹刚骂出一声“林……”,即被他的漂亮哨子吸引了。    
    “爹,俺给你买了个羚羊角哨。”


第四部分:“平民教育”“百鸟朝凤”(4)

    老爹孩子般笑了:“这哨子漂亮!”吹一声,“还挺响呀!多少钱买的?”    
    “三四百呢!”    
    “扯淡!哄俺?”    
    丁主任说:“爹,这是羚羊角,贵重中药材呢!感冒发烧,用它煮水一喝就退烧!”    
    “嗬!有这么好!”老爹向儿子一笑,“你个‘小林彪’,还有点孝心。”    
    尽管老爹是玩笑,丁主任还是十分恼火,他极怕这个外号传出去,人家就会说这外号是他父亲给取的,知子莫若父,他就真成了猿山的野心家、阴谋家了。他说:“爹,你再不要叫俺‘小林彪’,让人听见了笑话,我不是你的儿子吗?怎么姓林了?”    
    老爹吹下哨子,笑了。    
    “爹,俺给你带包东西。”丁主任说,“俺当初给你写了血欠条,我拉你一块石头,给你一块银子,你点点吧。”    
    老爹打开塑料袋,一个方方正正的报纸包,打开看一眼,眼珠爆炸出一团光,很强烈。丁主任吓一跳,眼珠怎么会炸?就如整个眼珠全是玻璃花的盲人。但那眼珠白光渐褪,丁主任听见“嘎嘎”流转的时间的响声,听去像倒转的石磨,老爹的时间以一种光的状态倒退到他盖的第二栋房子,或是第三栋房子竖梁的时候,总之眼中疯狂、痴直的光消失了。只见老爹合上报纸,拉一床被子蒙上,飞快地把房门插上,一脸是被钱吓着、又挤出了惊喜的神色。    
    丁主任笑道:“爹,大青白日的,你插门干什么?”    
    “这……”老爹指指被子,“是你的?”    
    “俺孝敬你的。”    
    “你哪来这么多的……这个?”老爹突然严厉起来,但声音虎头蛇尾,向院里张望。    
    丁主任笑道:“爹,反正不是偷的抢的。”    
    “你退回去!我不要!”老爹又厉害起来,“你想想,从五几年以来,‘三反五反’、‘反右’、‘反右倾’、‘四清’、‘文化大革命’(还套着‘三清一查’、‘一打三反’)、‘清查三种人’,‘整党’,清除精神污染,运动一个接一个,网一层挨一层,你钻过第一层,还能层层漏过去吗?”    
    丁主任笑道:“爹,你放心,共产党不会再搞运动了。”他说这话时就像电影里的特务说共产党。“再说如今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一部分,自然是少数人,少数人中首先是干部,只有这样干部才有劲推行改革开放政策。”    
    “干部,不是为人民服务吗?”老爹说。    
    丁主任笑道:“爹你还是老脑瓜儿,干部不是人民中的一部分吗?连赵四狼这种人做防盗门都发了财,当干部的能干眼看吗?这不是‘空了马槽子满了驴槽子’吗?爹,你是明白人,你说呢?”    
    “四狼挣了多少钱?”老爹问。    
    “一千万是有了。”丁主任说。    
    “一千万?”老爹说,“一千万是多少钱?能盖三栋好平房吧?”    
    丁主任大笑起来:“爹,我给你这么说吧,一千万的钞票能把你这半间房子装满!”    
    老爹叫一声,反复打量这房间,好像真装了钞票,半晌不知自己有嘴,嘴像个废弃的老鼠洞。突然,掀开被子,盯着那小砖头似的钞票。问:“这是多少?”    
    “五万。”丁主任轻松地说。    
    “五万?”老爹不信似的。    
    “这是一张十元的大票子,不是小票子。”丁主任说。又笑了,“爹,要是把这些钱和牛角哨放在一起,让你只能要一样,你要哪样?”老爹看看钱,看看哨子,只是“嘿嘿”笑,不回答。“爹,你到底要哪样?”丁主任逗老爹,“你要哨子,俺就拿走钱,你要钱,俺就拿走哨子。”    
    老爹笑了:“文玉,你往驴圈里逼你爹呀!”    
    老爹看看墙上的毛主席画像,已经很旧了。他突然有些惶愧之感,不由得用报纸把钱盖上了。说:“文玉,你爹到底受毛主席教导多年!俺当队长时为了给你们三兄弟盖房子,也占了些便宜,可那是大牛多吃草,大牛也多干了活。像这么多钱,俺不敢要。这钱在我这里放几天,俺尝尝有钱的滋味,你再拿走。是不犯病的钱,你留下,不是,你交党费。”    
    丁主任满口答应,心中暗笑。他走时对母亲说了两个字:好病。


第四部分:“平民教育”我吃了它(1)

    当年的冬天,上级要求要有领导地组织青年纪念“一二·九”运动五十二周年。丁文广想到英雄叔和英民,这父子两代英雄若能给青年们作一场报告,效果当是轰动的。但他深知英民是绝对不会去作什么报告的。他的家电维修生意很好,技术精,收费公道,不哄人,加上市民对打过仗的人的崇敬,他已奠定了做大老板的基础。丁文广去英民的维修部走一趟,见英民已收了八个徒弟。他终于没开口提作报告的事。    
    丁文广亲自去猿山请英雄叔。他要了车。其实不要车也可以,但他现在去猿山感到是去丁文玉的地盘,很觉压抑,不坐轿车去有种难言的穷酸畏怯感似的。夜里下了场小雪,路上很清净,进入猿山后,雪似乎厚一些,也更加晶莹洁白。    
    丁文广先去了赵家。进院就闻到酒糟气。干妈头发灰白了。    
    “干妈,”他说,“你现在还不享享清福吗?操那么多心干什么?白头发又多了。”    
    马凤英笑道:“俺就这个命,劳碌操心,鸡进了谷仓也是刨呀!穷有穷的难,不穷有不穷的难,人就是苦虫。”    
    “英雄叔呢?”    
    马凤英向东间屋一呶嘴。丁文广听到鼾声,头晌睡大觉?马凤英说:“‘大人物’现在就是三件事,喝酒,骂人,睡觉。人说不喝卯时酒,昏昏醉到酉,他大清早也喝,连饭也不吃。”    
    “这怎么行呢?”    
    马凤英说:“有什么办法?只有灵芝一人敢说他,摔他的酒瓶也不吭声。可是灵芝能天天守着他?各人有各人的家。”    
    丁文广心一揪。走进东间。英雄叔在睡觉。鼾声不畅,忽高忽低,阵阵在胃里发酵过的酒气热哄哄喷出来,令人反胃。他胖了,下巴陷进一圈水母似的肉中,鼻头红红的,像颗草莓。那三颗教练弹放在柜子上一个草编笸箩里,离笸箩二尺高处是一张毛主席像,是五十年代出版的,已经很旧了。屋里突然一亮,太阳从云层中望了猿山一眼。丁文广猛觉得里间屋里有彩虹在闪,有什么东西?他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是真是幻,里间满屋翡翠之光耀眼夺目,就是水晶宫!他决没想到屋里炕上地上全是空酒瓶,一排排、一层层,十分整齐。每一排酒瓶子第一个标有“班、排、连、营、团”字样,难道他在喝了酒之后进行“战术研究”?炕沿下有一个破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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