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残游记》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老残游记- 第19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的时候,不是这个传法,所以不同。” 
       黄人瑞刚才把一筒烟吃完,放下烟枪,说道:“真是‘人不可貌相,海 
  水不可斗量’。做诗不过是造些谣言,这句话真被这孩子说着了呢!从今以 
  后,我也不做诗了,免得造些谣言,被他们笑话。”翠环道:“谁敢笑话你 
  老呢!俺们是乡下没见过世面的孩子,胡说乱道,你老爷可别怪着我,给你 
  老磕个头罢!”就侧着身子,朝黄人瑞把头点了几点。黄人瑞道:“谁怪着 
  你呢,实在说的不错,倒是没有人说过的话!可见‘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老残道:“这也罢了,只是你赶紧说你那稀奇古怪的案清罢。既是明天 
  一黑早要复命的,怎么还这么慢腾斯礼的呢?”人瑞道:“不用忙,且等我 
  先讲个道理你听,慢慢的再说那个案子。我且问你,河里的冰明天能开不能 
  开?”答道:“不能开。”问:“冰不能开,冰上你敢走吗?明日能动身吗?” 
  答:“不能动身。”问:“既不能动身,明天早起有甚么要事没有?”答: 
   “没有。” 

① 王嫱 (qiáng,音强)——即王昭君。 

… 页面 65…

       黄人瑞道:“却又来!既然如此,你慌着回屋子去干甚么?当此沉闷寂 
  寥的时候,有个朋友谈谈,也就算苦中之乐了。况且他们姐儿两个,虽比不 
  上牡丹、芍药,难道还及不上牵牛花、淡竹叶花吗?剪烛斟茶,也就很有趣 
  的。我对你说:在省城里,你忙我也忙,总想畅谈,总没有个空儿。难得今 
  天相遇,正好畅谈一回。我常说:人生在世,最苦的是没地方说话。你看, 
  一天说到晚的话,怎么说没地方说话呢?大凡人肚子里,发话有两个所在: 
  一个是从丹田底下出来的,那是自己的话;一个是从喉咙底下出来的,那是 
  应酬的话。省城里那么些人,不是比我强的,就是不如我的。比我强的,他 
  瞧不起我,所以不能同他说话;那不如我的,又要妒忌我,又不能同他说话。 
  难道没有同我差不多的人吗?境遇虽然差不多,心地却就大不同了。他自以 
  为比我强,就瞧不起我;自以为不如我,就妒我:所以直没有说话的地方。 
  像你老哥总算是圈子外的人,今日难得相逢,我又素昔佩服你的,我想你应 
  该怜惜我,同我谈谈;你偏急着要走,怎么教人不难受呢?” 
       老残道:“好,好,好!我就陪你谈谈。我对你说罢:我回屋子也是坐 
  着,何必矫强呢?因为你已叫了两个姑娘,正好同他们说说情义话,或者打 

               ① 
  两个皮科儿 ,嘻笑嘻笑。我在这里不便:其实我也不是道学先生想吃冷猪肉 
  ②的人,作甚么伪呢!”人瑞道:“我也正为他们的事情,要同你商议呢。” 

  站起来,把翠环的袖子抹上去,露出臂膊来,指给老残看,说:“你瞧,这 
  些伤痕教人可惨不可惨呢!”老残看时,有一条一条青的,有一点一点紫的。 
  人瑞又道:“这是膀子上如此,我想身上更可怜了。翠环,你就把身上解开 
  来看看。” 
       翠环这时两眼已搁满了汪汪的泪,只是忍住不叫他落下来,被他手这么 
  一拉,却滴滴的连滴了许多泪。翠环道:“看什么,怪臊的!”人瑞道:“你 
  瞧!这孩子傻不傻?看看怕甚么呢?难道做了这项营生,你还害臊吗?”翠 
  环道:“怎不害臊!”翠花这时眼眶子里也搁着泪,说道:“您别叫他脱了。” 
  回头朝窗外一看,低低向人瑞耳中不知说了两句什么话,人瑞点点头,就不 
  作声了。 
       老残此刻敧在炕上,心里想着:“这都是人家好儿女,父母养他的时候, 
  不知费了几多的精神,历了无穷的辛苦,淘气碰破了块皮,还要抚摩的;不 
  但抚摩,心里还要许多不受用。倘被别家孩子打了两下,恨得甚么似的。那 
  种痛爱怜惜,自不待言。谁知抚养成人,或因年成饥馑,或因其父吃鸦片烟, 
  或好赌钱,或被打官司拖累,逼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就糊里糊涂将女儿卖到 

                         ① 
  这门户人家,被鸨几残酷,有不可以言语形容的境界。”因此触动自己的生 
  平所见所闻,各处鸨儿的刻毒,真如一个师父传授,总是一样的手段,又是 
  愤怒,又是伤心,不觉眼睛角里,也自有点潮丝丝的起来了。 
       此时大家默无一言,静悄悄的。只见外边有人掮了一卷行李,由黄人瑞 
  家人带着,送到里间房里去了。那家人出来向黄人瑞道:“请老爷要过铁老 

① 皮科儿——打趣、调侃人的话。 

② 吃冷猪肉——古时每年仲春(二月)、仲秋(八月),各州县都要举行祭祀孔子的典礼,礼毕,将祭祀 

的肉(胙肉)分给参加祭典的儒生。陪孔子受祭的,还有经皇帝批准“从祀孔庙”的历代名儒。胙肉全是 

冷的,“圣贤”受祭和儒生分吃胙肉,俗话都说“吃冷猪肉”。道学先生是想死后“从祀孔庙”的,“想 

吃冷猪肉”就成了对道学先生的讥诮。 
① 鸨 (bǎo,音保)儿——旧社会开妓院的女人,也叫鸨母、老鸨。 

… 页面 66…

爷的房门钥匙来,好送翠环行李进去。”老残道:“自然也掮到你们老爷屋 
里去。”人瑞道:“得了,得了!别吃冷猪肉了。把钥匙给我罢。”老残道: 
 “那可不行!我从来不干这个的。”人瑞道:“我早分付过了,钱已经都给 
了。你这是何苦呢?”老残道:“钱给了不要紧,该多少我明儿还你就截了。 
既已付过了钱,他老鸨子也没有甚么说的,也不会难为了他,怕什么呢?” 
翠花道:“你当真的教他回去,跑不了一顿饱打,总说他是得罪了客。”老 
残道:“我还有法子:今儿送他回去,告诉他,明儿仍旧叫他,这也就没事 
了。况且他是黄老爷叫的人,干我甚么事呢?我情愿出钱,岂不省事呢?” 
黄人瑞道:“我原是为你叫的。我昨儿已经留了翠花,难道今儿好叫翠花回 
去吗?不过大家解解闷儿,我也不是一定要你如此云云。昨晚翠花在我屋里 
讲了一夜,坐到天明,不过我们借此解个闷,也让他少挨两顿打,那儿不是 
积功德呢。我先是因为他们的规矩,不留下是不准动筷子的,倘若不黑就来, 
坐到半夜里饿着肚子,碰巧还省不了一顿打。因为老鸨儿总是说,客人既留 
你到这时候,自然是喜欢你的,为甚么还会叫你回来?一定是应酬不好,碰 
的不巧,就是一顿。所以我才叫他们告诉说:都已留下了。你不看见他那伙 
计叫翠环吃菜么?那就是个暗号。” 
     说到此处,翠花向翠环道:“你自己央告央告铁爷,可怜可怜你罢。” 
老残道:“我也不为别的,钱是照数给。让他回去,他也安静,我也安静些。” 
翠花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安静是实,他可安静不了的!”翠环歪过身 
子,把脸儿向着老残道:“铁爷,我看你老的样子,怪慈悲的,怎么就不肯 
慈悲我们孩子一点吗?你老屋里的炕,一丈二尺长呢,你老铺盖不过占三尺 
宽,还多着九尺地呢,就舍不得赏给我们孩子避一宿难吗?倘若赏脸,要我 
孩子伺候呢,装烟倒茶,也还会做;倘若恶嫌的很呢,求你老包涵些,赏个 
炕畸角混一夜,这就恩典得大了!” 
     老残伸手在衣服袋里将钥匙取出,递与翠花,说:“听你们怎么搅去罢, 
只是我的行李可动不得的。”翠花站起来,递与那家人,说:“劳你驾,看 
他伙计送进去,就出来,请你把门就锁上。劳驾,劳驾!”那家人接着钥匙 
去了。 
     老残用手抚摩着翠环的脸,说道:“你是那里人?你鸨儿姓甚么?你是 
几岁卖给他的?”翠环道:“俺这妈姓张。”说了一句就不说了,袖子内取 
出一块手巾来擦眼泪,擦了又擦,只是不作声。老残道:“你别哭呀。我问 
你老底子家里事,也是替你解闷的,你不愿意说,就不说也行,何苦难受呢?” 
翠环道:“我原底子没有家!” 
     翠花道:“你老别生气,这孩子就是这脾气不好,所以常挨打。其实, 
也怪不得他难受。二年前,他家还是个大财主呢,去年才卖到俺妈这儿来。 
他为自小儿没受过这个折蹬,所以就种种的不讨好。其实,俺妈在这里头, 
算是顶善和的哩。他到了明年,恐怕要过今年这个日子也没有了!”说到这 
里,那翠环竟掩面呜咽起来。翠花喊道:“嘿!这孩子可是不想活了!你瞧, 
老爷们叫你来为开心的,你可哭开自己咧!那不得罪人吗?快别哭咧!” 
     老残道:“不必,不必!让他哭哭很好。你想,他憋了一肚子的闷气, 
到那里去哭?难得遇见我们两个没有脾气的人,让他哭个够,也算痛快一 
回。”用手拍着翠环道:“你就放声哭也不要紧,我知道黄老爷是没忌讳的 
人。只管哭,不要紧的。”黄人瑞在旁大声嚷道:“小翠环,好孩子,你哭 
罢!劳你驾,把你黄老爷肚里憋的一肚子闷气,也替我哭出来罢!” 

… 页面 67…

     大家听了这话,都不禁发了一笑,连翠环遮着脸也“扑嗤”的笑了一声。 
原来翠环本来知道在客人面前万不能哭的,只因老残问到他老家的事,又被 
翠花说出他二年前还是个大财主,所以触起他的伤心,故眼泪不由的直穿出 
来,要强忍也忍不住。及至听到老残说他受了一肚子闷气,到那里去哭,让 
他哭个够,也算痛快一回,心里想道:“自从落难以来,从没有人这样体贴 
过他,可见世界上男子并不是个个人都是拿女儿家当粪土一般作践的。只不 
知道像这样的人世界上多不多,我今生还能遇见几个?想既能遇见一个,恐 
怕一定总还有呢”。心里只顾这么盘算,倒把刚才的伤心盘算的忘记了,反 
侧着耳朵听他们再说什么。忽然被黄人瑞喊着,要托他替哭,怎样不好笑呢? 
所以含着两包眼泪,“扑嗤”的笑了一声,并抬起头来看了人瑞一眼,那知 
被他们看了这个形景,越发笑个不止。翠环此刻心里一点主意没有,看看他 
们傻笑,只好糊里糊涂,陪着他们嘻嘻的傻了一回。 
     老残便道:“哭也哭过了,笑也笑过了,我还要问你:怎么二年前他还 
是个大财主?翠花,你说给我听听。”翠花道:“他是俺这齐东县的人。他 
家姓田,在这齐东县南门外有二顷多地;在城里,还有个杂货铺子。他爹妈 
只养活了他,还有他个小兄弟,今年才五六岁呢。他还有个老奶奶。俺们这 
大清河边上的地,多半是棉花地,一亩地总要值一百多吊钱呢,他有二顷多 
地,不就是两万多吊钱吗?连上铺子,就够三万多了。俗说 ‘万贯家财’, 
一万贯家财就算财主,他有三万贯钱,不算个大财主吗?” 
     老残道:“怎么样就会穷呢?”翠花道:那才快呢!不消三天,就家破 
人亡了!这就是前年的事情。俺这黄河不是三年两头的倒口子吗?庄抚台为 
这个事焦的了不得似的。听说有个甚么大人,是南方有名的才子,他就拿了 
一本甚么书给抚台看,说这个河的毛病是太窄了,非放宽了不能安静,必得 
废了民捻,退守大堤。这话一出来,那些候补大人个个说好。抚台就说 ‘这 
些堤里百姓怎样好呢?须得给钱叫他们搬开才好。’谁知道这些总办候补道 
王八旦大人们说: ‘可不能叫百姓知道。你想,这堤埝中间五六里宽,六百 
里长,总有十几万家,一被他们知道了,这几十万人守住民埝,那还废的掉 
吗?’庄抚台没法,点点头,叹了口气,听说还落了几点眼泪呢。 
     这年春天就赶紧修了大堤,在济阳县南岸,又打了一道隔堤。这两样东 
西就是杀这几十万人的一把大刀!可怜俺门这小百姓那里知道呢!看看到了 
六月初几里,只听人说: ‘大汛到咧!大汛到咧!’那埝上的队伍不断的两 
头跑。那河里的水一天长一尺多,一天长一尺多,不到十天工夫,那水就比 
埝顶低不很远了,比着那埝里的平地,怕不有一两丈高!到了十三四里,只 
见那埝上的报马,来来往往,一会一匹,一会一匹。到了第二天晌午时候, 
各营盘里,掌号齐人,把队伍都开到大堤上去。 
      “那时就有急玲人说:‘不好!恐怕要出乱子!俺们赶紧回去预备搬家 
罢!’谁知道那一夜里,三更时候,又赶上大风大雨,只听得稀里花拉,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