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残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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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残游记-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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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意。’老刚道: ‘十三条人命,一千银子一条,也还值一万三呢。也罢,既 
  是老兄来,兄弟情愿减半算,六千五百两银子罢。’胡举人连声答应道:‘可 
  以行得,可以行得!’ 
        “老刚又道:‘老兄不过是个介绍人,不可专主,请回去切实问他一问, 

                                                                ① 
  也不必开票子来,只须老兄写明云:减半六五之数,前途愿出。兄弟凭此, 
  明日就断结了。’胡举人欢喜的了不得,出去就与那乡下老儿商议。乡下老 
  儿听说官司可以了结无事,就擅专一回。谅多年宾东,不致遭怪;况且不要 
  现银子:就高高兴兴的写了个五千五百两的凭据交与胡举人,又写了个五百 
  两的凭据,为胡举人的谢仪。 

① 皮靴页儿——又称“皮靴掖儿”,这里即皮夹子。因为可放于靴筒内,所以叫“靴掖儿。” 

① 前途——市语切口,即文言的“彼”口语的“他”,贸易说合,官司关节中代指当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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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浑蛋胡举人写了一封信,并这五千五百两凭据,一并送到县衙门里 
来。老刚收下,还给个收条。等到第二天升堂,本是同王子谨会审的。这些 
情节,子谨却一丝也不知道。坐上堂去,喊了一声 ‘带人’。那衙役们早将 
魏家父女带到,却都是死了一半的样子。两人跪到堂上,刚弼便从怀里摸出 
那个一千两银票并那五千五百两凭据和那胡举人的书子,先递给子谨看了一 
遍。子谨不便措辞,心中却暗暗的替魏家父女叫苦。 
      “刚弼等子谨看过,便问魏老儿道:‘你认得字吗?’魏老儿供:‘本 
是读书人,认得字。’又问贾魏氏:‘认得字吗?’供:‘从小上过几年学, 
认字不多。’老刚便将这银票、笔据叫差人送与他父女们看。他父女回说: 
 ‘不懂这是什么原故。’刚弼道:‘别的不懂,想必也是真不懂;这个凭据 
是谁的笔迹,下面注着名号,你也不认得吗?’叫差人: ‘你再给那个老头 
儿看!’魏老儿看过,供道: ‘这凭据是小的家里管事的写的,但不知他为 
甚么事写的。’ 
      “刚弼哈哈大笑说:‘你不知道,等我来告诉你,你就知道了!昨儿有 
个胡举人来拜我,先送一千两银子,说你们这一案,叫我设法儿开脱;又说 
如果开脱,银子再要多些也肯。我想你们两个穷凶极恶的人,前日颇能熬刑, 
不如趋势讨他个口气罢,我就对胡举人说:“你告诉他管事的去,说害了人 
家十三条性命,就是一千两银子一条,也该一万三千两。”胡举人说:恐怕 
一时拿不出许多。”我说:“只要他心里明白,银子便迟些日子不要紧的。 
如果一千银子一条命不肯出,就是折半五百两银子一条命,也该六千五百两, 
不能再少。”胡举人连连答应。我还怕胡举人孟浪,再三叮嘱他,叫他把这 
折半的道理告诉你们管事的,如果心服情愿,叫他写个凭据来,银子早迟不 
要紧的。第二天,果然写了这个凭据来,我告诉你,我与你无冤无仇,我为 
甚么要陷害你们呢?你要摸心想一想,我是个朝廷家的官,又是抚台特特委 
我来帮着王大老爷来审这案子,我若得了你们的银子,开脱了你们,不但辜 
负抚台的委任,那十三条冤魂,肯依我吗?我再详细告诉你:倘若人命不是 
你谋害的,你家为什么肯拿几千两银子出来打点呢?这是第一据。在我这里 
花的是六千五百两,在别处花的且不知多少,我就不便深究了。倘人不是你 
害的,我告诉他照五百两一条命计算,也应该六千五百两,你那管事的就应 
该说:“人命实不是我家害的,如蒙委员代为昭雪,七千八千俱可,六千五 
百两的数目却不敢答应。”为甚么他毫无疑义,就照五百两一条命算帐呢? 
是第二据。我劝你们早迟总得招认,免得饶上许多刑具的苦楚。’ 
      “那爷女两个连连叩头说:‘青天大老爷!实在是冤枉!’刚弼把桌子 
一拍,大怒道: ‘我这样开导你们,还是不招,再替我夹拶起来?’底下差 
役炸雷似的答应了一声 ‘嗄’,夹棍拶子望堂上一摔,惊魂动魄价响。 
      “正要动刑,刚弼又道:‘慢着,行刑的差役上来,我对你讲。’几个 
差役走上几步,跪一条腿,喊道: ‘请大老爷示。’刚弼道: ‘你们伎俩我 
全知道:你看那案子是不要紧的呢,你们得了钱,用刑就轻些,让犯人不甚 
吃苦;你们看那案情重大,是翻不过来的了,你们得了钱,就猛一紧,把那 
犯人当堂治死,成全他个整尸首,本官又有个严刑毙命的处分:我是全晓得 
的。今日替我先拶贾魏氏,只不许拶得他发昏,但看神色不好,就松刑,等 
他回过气来再拶,预备十天工夫,无论你甚么好汉,也不怕你不招!’ 
      “可怜一个贾魏氏,不到两天,就真熬不过了,哭得一丝半气的,又忍 
不得老父受刑,就说道: ‘不必用刑,我招就是了!人是我谋害的,父亲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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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实不知情!’刚弼道: ‘你为什么害他全家?’魏氏道: ‘我为妯娌不和, 
  有心谋害。’刚弼道: ‘妯娌不和,你害他一个人很够了,为甚么毒他一家 
  子呢?’魏氏道: ‘我本想害他一人,因没有法子,只好把毒药放在月饼馅 
  子里。因为他最好吃月饼,让他先毒死了,旁人必不至再受害了。’刚弼问: 
   ‘月饼馅子里,你放的甚么毒药呢?’供:‘是砒霜。’‘那里来的砒霜呢?’ 
  供: ‘叫人药店里买的。’“那家药店里买的呢?’‘自己不曾上街,叫人 
  买的,所以不晓得那家药店。’问: ‘叫谁买的呢?’供:‘就是婆家被毒 
  死了的长工王二。’问: ‘既是王二替你买的,何以他又肯吃这月饼受毒死 
  了呢?’供: ‘我叫他买砒的时候,只说为毒老鼠,所以他不知道。’问: 
   ‘你说你父亲不知情,你岂有个不同他商议的呢?’供:‘这砒是在婆家买 
  的,买得好多天了。正想趁个机会放在小婶吃食碗里,值几日都无隙可乘, 
  恰好那日回娘家,看他们做月饼馅子,问他们何用,他们说送我家节礼,趁 
  无人的时候,就把砒霜搅在馅子里了。’ 
        “刚弼点点头道:‘是了,是了。’又问道:‘我看你人很直爽,所招 
  的一丝不错。只是我听人说,你公公平常待你极为刻薄,是有的罢?’魏氏 
  道: ‘公公侍我如待亲身女儿一般恩惠,没有再厚的了。’刚弼道: ‘你公 
  公横竖已死,你何必替他回护呢?’魏氏听了,抬起头来,柳眉倒竖,杏眼 
  圆睁,大叫道: ‘刚大老爷!你不过要成就我个凌迟的罪名!现在我已遂了 
  你的愿了,既杀了公公,总是个凌迟!你又何必要坐成个故杀呢?你家也有 
  儿女呀!劝你退后些罢!’刚弼一笑道: ‘论做官的道理呢,原该追究个水 
  尽山穷;然既已如此,先让他把这个供画了。 
       再说黄人瑞道:“这是前两天的事,现在他还要算计那个老头子呢。昨 
  日我在县衙门里吃饭,王子谨气得要死,逼得不好开口,一开口,仿佛得了 
  魏家若干银子似的。李太尊在此地,也觉得这案情不妥当,然也没有法想, 
  商议除非能把白太尊白子寿弄来才行。这瘟刚是以清廉自命的,白太尊的清 
  廉,恐怕比他还靠得住些。白子寿的人品学问,为众所推服,他还不敢藐视, 
  舍此更无能制伏他的人了。只是一两天内就要上详,宫保的性子又急,若奏 

                                                                ① 
  出去就不好设法了。只是没法通到官保面前去,凡我们同寅 ,都要避点嫌疑。 
  昨日我看见老哥,我从心眼里欢喜出来,请你想个甚么法子。” 
       老残道:“我也没有长策。不过这种事情,其势已迫,不能计出万全的。 
  只有就此情形,我详细写封信禀宫保,请宫保派白太尊来覆审。至于这一炮 
  响不响,那就不能管了。天下事冤枉的多着呢,但是碰在我辈眼目中,尽心 
  力替他做一下子就罢了。”人瑞道:“佩服,佩服。事不宜迟,笔墨纸张都 
  预备好了,请你老人家就此动笔。翠环,你去点蜡烛,泡茶。” 
       老残凝了一凝神,就到人瑞屋里坐下。翠环把洋烛也点着了。老残揭开 
  墨盒,拔出笔来,铺好了纸,拈笔便写。那知墨盒子已冻得像块石头,笔也 
  冻得像个枣核子,半笔也写不下去。翠环把墨盒子捧到火盆上烘,老残将笔 
  拿在手里,向着火盆一头烘,一头想。半霎功夫,墨盒里冒白气,下半边已 
  烊了。老残蘸墨就写,写两行,烘一烘,不过半个多时辰,信已写好,加了 
  个封皮,打算问人瑞,信已写妥,交给谁送去?对翠环道:“你请黄老爷进 
  来。” 
       翠环把房门帘一揭,“格格”的笑个不止,低低喊道:“铁老,你来瞧!” 

① 同寅——旧称在同一处做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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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残望外一看,原来黄人瑞在南首,双手抱着烟枪,头歪在枕头上,口里拖 
三四寸长一条口涎,腿上却盖了一条狼皮褥子;再看那边,翠花睡在虎皮毯 
上,两只脚都缩在衣服里头,两只手超在袖子里,头却不在枕头上,半个脸 
缩在衣服大襟里,半个脸靠着袖子,两个人都睡得实沉沉的了。 
     老残看了说:“这可要不得,快点喊他们起来!”老残就去拍人瑞,说: 
 “醒醒罢,这样要受病的!”人瑞惊觉,懵里懵懂的,睁开眼说道:“呵, 
呵!信写好了吗?”老残说:“写好了。”人瑞挣扎着坐起。只见口边那条 
涎水,由袖子上滚到烟盘里,跌成几段,原来久己化作一条冰了!老残拍人 
瑞的时候,翠环却到翠花身边,先向他衣服摸着两只脚,用力往外一扯。翠 
花惊醒,连喊:“谁,谁,谁?”连忙揉揉眼睛,叫道:“可冻死我了!” 
     两人起来,都奔向火盆就暖,那知火盆无人添炭,只剩一层白灰,几星 
余火,却还有热气。翠环道:“屋里火盆旺着呢,快向屋里烘去罢。”四人 
遂同到里边屋来。翠花看铺盖,三分俱已摊得齐楚,就去看他县里送来的, 
却是一床蓝湖绉被,一床红湖绉被,两条大呢褥子,一个枕头。指给老残道: 
 “你瞧这铺盖好不好?”老残道:“太好了些。”便向人瑞道:“信写完了, 
请你看看。” 
     人瑞一面烘火,一面取过信来,从头至尾读了一遍,说:“很切实的。 
我想总该灵罢。”老残道:“怎样送去呢?”人瑞腰里摸出表来一看,说: 
 “四下钟,再等一刻,天亮了,我叫县里差个人去。”老残道:“县里人都 
起身得迟,不如天明后,同店家商议,雇个人去更妥。只是这河难得过去。” 
人瑞道:“河里昨晚就有人跑凌,单身人过河很便当的。”大家烘看火,随 
便闲话。 
     两三点钟工夫,极容易过,不知不觉,东方已自明了。人瑞喊起黄升, 
叫他向店家商议,雇个人到省城送信,说:“不过四十里地,如晌午以前送 
到,下午取得收条来,我赏银十两。”停了一刻,只见店伙同了一个人来说: 
 “这是我兄弟,如大老爷送信,他可以去。他送过几回信,颇在行,到衙门 
里也敢进去,请大老爷放心。”当时人瑞就把上抚台的禀交给他,自收拾投 
递去了。 
     这里人瑞道:“我们这时该睡了。”黄、铁睡在两边,二翠睡在当中, 
不多一刻都已齁齁睡着。一觉醒来,已是午牌时候。翠花家伙计早已在前面 
等候,接了他姊妹两个回去,将铺盖卷了,一并掮着就走。人瑞道:“傍晚 
就送他们姐儿俩来,我们这儿不派人去叫了。”伙计答应着“是”,便同两 
人前去。翠环回过头来眼泪汪汪的道:“您别忘了阿!”人瑞、老残俱笑着 
点点头。 
     二人洗脸。歇了片刻就吃午饭。饭毕,已两下多钟,人瑞自进县署去了, 
说:“倘有回信,喊我一声。”老残说:“知道,你请罢。” 
     人瑞去后,不到一个时辰,只见店家领那送信的人,一头大汗,走进店 
来,怀里取出一个马封,紫花大印,拆开,里面回信两封:一封是庄宫保亲 
笔,字比核桃还大;一封是内文案上袁希明的信,言:“白太尊现署泰安, 
即派人去代理,大约五七天可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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