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7年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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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 2007年第02期- 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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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子里还很黑,点着香油灯。 
  老陶双手抱着酒罐往两只大土碗里倒酒。在昏黄的油灯下,流淌着的酒闪着淡黄色的光亮,仿佛陶正发倒的不是酒,而是金液。 “请!”他对杨家品说。 两只大碗举了三次。酒像泉水汩汩地流进两个汉子的肚子里。 
  杨家品用袖口往嘴角上一抹,说:“苗族大哥,金秀是你的啦!” 
  “这是天意!”大姨妈赶紧迎合说,“连老熊都出来做媒了,合该金秀要跟老陶做伴!” 
  两个汉子和大姨妈哈哈大笑,金秀也羞涩地笑了。 
  项金秀就这样成了陶正发的老婆。杨家品就这样成了陶正发的朋友。过了几天,陶正发按照苗族的规矩,背上十斤酒和一对鸡,去拜见金秀的父母。又拎了一个猪头去,重谢了大姨妈。金秀的父母看陶正发忠厚老实,家里有土地,不仅符合大姨妈说的天命,更主要的是他救了金秀的命,就同意了陶正发的求婚。又见他们俩眉来眼去的亲密的样子,心里就越发喜欢了。过了一街子,也就是六天,就给他们举行了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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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苗家女人,只要有一个男人做伴;只要有片坡地种包谷;只要有一条山路,使她们能够在用木桶背水的路上,可以一边走一边用小纺车纺麻线,就可以把她养得白白胖胖的了。 
  对于苗家男人,最重要的不是晚上有一个老婆暖被窝,抵御山风的寒冷,不是有野味和狗肉吃,最主要的是要有酒喝。 
  用犁头把头年种过庄稼的地翻过来,陶正发就把种包谷的事交给金秀去做了。他整天盘算的就是酒。他有时去打猎,打野猪,打兔子,最希望打到的是麂子,因为一张麂子皮可以换三十斤酒。他有时上山采药,背一背箩草药去换五斤酒回来。来找他看病问药,不用交钱,带一葫芦酒来就行了。偶然有人被枪打着,他去替人家“喊子”,完了,人家往往也只是给他三五斤酒作为报酬;要是再搭上一条狗腿,那就是很丰厚的医疗费了。我们那一带的山里,狗自然地分为两种,一种是狩猎或是看家用的狗,这样的狗人们是不会杀了吃的;而另外一种是专门养了食用的狗,这种狗俗称懒狗、闲狗,它们平时并不做事,只是到了有陌生人进村时,才跟着别的狗起哄狂叫,山民们豢养它们,犹如喂养猪鸡一样,遇到有尊贵的客人到来,辄宰而食之。 
  有酒有肉,陶正发就想朋友了。他会一口气走半天山路,把杨家品找来,大吃两天,直到把狗骨头完全啃干净,喝得酒罐子朝天,才放他回去。杨家品为别人打短工,有时人家给的报酬是一点大米,包谷,烟叶之类实物。万一别人给的比较稀罕,比如一个猪头吧,杨家品就把它煮在鼎锅里,然后一口气走两个小时山路,把陶正发找来,喝一台酒。要是在冬天,活路紧,一时抽不出时间去叫陶正发的话,他就会把猪头剖开,抹上盐和酒腌起来,这就变成腊猪头了;城里人不知道,如果你把整个儿猪都腌了,最好吃的就是这个腊猪头。陶正发和杨家品是山里土生土长的美食家,他们都最爱吃腊猪头。此外,他们经常在一起吃的美食还有蜂子、嫩包谷粑粑、荞面耳朵、南瓜或者是洋丝瓜焖饭等等,都是极易得到的东西加工而成的。 
  当然还有一种好吃的东西,那就是菜豆腐,只有在陶正发处吃得到,是金秀做的。这样菜在我们滇南老家,叫做老豆腐或者菜豆腐,是待上宾的菜肴。这个菜不贵重,但做起来比较麻烦。需要事先用清水把黄豆泡两小时,然后用手磨推豆浆。磨时,拿把小勺连水带豆舀进磨眼里,推一阵,使其成浆;再喂豆。再推,如此反复直到把豆全部磨完。接下来,就是把磨好的豆浆倒进干净的布口袋里,滤去渣滓。这才把纯豆浆倒进锅里,煮沸,用家制的酸汤作卤水,一次一次地泼进去,白云彩似的豆腐,就一朵一朵地在大锅里浮起来了。我小的时候在白马镇,母亲不时地做这种老豆腐给我们吃,同时佐以薄荷拌辣椒,真是席上仙品。陶正发和杨家品一边大口地吃着菜豆腐,一边喝酒,酒够了,肚子也就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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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的菜豆腐固然是我最想吃的,但是那会儿我最想的还是要打到一个猎物,最好是一只麂子,所以一进入森林,我就把猎枪从肩上取下来,提在手里,异常警惕地前行。可是我们在林中走了好长一段路,却没有碰到什么在地上跑的动物,天上飞的鸟倒是不少。不时还有一种拇指那么大的、深棕色的蜂子在我们的头顶上绕着圈子。 
  “你千万别招惹它!”覃家相说,“这种蜂子牛都叮得死。”又说,“把枪背起来。森林边上来往的人多,野兽都躲到远处去了,还要走好一阵才有可能碰到它们呢!” 
  进入森林之后,覃家相和陶正发两个就不停地讲着话,我曾经这样想:他们这不是要把野兽都吓跑吗?原来我们还没有进入狩猎区呢!他们说的还是那一棵大橡树的事。他们说,大橡树还在是一棵普通的橡树,还在不能称为大橡树的时候,它是生长在森林里,再往里走大约一百米的地方的,可是现在它离森林,已经有五里远了。我小的时候,常听我的父亲还有不时到白马镇来的覃家相说,森林是很强大的,小树、藤葛和野草,经常蔓延到寨子边上,甚至把人家的后门堵住。人们要进森林,经常要带上砍刀和大拴刀开路。大拴刀是将一把大弯刀插上一米多长的刀把,以便用两只手挥动。但是人们费尽力气开拓出来的小路,一两个月之后,又被树木的枝蔓淹没了。不料十年过后,饥饿的人们开始疯狂地毁林开荒,砍伐那些贵重的树木,丢进那种简陋的土炉子里,“大炼钢铁铜”。森林像落潮的大海开始溃退了,退回到更高的山上,退到离村寨更远的地方去了。以前那棵橡树同所有的树木长在一起,而现在,它孤零零地站在支麻家的包谷地中间,其他的树,就像被收割了的庄稼,永远地消失了。橡树能活到今天,完全是因为它对共产党的游击队有功。当砍树开荒砍到这里的时候,覃家相一瘸一拐地站到橡树面前来了。他给这里的乡亲们讲了十多年前那次打仗的故事,又从乡政府开了一个证明来,才保住了它。橡树那时是站在人民公社的地里,现在人民公社的老熊寨生产队把土地分到各家各户去种,橡树就是站在支麻家的地块上了。支麻的汉名叫李昌明。李昌明对大橡树没有什么成见,过去在热天,集体出工干活 
时,他还同社员们一起长时间地在大橡树下乘凉呢。他抬起头来,看不见炽烈的太阳,头上有一块大橡树的枝叶织成的绿色的太阳伞,那时候他想,有这棵大橡树多好啊!可是现在他认为大橡树的阴凉遮去了他好大一片地,大约有半亩地包谷都长得不好,因此他打算把大橡树砍掉。李昌明当然知道覃家相同大橡树的关系,知道他年年来祭拜它,他预料到,话一传出去,覃家相就会找上门来,但是他不怕,他认为覃家相也该谅解他,现在地是他支麻家的,歉收的损失也成了他一家人的了。 
  果然,这话通过在白马镇赶街的人传到火烧地,覃家相又一瘸一拐地到老熊寨来了。从火烧地出发的时候,他曾告诉我说要顺便去处理一件事,原来就是大橡树的事情。 
  “我要是每年补偿他一点钱呢?”覃家相说。 
  “他不会要。因为那样人们会看不起他。”陶正发说。 
  “他认为他每年少收多少包谷?” 
  “他说四五十斤。其实不会超过三十斤。” 
  “哦,知道了。”覃家相说,“我明天上门找他商量去!” 
  “其实也不用,”陶正发说,“今晚他会来我家,同我们一块儿喝酒……” 
  草丛中刷的一声响动,我立即把枪从肩上取下来,可那声音和风早已无影无踪。 
  “是只野兔。好吧,那就今天晚上喝酒的时候谈吧!”覃家相说。 
  陶正发吹了一声口哨,把风唤回来了。覃家相说,陶正发在森林深处的某地,发现了麂子和破脸狗的脚印,我们不应该为一个野兔耽搁时间——再往里走,野兔多的是。民间有“飞鹌走兔”(天上飞的是鹌鹑最好吃,而地上走的是兔子最好吃)的说法,但是覃家相说,真正的猎人认为天上飞的,最好吃的是鹧鸪,而地上走的最好吃的是麂子,他说炸鹧鸪和麂子干巴是天底下最好的下酒菜,他还说我姑爹也非常爱吃鹧鸪,曾经说鹧鸪是天下第一飞禽。有一年秋天,杨家品到火烧地我姑爹家打短工,他在地边的小树林边下扣子,捕到许多鹧鸪,因为姑爹给过他两件旧衣服,他就把这些鹧鸪给了我姑爹,我姑爹让厨房里炸了,叫杨家品来和他一起喝酒,还让覃有福、覃家相父子作陪。姑爹觉得鹧鸪非常好吃,天下第一飞禽就是那天晚上说的,他那天晚上喝了许多酒。杨家品很高兴,认为我姑爹请他吃饭是给他面子,他也喝了很多酒。这是杨家品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同我姑爹喝酒,他在火烧地的酒友是覃家相,而在老熊寨的酒友则是陶正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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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金秀的事,杨家品和陶正发从情敌而变成朋友以后,两人就三天两头在一起喝酒,虽说是核桃树离老熊寨有二十里路,但这两个小时的路程并不能阻隔两个好朋友对在一起喝酒的向往。但是现在,他们已经有半年没有见面了。老陶到核桃树去找过杨家品三回,都没有找到,问人,别人回答说:“老杨两个肩头扛着一张嘴,谁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杨家品也在想念着陶正发。他计算着日子,他有一百七十五天没有见他的好朋友老陶了。他最后一次同老陶喝酒,是在踩花山节的第一天。踩花山虽说只是苗族的一个节日,但在踩花山那些天,各民族群众也都会来参加,交流物资,唱歌跳舞,这已成为我们地方上的一种风俗。在某一个山间平地上,竖起一根十来米长的称为高杆的木杆子,此地就成了踩花山的地方,而踩花山仪式的高潮就是爬高杆。陶正发是跳芦笙的行家,也是爬高杆的好手。那天杨家品特地去看陶正发表演。开始的时候,陶正发同其他芦笙手一起,围着高杆一面吹,一面舞。他们先是排成一排,而后就舞成了一个圆圈;舞步开始是进三步退一步,后来是进一步退一步;最后就不进不退了,在原地转圈子,转得女人们把脸蒙起来,说:“哦呀!头都转昏了!”过了一会儿,陶正发就舞到中间,开始爬高杆;一边爬,一边照样吹着芦笙。其他芦笙手继续边吹边舞。陶正发爬到最高处,把插在杆顶的花旗拔下咬在嘴里,突然双手往两边一伸,往后便倒,头朝下从杆上滑下来,吓得妇女们一片惊叫。但是陶正发在离地不到两米的地方,却戛然停住,平安落地,原来这是他的绝技。他精彩的表演,激起此起彼伏的喝彩声,若一阵松涛,卷过山间的平地…… 
  山地上种的麻这种作物,其籽可食,但主要的是它的皮可制成纤维,织麻布衣服。去皮以后的麻秆雪白而空心,轻若无物,可做吸管,烧成炭以后还可做制造火药的原料。说是做吸管,大概只是在苗族踩花山节的时候用。在高杆的周围,摆着大木缸装的酒,叫咂缸酒,少则一二缸,多时可达十几缸。十几根甚至几十根一米左右长的、雪白的空心麻秆,插在大木缸里,缸里盛着连渣的包谷酒。在人们的欢呼声中,陶正发第一个用麻秆吸食了咂缸酒。接着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迫不及待地涌向酒缸,争先恐后地吸起来。酒吸干了,掺了泉水又继续吸食。 
  这种酒是把包谷面蒸熟,放在木缸或是瓦缸里,放上酒药自酿而成的。中国从几千年以前就开始用大米、高梁、包谷酿制这种酒。晋代的名士陶渊明有时同朋友在一起饮酒,一时找不到滤酒器,人家就把他的帽子摘下来用以滤酒,他无所谓,滤完又戴上去。这说明那时的酒是有渣的,与现在西南各地做的甜白酒(或称米酒)也与苗族的咂缸酒相似,可以连渣饮食,也可滤渣而后饮。制造的方法大致相同,都是把粮食蒸熟之后放进陶瓷容器里,加上酒药,捂酿而成,只不过陶令的酒是用秫米即高粱酿制,当代之甜白酒是用米酿制的,而苗族踩花山时用的咂缸酒,则是用包谷酿制的。 
  可以想象,几大缸酒精度只有十来度的饮料放在那里,上千人用吸管来吸,吸干了加水,加了水又吸,肯定越来越淡。在小伙子们用小伞把姑娘们一个一个罩起来对歌的时候,陶正发和杨家品就躲到小树林里喝他们自己带来的酒去了。他们喝了两葫芦酒,各自回家。 
  杨家品挎着猎枪,脚步一飘一飘地往回走,傍晚的时候,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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