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主义从陀斯妥也夫斯基到沙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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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主义从陀斯妥也夫斯基到沙特- 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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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被派到这里,”他不在意地回答我。

    “啊!

    你抽烟吗?“

    他紧接着说,“我有烟,还有雪茄。”

    他拿英国香烟和雪茄给我们,可是我们都回绝了。我瞪住他的眼睛看,他似乎有点窘迫。我对他说:“你并不是出于同情来这里的。我认得你,我被捕的那天,你和那些法西斯党员一起在兵营的院子里。”

    我正要往下说,但是忽然感到有什么奇异的事情在我身上发生似的,在我面前的这个医主不再使我感到兴趣。

    通常,我碰到人总不放过,但是这时说话的欲望完全消失。我耸耸肩,把目光移开来。过了瞬刻,我抬起头来,他正惊奇地注视我。守卫坐在草席上。彼得罗,高高瘦瘦的那个,搬弄大拇指,另一个不时地摇晃着头,免得睡过去。

    “你要灯吗?”彼得罗忽然问医生说。医生点点头说,好。

    “在我看来,他就象一根木头,但他确实并不太坏。看他那青色冷漠的眼睛,我就觉得他唯一的毛病是缺乏想象。彼得罗走出去,带了一盏煤油灯回来,放在长凳的角上。这盏灯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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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暗淡,但总比没有好些:昨晚,我们一整晚是在黑暗中度过的。我看着那盏灯照映在房顶上的光圈,看了很久。真使我着迷。忽然,我觉醒过来,那光圈消失了,而我感到自己被一种巨大的重量所压倒。

    这并不是死的念头,也不是恐惧:这是无以名状的。我的两颊发烧,我感到头痛。

    我摇动一下自己,看一看我那两个同伴。汤姆两手蒙住脸。

    我只能看见他那白嫩肥胖的颈背。

    小璜更糟,张着嘴,鼻子在颤动。医生走到他的身边,用手按在他肩上来表示安慰他,然而他两眼发愣。随后我看见那比利时人的手缓缓地顺着璜的胳臂滑下去,一直滑到手腕边。璜没有在意。那比利时人漫不经心地用三个手指握着他的手腕,同时身子往后退了一点,将背对着我。然而我却把身子朝后仰,于是我就看见他拿出手表,一边看表,一边仍握着那小孩的手腕。过了一会儿,他笨拙地放开那只手,走向墙边,背靠着墙。瞬刻间,好象忽然想起什么重要事情非立即记下来不可似的,他从口袋里取出一本笔记,在上面写了几行。

    “这杂种,”我愤怒地想,“要是他来按我的脉,我非揍他一拳不可。”

    他没有来,但我感到他在注视我。我抬起头,也瞪住他看。

    他无关痛痒地对我说:“你不觉得冷吗?”

    他脸部发紫,看来冷得很。

    “我不冷。”我回答他。

    他不断地看着我。

    忽然我明白过来,把手往脸上一摸:我给汗湿透了。在这地窖里,在这严寒的冬天,在冷风吹拂中,我还不断地冒汗。我摸摸头发,全被汗水粘住了,在这同时,我发觉我的衬衫也湿透了,粘在我的皮肤上:我已经流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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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个小时的汗水,但是我却丝毫没有感觉到。然而这只比利时的猪通通看在眼里;他看一滴滴的汗珠在我的颊上滚下,他想:这就是恐怖的病理学上的症状;于是他感觉到他自己是正常的,他引以自豪,因为他仍能感到寒冷。我真想站起来搥他的脸,但是我刚微微一动,我的愤怒和羞耻感就都消失了;我漠然地坐回长凳上。

    我用手帕揩揩脖子,因为现在我觉得汗水从我的头发滴到脖子上,很不舒服。然而没有用,我立刻就不揩了;我的手帕已湿透了,而我还不住地流着汗。我的臂部也一直在出汗,我的湿裤子和凳子粘在一起了。

    突然璜说话了。

    “你是医生吗?”

    “是的,”那比利时人说。

    “要痛苦……很久吗?”

    “啊!什么时候……?啊!不会的,”那比利时人用一种象父亲一般的语调说:“很快就会过去的,”他的样子好象在安慰一个出钱看病的病人。

    “但是我……有人告诉我……有时他们要射击两次。”

    “那么他们还要再装子弹,再瞄准?”他想了一下,随后带着沙哑的声音说:“那会耽搁好一阵子!”

    对于忍痛,他感到非常恐惧,他满脑子想着这件事:这和他的年龄有关。我却从不多想它,使我冒汗的,并不是对于受苦的恐惧。

    我站起来,走到那堆煤屑边。汤姆跳起来,恨恨地盯我一眼,因为我的鞋子叽叽咕咕地响,使他心烦。我不晓得我的脸色是不是和他一样地惊慌:我看见他也在冒汗。天色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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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没有一点光透入这黑暗的角落里来,我只要一抬头就可以看到那颗北斗七星。但是这已经不象以前那样了:前天晚上我可以从修道院的暗室里看到一大片天空,而白天的每一个时辰都使我得到不同的回忆。早上,当——晴天碧空的时刻——天空清澈而呈蔚蓝色的时候,我想起大西洋的海滨;午时我看见太阳,我就想起塞维尔的酒吧,在那里,我喝着美酒,吃着鳀鱼和橄榄;下午我在阴凉的地方,我想起了那伸展在一半斗牛场上的深深的阴影,另一半是闪耀的阳光;整个世界如此地在空中映照着,这真是难得见到的。然而,我现在虽然能称心地仰望天空,但是天空已不再使我唤起什么思忆。我宁可这样。我走回汤姆身边坐下。一段很长的时间过去了。

    汤姆开始用一种低沉的声音说话。他非说话不可,不然在他的脑子里就认不清自己了。我想他是向我说话,但他并没有望着我。

    无疑的、他怕看到我这灰色而冒汗的样子:我们都是一个样子,彼此览照比镜子还糟。他望着那比利时人,那可以活下去的人。

    “你知道吗?”他说。

    “我不知道。”

    我已开始用一种低沉的声音说话。我望着那比利时人。

    “什么?什么事情?”

    “我们将要遭遇到的事,是我所无法了解的。”

    汤姆身上有一股奇异的气味,对于气味我似乎比平时更为敏感。我苦笑着说。

    “你等一下就会明白。”

    “这话不明白,”他固执地说。

    “我希望勇敢一点,但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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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先知道……听,他们要把我们带到院子里。好。他们要站在我们前面。有多少人?“

    “我不知道。五个或八个。不会再多。”

    “好!有八个。有人喊‘瞄准’,我就会看到八根枪对着我。我想,那时我多想钻进墙去,然后把背靠着墙……使尽全力,但是那墙壁仍屹立不动,象在恶梦中一样。我完全可以想象到。要是你知道我能怎样地想象就好了。”

    “好吧,好吧!”我说,“我也能想象到。”

    “那一定痛苦极了。你知道,他们瞄准眼睛和嘴巴,把你打得血肉模糊。”他迷迷糊糊地说下去。

    “我已经感觉到这些伤口,一个钟头来,我感到头上颈部疼痛。不是真的痛。这样更加难受。这也就是我明天早上会感到的疼痛。以后还会怎样呢?”

    我很明白他的意思,但我不想表示我已明白了。我也感到疼痛,全身好象有许多小伤口似地疼痛。我很不习惯。但是我却不象他,我并不把这当作一回事。

    “以后,”我说,“你就完了。”

    他开始自言自语:他不停地望着那比利时人。那比利时人好象没有听见什么似的,我知道他来的目的:他对于我们所思所想并不感兴趣,他是来看守我们的躯体,我们的活活地受死亡痛苦的躯体。

    “就象一场恶梦,”汤姆说。

    “你要想什么东西,你常有这种印象,觉得行了,你快要明白了,可是一会儿又溜开了,它躲开你,消失了。我对自己说:以后化为乌有。然而我一无所知。有时候我几乎可以……但随即又消失了,于是我又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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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始想着疼痛,想着子弹,想着枪声。我是一个唯物者,我可以向你起誓;我不会发疯。然而却有些不对劲的事情。我看见我的尸体,这并不困难,但是看见它的是我自己,我的眼睛。我必需想到……想到我不能再看见任何东西,世界仍然为着别人而继续下去。我们原不想这些事,巴布罗。相信我:我已经整夜逗留着等候某些事情。但是这却不同:它从背后爬向我们,巴布罗,我们无从准备。“

    “闭嘴,”我说,“你要我叫一个牧师来吗?”

    他不回答。我已经注意到他装作一个预言者,喊我巴布罗,用一种怪异的声音。我不喜欢这样:但是好象所有爱尔兰人都是这个样子。

    我仿沸觉得他身上有尿臭味。

    实际上,我并不同情汤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我们都面临死亡的情境下,我应该会有一点同情的。

    和别人在一起可能就不同。

    比如,和雷蒙。格里斯。但是我在汤姆和尚之间,却感到孤独。

    然而,我宁可这样:和雷蒙在一起也许我会更激动。不过我是很坚强的,我希望一直这样坚强。

    他不断地喃喃自语,好象神经错乱似的。他说话必定是为了免得自己胡思乱想。当然,我和他的意见一样,他所说的我都会说:死并不是自然的。自从我面临死亡以来,我觉得没有一样东西是自然的,这堆煤屑,这张凳子,或者彼得罗那副丑陋的脸孔,都显得不自然。当我想到和汤姆相同的事情时,心理就感到很不舒服。我知道,整个夜里,我们会同时想着一些事情。我从旁看他一眼,第一次我觉得他很奇怪:他脸上有死亡的痕迹。我的骄傲受到损伤:过去二十四小时,我和汤姆在一起,我听他说话,我也对他说话,我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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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我们并没有相同之处。然而,如今我们却犹如孪生兄弟一般地相象,只不过是因为我们将要一起死亡。汤姆握着我的手,但眼睛并没有朝我看。

    “巴布罗,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不是一切都真的要完了。”

    我甩开我的手,对他说:“瞧瞧你的脚,你这猪猡!”

    在他的两脚之间有一滩水,而且还一滴滴地从他的袴下往下滴。

    “这是什么?”他惊慌地问道。

    “你撒尿在裤子上,”我告诉他。

    “不会的,”他愤怒地说:“我没有撒尿,我一点都没有觉得。”

    那比利时人走近我们。

    他假装关心的样子说:“你感到不舒服吗?”

    汤姆没有回答。那比利时人看看那滩尿,没有说话。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

    汤姆恶狠狠地说:“但是我并不害怕,我发誓我不害怕。”

    那比利时人不答话。汤姆站起来,走去屋角边撒尿。他扣着裤扣走回来,又坐下来,不发一言。那比利时人拿着本子在记录。

    我们三个人都瞪着他看,因为他是活人。他有活人的举动,有活人的心意。在这地窖里,他冷得发抖,正如活人所应发抖那样。他有一个柔顺而养得很好的身体。我们这些人几乎不再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了——无论如何不是同样地感觉到了。我很想摸摸我的裤裆,但是我不敢。我看看那比利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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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他弯弯地站着,能控制自己的筋肉,他是能够想明天的人,而我们,只是三个没有血肉的影子。我们瞪着他,象吸血鬼似的吸取他的生命。

    他最后走到小璜身边。他是由于职业的动机或是由于慈悲的冲动而去抚摸他的脖子吗?

    如果他是出于慈悲的心理,那是整夜之中唯一的一次。

    他抚摸璜的头部和脖子。那小孩就让他抚摸,眼睛还一直望着他,突然,抓住他的手,用奇异的样子注视它。他那只铁钳般的手握住比利时人那只肥嫩而又红润的手。我猜想会出什么事情,汤姆也一定这样猜想着,但是那比利时人却不在意,他还象父亲似的微笑着。一会儿,那小孩把那只红润而又肥嫩的手放到嘴上,想去咬它。

    那比利时人急忙缩回,踉跄地退到墙边。他颤惊地看了我们一眼,他一定立刻明白我们已不象他那样是人了。我笑了起来,一个守卫惊跳了一下。另一个睡着了,他那张大着的眼睛是空洞的。

    我感到疲倦,同时又太紧张。我不愿意再去想那黎明时即将面临死亡所发生的事。那是没有意义的。我只觉得是一些字眼和空虚。但是只要我试想任何别的事情,我就觉得一排来福枪口对准了我。也许我已经不下二十次体会到我的枪决,甚至有一次我想这次可真完了:我一定已经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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